5月19日
这几天，身体已每况愈下，生命之烛显然也所剩无几。抓紧时间，我让魏杰给我录了几段视频，给父母，给子雨，给我那未出世的儿子。录完之后，魏杰哽咽着也要我给他说上几句，便也顺便录下一段，作为永诀。
一、给父母
爸，妈，儿给您叩头了。（录视频时，见我跪下，魏杰忙闪到了一边。最后是把手机放凳上录下的。叩了三个响头，我重新在窗前坐下）
爸，妈，在我活着的这二十八年里，先是你们抱着我，牵着我，使我免去跌倒磕碰之苦；后来，你们给我吃，给我穿，使我免去了忍饥挨饿之苦；再后来，我读书了，你们供我学费，生活费，使我免去了后顾之忧，才可以放心去学习。我知道，你们对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像常人一样，能自食其力，能娶妻生子，然后，能与我生活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即便不能，只要每个周末，就是每年几次，能带上妻儿回家看看，你们就心满意足了。爸，妈，本来，我也很乐意满足你们的要求，可是，命运之神偏偏捉弄了我们。这像常人一样的幸福，一夜之间就成了泡影。爸，妈，我之所以不愿意告诉你们真相，是我怕见到你们悲伤，就是你们不说，那悲伤也会从你们的举手投足之中，从你们的皱纹白发之中，流露出来。作为儿子，给你们带来这无尽痛苦的我，又怎能忍受？
爸，妈，人总是要死的。虽然，不应该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然而，人总还是要死的。既然我得了这病，我们就不能不面对现实。实话实说吧，爸，妈，这辈子，虽然只有二十八年，但我是快乐的，因为我得着了一对好父母。你们包容我，理解我，疼我，爱我。我得着了一个好媳妇。她愿意为我牺牲一切，不离不弃。这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虽然对你们不公，对我来说，却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爸，妈，我们不能改变命运，可我们能够勇敢地面对命运。我死了，你们一定得坚强地活下去呀！没有了我，但你们有孙子。他是我的血脉的延续，也是你们的血脉的延续。爸，妈，我不想看到我死了之后，你们总是悲苦的脸。假如这样，那就是我的罪孽。我想，你的孙子，也不希望整天见着一张悲苦的脸。那样，在他年幼的心中，定然会认为人生总是苦的。你们也不希望在他年幼的心中，永远保存着一张悲苦的脸庞吧？爸，妈，在我死了之后，仍然快乐地活着吧？求您了！
还有，我就要死了，可我有一件事求您。子雨是我的妻子，现在也才二十七虚岁。对于她来说，美好的人生才真正开始。为了我，实际上也可以说为了我们程家，她从广东来到了浙江，来到了这无亲无故的异乡。现在，她怀孕了，再过一个多月，她就要生了。我已不能再见到那天，但你们能。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对待她们母子。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好好对待她们的。我要说的是，我们总不能让子雨一直留在我们程家，把她一辈子留在遂阳。假如她要再嫁，你们一定要同意；即便她不想改嫁，你们也一定要劝她。为了我们，她牺牲得够多了。我们不能亏待她。我们得放手让她去寻找属于她的人生，她的幸福。还有，她再嫁的话，如果不要儿子（我们已给他取了名字，叫梅程。跟了子雨的姓，希望你们不介意。只要血缘在，姓并不代表什么），希望你们能好好抚养。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愿意的。可是，她若不放弃儿子，要带上他改嫁，我也希望你们能够同意。爸，妈，你们知道一个女人对孩子的情感，你们也知道一个女人怀胎十月的痛苦担忧，我希望你们不要阻拦她。子雨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虽然你们与她相处才四个多月，但你们一定知道了她内心的大度无私。她带上孩子，定然是她无法割舍对孩子的疼爱。我相信她定然会带上儿子回来见你们的，也定然会让你们随时可以去看孩子的。因为你们毕竟是孩子的爷爷奶奶呀！我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但我希望你们能够尊重子雨的选择。其实，假如她不在年前来到遂阳，这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片虚无。
爸，妈，您的养育之恩，今生已难回报，只得待来生了。然而，即便我死了，我仍然祝福你们。
您的不孝儿：程潜。
二、给子雨
老婆，假如我还可以和你去海上世界赏月亮，假如我还可以和你去青青世界看蝴蝶，假如我还可以和你去大小梅沙踏浪嬉戏，假如我还可以和你去你老家看望你的父母兄弟，假如我，不是在几天之后，就不再呼吸，不再说话，老婆，你想干啥就干啥，你想叫我干啥我就干啥。可是，老婆，那都已是假如了，而且，不会再有假如。所以，老婆，看在我即将死去的面上，你听我一次劝吧。
老婆，这一生，你是除了父母外，给我最大恩惠的人。而且，除了恩惠，你还给了我快乐，给了我幸福。我早已说过，我配不上你。可是，我们既然已成夫妇，本该携手走完这一生的。然而，世事难料。实际上，你早已知道我的病情，你的命运，可是，你为什么就一定要飞蛾扑火般毁灭自己呢？我爱你，为了你，我也愿让火焰焚毁我的肉体，甚至我的灵魂。可我并不愿意你这么做呀！
老婆，我就要死了。在我死了之后，你千万别守着我已经不存在了的肉体与魂灵，不要让已经不存在了肉体与魂灵束缚你，囚禁你，即便我活着，我也是不愿意的呀！老婆，我死了，我们的婚姻便不复存在，我们的爱情也便不复存在。假如有在天之灵，我仍然会祝福你，保佑你，爱你。然而，阴阳相隔，便不再心有灵犀，不再有天人感应，所以，老婆，在我死后，你去寻找属于你的自由与幸福吧！你还年轻，即便我们前世三生石上盟过誓言，即便我们前世相守相依，然而，此生情已了，缘已尽。
在你离开程家的时候，假如你疼爱儿子，你就带走他吧，那是你的宝贝，也是你的私人财产，爸妈不会阻拦你的。假如你不想带走他，那就把他留在家里，爸妈会好好抚养他的，这你一定得放心。而且，我死了之后，他们又怎会不好好抚养我的儿子，他们唯一的孙子呢？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看他，不管你什么时候想带走他，爸妈也不会阻拦你的。虽然，他们生在乡下，长在乡下，可你是我们程家的恩人，知恩图报，我们乡下人都知道。子雨，老婆，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希望你能听一次，也即最后一次我的劝告吧！
老婆，我爱你！以我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毛孔，每一个细胞，爱你！
老婆，我就要死了，你不是要听我朗读我自己写的诗歌吗？下面就是我为你写的诗。写的不好，别笑。
爱人，你是我永远的国度
爱人，你是我永远的国度
你的领地，值得我一生探索涉足
不管是高原还是旷野
不管是河流还是丛林
不管是山峰还是峡谷
因为，你，就是我
爱的版图
爱人，你是我永远的国度
你的和平，是我一生的追求
不管是流言还是攻讦
不管是身病还是心疾
我都愿为你抚平，为你，分忧
因为，你，就是我
生的理由
爱人呀
你的名字
是我心中最美的文字
你的声音
是我耳中最美的乐音
你的身影
是我眼中最美的风景
爱人，你是我无法逾越的国度
即使生命之藤逐渐枯萎
我的爱，也要将你
紧紧拥围
老婆，我就要死了，就让瓦普察洛夫的《告别》为我送行吧。
告别
【保加利亚】瓦普察洛夫
有时候我会在你睡熟时回来，
作一个意料不到的客人。
不要把门关上，
不要让我留在外边儿街上！
我会悄悄地进来，轻轻地坐下，
在黑暗中对你凝目而视，
当我的眼睛看够了的时候，
我就亲你，亲你而离去。
老婆，爱你，全心全意！
三、给儿子
儿子，爸爸虽然未曾见过你，可对你早已刻骨铭心。
儿子，在你长大之后，在你懂事之后，在你知道人伦之后，你定然会埋怨爸爸：既然不能给你保护，却又把你带到这残酷的世间来。儿子，不是爸爸狠心，非带你来这世间不可。正如爸爸这不可预知、不可挽救的生命一样，人生有许多出乎意料。在我们的一生之中，有许多事，我们不能做主，也无法做主。人生，通过奋斗自然会得到一些改变，但这不是全部。无论如何，爸爸是爱你的，对于你的一出生便没有爸爸，我只有抱歉。
儿子，你长大了，你懂事了，一定要对你妈妈好。没有她，也就没有你；也许也就是因为有了你，才有了她这不幸的一生。因为没有你的孕育，她完全可以脱离这苦海。当你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爸爸就要死去了。对于任何人来说，配偶的死亡都是他难以忍受的劫难，何况，我们还深深相爱着。可是，面对这巨大的苦痛，她只有强忍着，甚至常常要找一些理由让自己快乐起来。因为母亲的情绪，完全可以左右胎儿的健康，也许还有他将来的脾性。快乐与苦痛，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正如水与火。可是，你妈妈却必须让它们得到调和，你说，对于她来说，这是多么艰难的一项任务？还有，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当孩子有了不适，别人的孩子都有父母去分担担忧和痛苦；当孩子有了困难，别人的孩子都有父母共同去想办法解决……可是，这些事情若发生在你身上，就只有你母亲一个人去承担了。她的孤苦无依，她的孤立无援，她的孤独无助，希望你能谅解，并且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好孩子，减轻你妈妈的痛苦。
儿子，在你成长之后，在你懂事之后，爸爸希望你努力学习，成为一个品学兼优的人。我们不说高大上的话，你应该这样做，为了让爸爸高兴，为了让妈妈骄傲，更为了自己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们家没有金钱可以帮助你打通各种人生的关卡，我们家没有背景可以帮助你直达各种人生的目标，你只有靠自己。靠自己的努力，靠自己的学识来实现自己的人生愿望。在人生路上，唯一能助你一臂之力的就是你的知识。也许在你的身边，有的人什么也不会，但他却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儿子，别羡慕，那是别人的，与你没有一毛钱关系。也许在你的身边，有的人什么也不会，但他却可以凭借他的无理无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儿子，别埋怨，那也是别人的，与你没有一毛钱关系。我们鄙视他们的不学无术，同样，我们也鄙视他们的目光短浅。不管是谁，靠自己都是自己未来的最好保障。而要靠自己，你必须有渊博的知识，高尚的情操，但是，这些都得由你自己身体力行才能得到。别人，谁也帮不上！
儿子，在临死之时，爸爸就和你说这么多。在爸爸的心中，将来的你是一个孝顺长辈，性格温和、坚强，善良又乐于助人的人。
儿子，长大之后，常来爸爸坟前看看，爸爸会高兴的。
儿子，爸爸爱你！
5月21日
昨日，通过网络查询，魏杰知道自己已经考上。面试就在几天之后，由是，他决定回去。在来遂阳的二十天里，他都在医院，我劝他出去逛逛，他说没什么好逛的，到处不一样？我劝他去买点特产，譬如本地的菊米、茶叶或者红薯干之类，他说他不喝茶，也不爱零食。我说，本来我可以带他出去玩玩，没想到却让他把时间都耗在了医院。他却说，他来遂阳的唯一目的就是和我在一起，在哪儿都一样，只是……没想到看到的我却是这样一副模样，说着就流下泪来。我忙劝他，这样一副模样只是迟早的问题，现在过来，总比晚几天连这模样也看不到要好多了。他不说话，只是嘤嘤哭泣。哭了一会儿，他说：“师傅，我陪了你二十天，你总得补偿我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师傅，我打算后天回去，今明两晚，你得让我和你睡一起。”
“这么窄的床，不是不好睡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愿意！”
“只是……不能让子雨知道。自从4月12日住院以来，她每晚都回去的。”
“你不说，我不说，医护人员肯定也不会说，她就不知道。”
“那……好吧。”
“就这么定了！”他红肿着眼睛，然而笑了。“师傅，下辈子我们做夫妻。在深圳时，我们就说好了的。”
“那是在深圳的时候，再说，那时我以为子雨不会回来了。现在，我觉得欠子雨太多，下辈子我将加倍偿还她。让她还做我妻子，我要把她供在家里，她想什么就给什么，她想干嘛就干嘛。”
“让她做我们的女儿，她不也可以想什么就给什么，想干嘛就干嘛吗？”他回答得很干脆。
“假如有下辈子……”我犹豫着。
“就这样定了，师傅！”说着，他就起来。“我去买车票了，你好好休息吧！”
看着他走出病房，我又觉得好像“他生未卜此生休”，说什么下辈子呢？不过，让子雨做女儿，这也是不错的选择，只是要让她在阴间多呆上几年，我又有些于心不忍。
5月23日
遂阳到杭州只有三趟车，魏杰乘坐的是十一点出发的那一班次。整个上午，他很少说话，虽然妈妈和子雨会没话找话地与他聊两句，他也只是礼貌地作着回答，然而话并不多。
临出发时，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放在我床头，我忙拿起还给他。在我的手里，红包很沉。妈妈和子雨也忙说，他都在医院服侍我二十多天了，我们什么都没给他做过，甚至连去家里吃一次饭都没，根本用不着红包。
“这是给干儿子的。今天走了之后，我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你们就收下好了。”
“我还有一个多月才生呢。”
“不管怎样，他都会健康出世，我这干爹总不能什么都不给吧？ ”拉着拉杆箱，在病房门口他又站住了。“师傅，我想和你说句话。”
我从床边站起，慢慢移到门口，他紧紧地抱住了我，眼泪濡湿了我的衣领。
“师傅，记住我们的约定。”伏在我肩上，他轻轻地说。
“好的，兄弟。”我也紧紧抱住了他。
终于，他松开了我，和子雨、妈妈告别。然后，带着他的行李走过走廊，下楼梯去。终于，在我的眼前，魏杰消失了。那个清瘦、多情的魏杰——我的徒弟，终于消失在了楼梯拐角处。
回到床上，我静静地躺着，在18床，妈妈、子雨静静地坐着。大家都默默不语。窗外，东风吹过树梢，刷刷作响，梅雨季节就要来了吧？
5月29日
这许多天来，我觉得越来越虚弱了，肌肉、关节的疼痛似乎不再停止。不知妈妈是否已得了医生的嘱托，总是想着叫我出院。我拒绝了。不是我不愿回家，也不是我不想与家中的一切告别，我只是害怕弄脏了家中的一切。以前，人们总想着老死家中，可我心中还念念不忘着奶奶的死去。那时，我还小，奶奶死了，睡过的旧床，爸爸把它搬到了村边的水塘边，浸了许多日子才搬回来；奶奶生前用过的棉絮，没有随身埋葬的衣物，都烧了，好像人死后，他们曾经用过的一切都得毁掉。不知是因为怕邪气还是怕睹物思人，奶奶死后，她住过的房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根本就不敢进去。一死百了，我不想父母妻儿在我死后，还因为我住过那房间，每次经过就悲伤。不过，也许我真的快要死了，不然，妈妈是不会催着我回家的。
在这许多天里，妈妈、子雨都整天陪着我。想着魏杰说要与我同睡两夜，我也想着要与老婆同床共枕。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回家去。不过，白天我还是要求子雨与我躺在一起。开始时子雨不肯，一则妈妈在病房里，二则还有医护人员会进来查房或者量体温测血压什么的。我说我们是夫妻，何况我们又不做什么。还有，你有孕在身，躺床上他们也不会说什么。要么，一旦他们进来，我就起床得了。子雨没有再坚持，同意了我的想法。
与子雨躺在一起，我让她占了三分之二的位置。与子雨躺在一起，我没有任何邪念。我与她回忆着我们的相识、相爱，我与她回忆着我们曾经闹过的别扭与矛盾。与子雨躺在一起，我想起了自己这短暂的一生。我是普通人，我没有远大的理想，然而，我为我有爱我的父母，爱我的妻子，觉得幸福。我就要死了，对于这人生，除了自己对父母妻儿的愧疚，我无怨无悔。
我就要死了，因为我又梦见了秋实，他说已在天堂为我物色好了房子，单等我去入住，还说，那儿房价并不高；我也梦见了小豆豆，他说在奈何桥边等我，他还没吃孟婆汤，他怕忘了我。
我就要死了，我的疼痛不再折磨我。
5月31日
昨日，我接到了魏杰的电话，他说他面试得了第一，本周就要参加体检了。我知道他身体很好，肯定能得到他想要的职位。我祝福他，并嘱咐他快点给我儿子找个好干妈。事实上，在这次通话中，基本都是他在说话，除了“我祝福你”与“我儿子就要出生了，快点给他找一个好干妈”之外。而且，说这些话时，还是气喘吁吁的。挂电话时，我听到了他哽咽着叫我“师傅”。
不管我同意与否，妈妈已在为我办理出院手续，明天我就要回家去了。
回顾我这短暂的一生，我没有伤人，我没有害人，也没有做出违背天理的事情；没有让父母蒙羞，也没有让妻儿受辱。我就要死了，只是希望父母子雨不要过分悲伤！
6月1日
回到家里，躺在生活了二十八个年头的家中，我觉得安心。
我关节酸痛，我骨骼酸痛，我浑身乏力，我就要死了。
6月2日
坐在床边，子雨没有哭泣。然而，我知道她是强忍着悲痛的。我说，为了孩子，你不能哭！你得坚强！她点点头，答应了。然而，她不让我再写日记。我也同意了，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听她的话了。其实，我也不会再写下去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力量支撑自己再写下去。不过，我要求她让我写下最后几句话，她没有反对。
爸，妈，假如有下辈子，我还做你们的儿子，一定要服侍你们到老死；老婆，假如有下辈子，我还做你的老公，即便父亲也行，一定要陪伴你到白发满头或者看到你结婚生子，然后，为你带孩子，让你好好工作；儿子，假如你下辈子还做我儿子，爸爸一定要带你去游山玩水，让你享受一个儿子应该享受的一切。
再见了，我的爸妈；再见了，我的老婆；再见了，我的儿子。我，爱，你们！一直……到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