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他想要对自己的妻子解释一下,当他们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谢尔顿.史密斯是怎样一个令人讨厌的人物,可是她所有的回答仅仅是,“他说话的声音简直是太好听了——是这么的充满了信仰的力量。我觉得你不应该以这种方式提到他,只是因为你一点都不懂得欣赏音乐!”这时他觉得她简直就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他阴冷地看着这个裸露着两只胳膊的肥胖而矫饰的女子,心里面搞不明白她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睡在他那寒意彻骨的简易床上,他痛苦已极地翻转着身子,心里面沉思的全是有关坦尼斯的事情,“他简直是一个大傻瓜才失去了她。他真的需要有一个真正可以交谈的人。他是会——哦,他是会‘彻底崩溃’了的,要是他还这样自己一个人闷思这些事情的话。而米拉,希望她能加以理解简直是毫无可能。好了,全是瞎扯,避讳问题几乎是毫无用处的。作为两个已经结婚这么多年的人来说还这么隔膜简直是太令人羞耻了;简直是太他妈的羞耻了;可是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把他们牵扯到一起了,只要是他继续拒绝让摩天楼威吓着自己加以顺从——而且他也发誓决不让任何人威吓着他去做任何事情,无论是采取哄骗还是诱惑的手段!”

  他在三点钟的时候醒来,外面一辆汽车过往的声音惊扰了他,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想要倒一杯水来喝。当他经过卧室外面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妻子正在发出一阵呻吟的痛楚之声。他的愤恨之情在夜间是不那么尖锐的;因此他焦虑地在心里思忖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亲爱的?”

  “我这里——我这里身子的一侧非常疼痛——哦,就是这里——我这里几乎撕裂了那么疼痛。”

  “是消化不好吗?要不要来一点小苏打?”

  “不用了——不会起作用的。我觉得前天晚上还有昨天自己真是太有意思了,可是这一切——哦!——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而且我已经睡着了——是刚才过去那辆汽车把我给吵醒了。”

  她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一艘在波涛中奋斗的船只发出的声音一样。对此他感到极其的震惊。

  “我最好还是去把医生找来为好。”

  “不,不要!这阵痛一会儿就过去了。可我想你是不是去把冰袋给我拿来。”

  他疾步走到浴室里面去拿冰袋,接着又走到厨房里面去拿冰。他感觉这次凌晨探险真的富有戏剧性,可是当他用匕首状的冰锄往下凿一大块冰的时候还是感到了一阵寒冷,但是内心里还是感到坚定而思虑周全的;而且当他把冰袋轻轻安放在她的腹股沟位置的时候,他的说话声音里面又一次重温了过去的那种温和的情谊,只听他嗓音低沉地说道,“那儿,那儿,现在一定好得多了。”接下来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可是他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又听到了她痛楚的呻吟声。因此他又迅速起身,走过去安慰她道,“还是很不好吗,亲爱的?”

  “是的,太让我难受了,根本就睡不着觉。”

  听她说话的声音非常虚弱。他明白她是害怕医生的诊断,但是他并没有对她表明,这样他就蹑手蹑脚的走到楼下去,给厄尔.巴顿医生打了个电话,之后悄悄地在那儿等待着,浑身颤抖着,泪眼婆娑地在那儿阅读着一本杂志,直到他听见医生的汽车来到这里的声音。

  这位医生非常年轻而充满青春的活力。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仿佛此时正是阳光明媚的正午时光。“好了,乔治,有点什么麻烦吗,嗯?她现在情况怎样了?”只听他迫不及待地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把外套一把甩在椅子上、走过去在散热器上温暖着自己的双手。他一点都没有被这座房屋之中的那种气氛所左右。巴比特感到自己好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当他尾随着医生来到卧室之中时,感到自己几乎是无关紧要的感觉,而医生却朗声大笑道,“哦,只是有一点胃痛而已。”这时维罗纳从她卧室的门后朝这里窥视着,祈求道,“这是怎么了,爹爹,这是怎么了?”

  在经过了一番仔细检查之后,这位医生态度温和而有些争强好胜地对巴比特夫人说道,“是不是受了点风寒呢,嗯?我要给你点安眠药吃,我认为这样你到今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就会感觉好一些了。我会在吃过早饭之后立即赶到这里来的。”但是对巴比特,此时他正躺在下面的大厅里静静地等待着,他却叹息了一声说道,“我觉得她的腹部摸上去感觉非常不好。已经产生了一些硬块和炎症。她从来没有做过阑尾手术吧,做没做过?嗯,好了,也用不着担心。我到早晨的时候会首先赶到这里来的,而在此同时一定要保证她休息好。我会给她皮下注射硫化硫酸钠。祝你晚安。”

  这个时候巴比特已经完全被这阵暗无天日的急风骤雨给淹没了。

  迅疾之间所有的那些攫住自己不放的愤慨之情以及他一直在竭力加以抗争的精神上的戏剧感都相对来说变得苍白无力而荒谬可笑了,比之于目前这古老而压倒一切的残酷现实,这标准而有史以来就存在的现实,这场病况与死亡威胁的情状,还有这漫长的夜晚,以及这难以动摇的婚后生活成百上千个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记。他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她的身旁。当她在吗啡的热力作用下昏昏沉沉倦怠地睡去之后,他就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紧紧地抓着她的一只手,而在数个星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信任地把自己的手安放在他的手中。

  他给自己怪模怪样地披上一件浴衣以及一条粉红色白条纹的床罩,就这样笨重地坐在一张翼状靠背椅之中。整个这间卧室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之下显得让人有些离奇诡秘之感,高高垂挂着的帷幕犹如一些潜伏在身边的江洋大盗,那架梳妆台看上去也恍似一座塔状的城堡。这里充满了化妆品和亚麻布的气息,到处充溢着睡眠的味道。他打了个盹又醒过来,又打了个盹又醒过来,就这样几乎重复了上百次。他听到她在睡眠中挪动身子和叹息的声音;他拿不准自己是否能够敏捷得当地为她做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事,而当他最终拿定了主意的时候自己又睡过去了,尽管是痛苦折磨之中极其难受的睡眠。夜晚是这么的漫长而无穷。当清晨来临之际,似乎无尽的等待也最终熬到了尽头之时,他却终于沉入了梦乡,正在这个时候他恼怒之中被惊醒了过来,打扰他的是走进来的维罗纳,只听她非常激动地发问道,“哦,这到底是怎么了,爹爹?”

  他的妻子也被惊醒了,她的一张脸上带着惨白的病容,在清晨光照映衬下几乎是毫无生气,但是现在他再也不能把她与坦尼斯拿来做对比了;她并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了,不能与别的女人来加以比较了,而是成为了他自身的一体,而且尽管说他经常会批评她、叨恼她,那也只是像他在批评自己、叨恼自己一样,只是因为自己有兴趣这么做,而且是不肯屈尊俯就的态度,而不是因为期望着由此可以获得某种改变——或者说心里面真正期望着某种改变——实际上这种本质的核心是永远恒定不变的。

  他回答维罗纳的语气之中依然是充满父性的慈爱的,而且是非决坚决的态度。他还安慰了一番婷卡,她在那儿哭泣着痛诉了自己这一个小时以来激动难眠的心情。他给大家预订了早餐,而且还想找报纸来看一看,心里面有一些英勇无畏之感,尽管没有看到报纸,实际上已经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时间还是过得非常缓慢,在巴顿医生回到这里之前的这段等待的时间里,又有了一些完全不那么英勇无畏的感觉了。

  “没有看出来病情有什么改善,”只听巴顿说道,“我会在十一点的时候再回来的,而且要是你并不怎么介意的话,我想我应该带来另外一个世界闻名的药剂师过来一起会诊,这是出于比较安全的方面考虑起见。现在乔治,你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我会让维罗纳一直在这里看着把冰袋加满——或许这么做还是有用处的,我觉得——而你呢,你最好是离开这里到你的办公室里去,别在这里站在她的身边碍事,看上去好像你是病人似的。作为丈夫的心情可以理解!比一个妇女还要神经质得多!他们总是会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让人觉得情况已经极端恶化了一般,而让他们的妻子躺在那里更加痛苦不堪。现在你再好好喝上一大杯咖啡、你这个废物尽快离开这里得了!”

  就是在这种讥讽加嘲弄的情状之下,巴比特更加感觉事实已经是铁定了。他开车去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试着想要口授一些信件,试着想要打个电话,然而,在得到那头电话回音之前,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在给什么人打电话。在十点钟过一刻的时候他又回到了家中。当他离开城市的交通洪流加速驱车一路开来的时候,他的面孔上已经绷紧得就像是一付悲剧人物的面具一样严肃而凝重了。

  他的妻子吃惊之中开口问候了他一句。“为什么你要再回来呢,亲爱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好一些了。我告诉维罗纳让她也赶着去她的办公室了。难道全都是我的不好要得这么场病吗?”

  他明白她是需要别人的抚慰了,而且她由此而得到了抚慰,而且是极度欢欣地得到了抚慰。当他们听到巴顿大夫的汽车声来到了门前的时候,他们两个都非常奇怪地高兴了起来。他从窗户里探出头去朝外看着。他顿时之间感到了一阵吃惊。跟随巴顿前来的是一位满头纷乱黑发以及一部轻骑兵般浓密胡须、神情之中急不可耐的男子——这就是A.L.迪灵博士,那位外科医生。巴比特尴尬之中一阵焦虑不安,慌忙之中急着要加以掩饰,一边疾步下楼来到了门边。

  巴顿医生还是那样的坦然而随意:“真的不想要让你感到忧虑不安,老男人,但是我考虑到让迪灵博士过来给她诊断一下还称得上是一个壮举。”他朝着迪灵博士身上一挥手,仿佛是在介绍一位大家一般。

  迪灵简捷了当地点了点头,接着就急步走上楼去。巴比特极度痛苦地狠踹着起居室里的地板。除了他的妻子曾经被送进去过隔离间之中,这个家庭里面还从来没有发生过需要动大的手术的情况,而对他来说一位外科大夫的来临不但意味着一种奇迹,而且也是一件令人恐惧而深恶痛绝的事情。可是当迪灵以及巴顿再一次从楼上走下来之时,他就明白了一切都已经完好解决了,这时他想要开怀畅声大笑,因为这两位大夫像极了一部音乐喜剧之中那位满脸髭须的内科医生,他们两个人都在那里直搓着双手,而且看上去精明睿智犹如一个深藏不漏的傻子。 

  只听迪灵博士开口讲话了:

  “我感到很抱歉,老男人,但是这一定是阑尾炎无疑了。我们必须要做手术。当然了这要由你来做决定,但是究竟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也是毫无异议的。”

  巴比特并没有听出来这番话里面的真正含义。他只是在嘴里面咕噜道,“好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做到在几天之内让她准备好做手术。或许泰德应该从大学里回来才是,以防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

  迪灵博士顿时吼叫道,“不用。要是你不想引起腹膜炎一起并发的话,我们现在立即就要施行手术。我必须要强烈建议你这么做。要是你发话说可以继续的话,我就要打电话让圣玛丽医院派救护车来,这样过不了三刻钟的时间我们就会准备好让她上手术台了。”

  “我——我——当然了,我觉得你一定知道——可是伟大的上帝啊,男人,我不可能在一两分钟之内准备好她的衣物以及别的一些东西,这个你是知道的!而且就她的现状,这么的紧张而虚弱——”

  “只要把她的毛刷、梳子还有牙刷等拿一只袋子装起来就可以了;有这些东西她在一两天之内就足够了,”迪灵博士说道,然后转身就去打电话了。

  巴比特手忙脚乱地跑到楼上去。他把惊慌失措的婷卡打发到屋外去。然后他满脸悦色地跟妻子说道,“好了,老东西,大夫认为我们或许应该做一个小小的手术才好,然后一切就都会无虞了。仅仅是几分钟的时间就好了——几乎就像一次分娩一样——过不了一会儿你就会完全好了。”

  她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一只手臂,直到她的手指感到生疼之后。她忍住内心里强烈的不安说道,就像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孩子那样,“我害怕——害怕走进那样的黑暗之中,独自一个人!”她的眼中已经一点都看不到成人的镇定之色了;满脸都是一种祈求而惊恐的神色。“你会和我呆在一起吗?亲爱的,你现在可不要到办公室里去,你会吗?你会跟我一起到医院里去吗?你今天晚上一定要来看我——要是一切都正常的话?你今天晚上一定不要到外面去了,你可以吗?”

  此时他已经在她的床边跪了下来。而她则虚弱地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一个劲儿地亲吻着她那上等细布的衣服袖子,接着发誓说道,“亲爱的老家伙,我爱你胜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为自己的业务以及别的一些事情烦心过,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已经回到你的身边来了。”

  “你这么说是真心的吗?乔治,我心里正在思想着,躺在这里的时候,要是我‘过去了’的话或许是一件好事。我弄不明白是不是还有人真的需要我。或者说还有人离不开我。我搞不清楚我活着到底还有什么用处。我已经变得越来越愚蠢再加丑陋了——”

  “啊呀,你这个老傻瓜!你就琢磨一点好的事情吧,我可是要去为你准备包裹了!就我来说,肯定地,我还年轻而且潇洒,还是算得上村子里有一定杀伤力的男子汉,况且——”他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他又一次哽咽起来;在语无伦次的喃喃低语之中他们互相之间又找到了各自的感觉。

  当他在那里准备包裹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面奇怪地变得清晰而敏捷起来。他再也不会出去度过那样的一些疯狂之夜了,这个他已经深切地意识到了。他也在内心里承认自己会为了那样的一些夜晚而痛悔。有一丝严酷地他认识到这已经是他在抵达中年之前最后的肆意放纵、麻木不仁与身心满足了。好了,他顽童一般露齿而笑道,“那些聚会总起来说都还是非常不错的!”而——这次手术到底会花多少钱呢?“我应该此前问一问迪灵才是。可是不必,可恶的,我一点都不在乎到底会花多少钱!”

  救护车已经开到门前来了。甚至是在悲伤绝望之中,作为欣赏一切优良技术性操作的巴比特,此时也为护士们的惊人的技艺所折服了,当她们手脚麻利地把巴比特夫人扶上担架抬到楼下去的时候。这辆救护车是一辆体积庞大、色调温和而泛着白光的巨型车辆。只听巴比特夫人不停地呻吟着说道,“这太让人害怕了。这怎么看着像一辆柩车一样,好像是被放在柩车上了的感觉。我要你在一起陪着我。”

  “我就坐在前座司机的旁边,”巴比特保证说。

  “不要,我要你坐在车厢里跟我在一起。”接着又对护士们说道:“他可以坐在车厢里吗?”

  “当然了,女士,你可以保证。这里有一个很好的小轻便折凳,”那位年长一些的护士说道,一付专业人士的豪迈架势。

  他就坐在急速行驶着的车厢里面帆布床上她的旁边,坐在那架小折叠凳子上,这里还有一架运转着的小电热器,上面有一个根本说不清名堂的一览表,展示的是一个正在吃樱桃的小姑娘,以及一个很有气势的杂货商的名姓。可是当他无望而又急切地伸出一只手臂去的时候却不小心碰到了散热器上,只听他尖叫了一声道:

  “啊呀!耶稣啊!”

  “哎呀,乔治.巴比特,我可不想你在这里赌咒发誓亵渎上帝!”

  “我知道,非常抱歉,可是——天啦这么些鱼钩状物,你看一看我的手已经被烫坏了!唧嗽,可把我给烧坏了!怎么这么的烫人呢!啊呀,这个可恶的散热器热得就像是——热得就像是——热得就像是地狱的门扇一般!快看!你看都烫出印子来了!”

  就这样,他们乘车一直来到了圣玛丽医院,这里的医护人员们早已经准备好了做手术的器械,就等着挽救她的生命了,这个时候已经是她在安慰着他了,亲吻着那个被烫伤的地方让它疼的轻微一些,而尽管说他一直在强装镇定而成熟一些,却依然在高兴地顺从着她、假装自己是一个被抚慰着的小孩子。

  救护车一阵风一般冲进了医院里那处有顶棚的汽车入口,而转瞬之间他就在接续不尽的软木地板的大厅里变得梦魇一样浑身冰凉了,这里数不尽的敞开的门户之中都能看到一些正坐在床上的老妇人们,能看到还有一架电梯,一间麻醉室,一位实习医师正在正言厉色地侮损着那些等候在旁的丈夫们。他被允许亲吻了一下自己的妻子;他看到一个细高挑的黑人女护士正在把一个松果形的口罩安放在她的嘴上以及鼻子上;他闻到了一阵甜丝丝而有些可怕的气味而顿时浑身僵硬起来;接下来他就被赶出了门外,坐在一间实验室里高高的一张凳子上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渴望着能够再次见她一面,想要跟她说自己一直在深爱着她,从来就没有一秒钟的时间爱着别的什么人、或者是看着别的什么人。在这间实验室里面他只能意识到一个黄色的酒瓶子里面保存着的一个腐败了的物件。这让他感到一阵一阵的恶心,可是他却不能把自己的两眼从那个东西上面移开。他对这个物件的意识甚至比等待的感觉还要更加强烈一些。他的思想在时断时续地四处漂移着,时不时地总还是回到那个可怕的瓶子上面。为了逃避这种意识他就把靠右边的一扇门打开,期望着能够看到一处比较健全而像一间办公室一样的房间。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看着的就是手术室里的情形;只是瞥了一眼他就看到了迪灵博士,只见他身穿白色长服、怪模怪样地戴着白帽子,正全神贯注地俯身在一张有轮子可调节的铁桌子上面,同时还看见女护士们手里端着盆子以及拿着棉花和海绵一类的物什,还有长而宽的绷带一类的东西,脸上毫无生气地板着凝重的下巴,以及一片白晃晃的棉布,在这其中可以看到一块没有血色的方形人体,还有一小条露在桌边的一条血乎乎的伤口,以及露出一堆一簇钳子镊子之类的物件正像寄生虫一样附着在伤口的四周。

  他急忙走过去把这扇门关住。这可能是由于他这一个晚上及早晨的恐惧与懊悔感还没有被磨蚀掉,而她这个曾经那么可悯的人现在又是这么一付几乎失去人形的现状,这一切深深地震撼了他,因此当他又一次在实验室里那张高凳上不安地蹲伏下来的时候,他就开始发誓要信受诺言,对他的妻子……对摩天楼……对工作效率……对布斯特俱乐部……对“好人家族”所遵循的每一项信念。

  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加以抚慰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手术极其的成功!她会完好无损地出来的!她不一会儿就会从麻醉之中清醒过来,你马上就可以看到她了。”

  他看到她正躺在一张奇怪地倾斜着的床上,她的一张脸毫无人色蜡纸一样黄,她紫红色的嘴唇在轻微地抖动着。这个时候他只是在心里面相信她还活着。她好像是在那儿喃喃低语着什么。他弯下身子,听到她在叹息道,“搞到枫糖来烤薄饼真是太难了。”他发自内心地畅快地大笑起来;他冲着那位护士睒了睒眼睛,非常自豪地透露心声说,“想她还在说要搞到枫糖呢!我的天啦,我一定要去预订上整整一百加仑,就直接从佛蒙特预定!”


  Ⅱ


  过了整整十七天后她就出院了。每天下午的时候他都去看她,在倾心长谈之中他们不知不觉又恢复了过去亲密无间的状态。有一次在言谈之中他稍微暗示了一点自己与坦尼斯以及“这一伙人”之间的关系,而她则暗暗地紧张了好一阵子,认为是一个“恶毒的女人”差一点就蒙骗诱惑了她可怜的乔治。

  如果说有一段时间里他还惶惑于他的邻居们以及“好人家族”那超凡脱俗的人格魅力,可是现在他已经得到了这一切的确证。你根本就没有看到,他是这么明确指出的,“塞尼迦.多俄尼是怎样手捧着各种鲜花走进来,或者是怎样走来造访跟太太夫人们聊天的,”可是霍华德.利托菲尔德夫人是带着她的无价的葡萄酒果冻(尝上去的确有一些葡萄酒的味道)来医院里的;奥尔维勒.琼斯则花了数小时时间精心挑选了各种巴比特夫人喜爱的小说送来——数本很好的关于纽约百万富翁以及怀俄明州牛仔恋爱故事的小说;洛伊塔.斯瓦森编织了一件粉红色的短寝衣给巴比特夫人;西德尼.芬凯尔斯坦和他那位棕色眼睛、漂亮而时髦的年轻夫人,则在“帕切尔以及斯坦因”仓储式商店里挑选了一件最最漂亮的女士睡衣送了来。

  所有他的这些朋友们再也不在那儿窃窃私议有关他的事情了,再也不在那里无端猜测他的什么事情了。在体育俱乐部里面每天大家都在真切关怀着有关她的情况。俱乐部成员里面一些他并不知道名姓的人们也都把他叫住询问道,“你那位好心的老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巴比特感觉自己仿佛是正在从一处高旷寒冷的高地上面顺水推舟而进入了一条布满了各种村舍的温暖适人的峡谷之中一般。

  一天中午沃吉尔.岗崎建议说,“你打算在六点钟的时候到医院里去吗?我的妻子和我在那个时候想要前去造访一下。”他们的确前去造访了。岗崎是这么的风趣幽默以至巴比特夫人说他“必须要停止让她继续发笑了,因为打心眼儿里来说已经笑得她伤口都快要裂开了。”当他们一起走过大厅里的时候只听岗崎温和地要求道,“乔治,老童子军,你对有些事情过于敏感了,就在此前的一段时间之中。这个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这个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情。但是现在你看上去已经恢复了良好的感觉,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能过来参加我们的‘好市民联盟’呢,老男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可快活了,而且我们非常需要听到你的建议。”

  之后过了不久巴比特就照做了,满含激动快乐的热泪,他被人们赚哄着而不是被威吓着,被允许停止了无谓的争执,被许可保留自己的意见而全身撤退,再也坚决不是一个家庭革命主义者了。他轻拍着岗崎的肩膀,到第二天的时候就高高兴兴地成为一个“好市民联盟”的成员了。

  在两个星期之内联盟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关于塞尼迦.多俄尼的邪恶方面采取什么激烈的态度,对劳工组织所犯的罪行,以及移民的危险倾向,还有高尔夫球所带来的快乐,道德伦理、银行帐目,诸多方面都没有人比乔治.F.巴比特抱有更加激烈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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