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4日

  才三天时间,除了憔悴,爸爸的变化似乎不大,但妈妈已完全是换了一个人了。头发苍白,皱纹深刻,整个身体已然瘦了一圈,顷刻间就像老了十岁一样。坐在凳子上,妈妈和子雨就像自己得了重病似的,目光凝滞,身形呆滞。如此下去,不需几天,她们真的会病的。我目前要做的,就是让她们高兴起来,最起码是不要如此悲伤。

  挂好点滴,已是十点。中饭是十一点一刻左右送来的,妈便要等我吃过饭后,再去外面吃午餐,然后带一份给子雨。

  当妈妈要出去的时候,我就说和她一起外面走走。她叫我别累着,我说再在病房呆下去,都要闷死了。听了我的话,她差一点又要落下泪来。我便打住。她也就没有拒绝。我让子雨和衣在床上躺一会儿,自己和妈妈出医院去。

  妈妈就在医院边上的面馆吃午饭,其实也就是一碗阳春面,给子雨的是一碗饺子。在老板烧阳春面及妈妈吃的时候,我就坐她对面和她说:“妈,你太过悲伤了。”

  她看着门外,回道:“你的意思是,我该高兴不成?”

  “我就是怕你承受不了,才不告诉你的。”

  “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儿子都要……我还得去谢谢菩萨吗?”

  “妈,你应该劝劝子雨,让她高兴起来才对。子雨肚子里有你的孙子,她太过悲伤,对孩子总不好,对吧?可是,你不但不劝她,反而在医院,在家里都哭丧着脸,你叫她怎办?自从知道我得了那种病,子雨已经忍受这么长时间了,她的痛苦不会比你少。我不是她的儿子,但是她一辈子的依靠。我本来应该和她一起生活一辈子的,可是,现在刚刚开始就到了尽头,而且,她马上还要有一个没有爸爸的儿子,你得体谅她,多照顾她才是。妈,就是为了你的孙子,你也该高兴起来,是吧?”

  妈妈一直在认真地听我说话,没有开口,但我知道,为了孙子,她知道她该怎么办!

  下午,趁妈上厕所的空儿,我也和子雨说,为了儿子,她得坚强此,快乐些。我们一起已近两年半了,我们结婚也已近三个月,我知道她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女人,我知道为了大局,她可以忍受一切。我的时日不多她早已知道,也应早就做好了应有的准备,只是没有预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然而,我知道,这一天既然已经到来,她便不会退缩,只是得给她一个调整的时间。我是将死的人了,我也就少了些在外人看来有时应该回避的亲昵动作。我抱了子雨,让她在我怀里哭泣,那是她对我做出的郑重承诺:为了儿子,我一定勇敢面对!


  4月15日

  度过了三天三夜16床病痛呻吟之声的煎熬,我终于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了。

  晚饭之后,送走了妈妈和子雨,我在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逛了一圈后回到病房,18床的妈妈礼貌地和我打着招呼。“回来了?”

  “嗯。在下面逛了一圈。整天呆在病房,太闷了。”我朝她笑笑,坐床上去。

  “你也得白……血病?去外地治过吗?”

  “去年在深圳确诊的。那时住院了一个月,后来就没治过。没有钱,即便有钱,没有合适的骨髓,看医生也没用。”想到自己的病情,而今我并不太害怕死亡,只是想着留下白发双亲,妻子孩子,无论如何是不能快乐的。

  “也是,我家小豆豆……”小男孩乳名豆豆,进来的那天,从他母亲和他的谈话中,我就已经知道。只是得了什么病,我并没有过问。孩子十岁左右的年龄,正是人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候。还有,在计划生育政策之下,他定然也是家中的独子,父母的宝贝。从他光头的情形,我可以猜测出他进行过化疗了,那必然是不治之症。他们不提起,我自然不能过问。“我家小豆豆也是这个病,我们去北京、上海、杭州都看过,也作了两次化疗。”

  看着她悲伤的模样,我只是低了头,没有答话。“小豆豆很乖,也很坚强。每次化疗,他都不哭,还劝我。”

  “他几岁了?”我看看已经睡着了小豆豆,问道。

  “十岁。前年查出的,已经治了两年。年过了以后反而更严重了,医生说……”

  “像你这种情况,国家会允许再生一个孩子。听说,脐带血可以治白血病的。”

  “我也想,可是……”她咬了嘴唇,睁大了眼睛,看向窗外去。我想也许她的丈夫死了。假如丈夫已死,独子病危,想这人间苦痛,谁能忍受?便不再开口。过了一会儿,她继续道:“我和他爸爸离婚了。他爸是做生意的,在小豆豆六岁那年,我发现他和一个客户关系暧昧,在我逼问下,他承认了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并说和我已没有感情,本来就打算向我明说的,现在我既然已经知道,就好聚好散吧。没有感情,再加上对方又不愿承担责任,我知道这样的婚姻无法维系下去;何况他爸不要孩子,还愿意把我们刚买的一套房子留给我,我就同意了。

  “那房子刚装修不久,还有小豆豆上的小学,塑胶跑道也是刚铺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的白血病,但我想与跑道或者房子肯定有关系。

  “当小豆豆确诊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天要塌了。我也听说过脐带血这一说法,于是就去找他爸爸。我想好了,无论他爸或者那女人如何羞辱我,只要能救小豆豆,我什么都愿意。没想到他爸一口回绝了。为了小豆豆我花光了所有积蓄,我还卖了房子。当然,就是要我命也行。可是,结果还是这样。”

  世事难料,世人难了,面对这个伤心欲绝的女人,我不知如何安慰。我也明白这种伤心,除非自己,没有人能够让她走出困境!她伤心地坐着,看着黑漆漆的窗外,在白惨惨的日光灯下,眼睛红肿,面色惨白,却不流一滴泪。

  “假如……他……真的……去了那边,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照顾他。”我知道,说这种话会让她更伤心,但最起码也是一种安慰。这种安慰,没有人给得了。可是,为了防患于未然,我仍断断续续、犹犹豫豫地说道。

  “你……照顾他?”她回过头来,有困惑,更有宽慰。

  “虽然我刚住进来,医生也没说,但我知道,我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听了我的话,她没说什么,眼眶里却涌出泪花来。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问她:“16床得的是什么病?”

  “胃癌晚期。上个星期就不吃东西了。”

  胃癌?晚期?不再吃东西?看来,他已经上路了。在住院的三天三夜里,他绝大多数时间是躺在床上的。我几乎没见过他的脸。有时会看到他伸在被子外面的手,其实,见着的也只是手掌部分。那手掌真的像极了鸡爪:皮肤腊黄,五指弯曲,关节突出。仅有的几次下地,也都背对着我。身后看去,衣服穿在身上,就像挂在了一个过小的衣架上,在他走去时,晃动不定。

  癌症晚期,那痛苦定然难以忍受!这让我想起了毕淑敏《预约死亡》中关于疼痛的描写。“病人没有躺在病床上,他仰在沙发上痛苦地呻吟。他的双腿缠满绷带,疼痛把他的脸撕得很恐怖。……(老人)用尖锐的声音惊叫起来:‘我为什么还不死啊?为什么!老天!求求你们,让我死了吧!人要走,怎么这么难!’”真的,也许到了那个时候,疼痛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16床不也在求死吗?可是,有谁愿意帮助他去死?有谁敢帮助他去死?!每个人有生的权利,然而,为什么没有死的权利?当一个人病入膏肓之时,当维持生命就等于在帮助病魔折磨病人之时,我们为什么不能让他安然离去?让他有尊严地离去?面对着他的痛苦,我们并不快乐,可我们为什么要睁着眼睛,看着他在痛苦的泥沼中越陷越深,而且不能自拔?法律是披着温柔面纱的魔鬼,他没有情感,有的只是冷漠。可是,制定法律的人难道也是魔鬼在世?但愿癌症的疼痛降临到他们身上,让他们也尝尝痛不欲生,叫天不应入地无门的病痛折磨吧!当然,我清楚地知道,那时,法律也许就网开一面了。他们使用止痛药将不再有时间限制,他们要求安乐死将不再会被拒绝。这,可恶的黑暗!

  听着16床的哼哼声,我想起了曾在我身边也为病魔折磨的秋实。他回家去了,现在可好?拿出手机,拨打他的号码,接听的却是一个女声。许是他的亲人吧,我想。

  “秋实在吗?”我问。

  “你是谁?”对方很和气。

  “我叫程潜,在深圳住院时,我们是病友。”

  “你打错了。”

  我看了一遍号码,没错,秋实的名字,赫然在上。

  “没错,是这个号码。他不在?”

  “神经病!”

  这一次,对方不再客气,骂过之后,挂了电话。再拨一遍,对方不再接听。我想这是深圳的号码,许是他换了号吧?又想,他是死了。再后来,我更加确信,他,死了!一则回家,二则天堂见,三则我发现自己出血点的那个晚上的梦。他应该是死了,而我正在向他靠拢。17床,曾经是秋实的床号!

  死亡,人生的终点。我不怕死亡!听着16床的哼哼之声,我突然明白,其实我害怕疼痛。这让我想起了我正在看的《我不是杀人犯》。书中,肖索依写到自己帮助父亲死亡的段落仍历历在目。

  “我与家人一起,甚至是作为家庭的带头人经历了这一过程,终而了然到:至此,已经到头了。他已经不能再忍受,他准备好了,并且,我们也是如此。有那么一天,最终的时刻到来了,所有的人都抵达同一点,仿佛一段旅行已经完成。医生们除了试着减轻痛苦之外,再不能做什么。而我们每个人以各自的方式一致承认:他有权放弃。”

  “如果没有医学的进步,我的父亲很可能会提前几个日子弃世,并且是在极度的痛苦中弃世。我们为了治好他而努力过,但没能取得效果。我们懂得如何延迟死亡的来临,也确实把死亡推迟到了生存变得无法忍受的那一刻。当人们已经过度努力地延长生命,使得生命尊严不再的时候,我们同样应该懂得做的,是满怀着温柔和尊敬,停止与死亡的搏斗。”

  想到这些,我便极度地渴望我有一个学医的父亲或者一个学医的儿子,他懂得我的心声,他将不再让我面临痛苦,并且有尊严的死去!想到这些,我更加懂得了作为普通人的悲哀了:因为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我们,只能听天由命!

  夜,已经深了,耳畔仍在响着16床的哼哼声。


  4月16日

  散步回来,在床上坐下不久,我瞥见一个小女孩紧贴着门正往里觑。她约莫四五岁模样,穿一件红色毛衣,黑色健美裤,红色小皮鞋;扎两条羊角辫,平整的流海下是一双机灵明亮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已然一个美人胚子!看她那模样,我总觉得眼熟,但在哪儿见过,却想不起来。她右手拿着一本书,左手扶着门把手,轻轻叫道:“小豆豆。”虽然带些胆怯,声音却悦耳动听。

  听到叫声,小豆豆就从床上起来,靠床头坐着。“安宁,过来。”

  “你边上……多了……一个叔叔。”看着我,她怯怯地说。

  “不怕,他是一个好叔叔,和我得一样的病。”

  “哦,不怕。”安宁答应着,就贴着墙慢慢地过来。到了窗边,迅速地跑到了小豆豆的床前。

  “安宁,妈妈又跳舞去了?”豆豆妈妈问她。

  “妈妈周末都去跳舞。”

  “你会跳吗?”

  “我会《玛依拉》,也会《路灯下的小姑娘》。”

  “那么,跳给阿姨看看,行吗?”

  “爸爸说,跳舞会吵着楼下病人的,不好。”

  “你爸真是一个好人。”

  “我喜欢和爸爸在一起。如果来医院,还可以听小豆豆讲故事,我也喜欢。”

  “要是你妈妈不要你了,怎么办?”

  “爸爸要我!”说着,她把手里的书递给小豆豆。“小豆豆,我们再讲《小王子》。”

  “上次讲到哪儿了?”

  “狐狸被小王子驯服了。”

  “我就从那儿开始讲吧。”

  “可是,你还没驯服我呢?”

  “那么,我问你,你开始想我了吗?”

  “每当到了周五的时候,每当我看见光头的老爷爷的时候,每当……”

  “这不是说我已经驯服你了?”

  “可是,我还是想你再驯服我一次。”

  “好吧。”小豆豆东瞧瞧,西瞧瞧,然后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蛋黄派。“你把它吃了吧。”安宁就听话地撕开包装,放到嘴里轻轻咬了一口。“好了,我驯服你了。以后,你吃蛋黄派的时候,可要想起我。”

  看着他们做着一切,听着他们说的话,我不禁问道:“驯服是什么意思?”

  听了我的话,他们就笑起来。“你就像小王子一样。”

  “这是常常被忽视的东西。”安宁一本正经地说。

  小豆豆只是狡猾地笑着。“驯服就是建立关系。本来,你就是一个普通的叔叔,跟其他叔叔没有什么不同。我不需要你,你不需要我。但是如果我们被对方驯服了,我俩就彼此需要了。对我来说,你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对你来说,我也一样。”

  “小豆豆,我要听故事了。”安宁打断了他的话,他就拿起书本开始讲起来,不再理我。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故事讲完了。看着小豆豆,安宁问:“小豆豆,小王子死了吗?”

  “死了。”

  “死了会怎样?”

  “死了就不再说话,也不吃饭。”

  “不说话,我就看电视。可是,不吃饭不会饿死吗?”

  “已经死了,就不会再饿死。”

  “那么,小豆豆,你也会死吗?”

  听了这话,我见到豆豆他妈悲伤地低下头去。

  “我病了,医不好,也会死的。”

  “假如你死了,我也要去死,那样,你还可以讲故事给我听。”

  “你不会死。你病了,你爸爸会给你治好的。”

  这时,我看到安医生来到了病房。他叫道:“宁宁,到爸爸这儿来。”

  安宁就跑过去。到了病房门口,她又回过头来。“小豆豆,下次来的时候,你还要驯服我。”然后牵了安医生的手,两人出病房去。

  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安宁那么眼熟的原因了,她像安医生。“妈妈周末都要去跳舞”,这就是安医生那么忧郁的缘由吗?


  4月20日

  我拿出日记本,刚要动手写字的时候,我发现安医生正走进病房来。优雅的步伐,迷人的微笑,忧郁的眼睛。

  “今天你觉得怎样?”他在我床沿站住,问道。

  “还好吧。”其实,住院已经九天了,与进来那一天相比,我觉得自己又虚弱了一些。白天,当子雨陪我去楼下晒太阳或者散步的时候,走不了几步,我便会觉得体力略有不济,甚至会微微喘起气来。然而,病情在发展,医生又有什么办法呢?这让我再次想起了《我不是杀人犯》中肖索依医生的自白:“经过一年又一年,我最终懂得了很多年轻医生拒绝接受的道理。其实,我自己也曾经在长时间内一直拒绝接受它:用尽一切手段挽救一条生命,并不一定就能救活。会有那种可怕的时刻,任何医生都无能为力。”

  “所有的化验结果都出来了,送去杭州的那份今天也已经送来。我劝你还是去杭州、上海或者北京等大医院看看吧。”他没有看我,眼睛微闭,脸上有一种愧疚的神情,倒好像我的病是他造成似的。

  “去哪儿都一样。”看着窗外清冷的夜,我说。“住院,我只是觉得到时可以得到一些止痛药或针剂,让我减轻一些疼痛。”

  “也许,事实没像你想的那样悲观,最起码,大医院可以让你延长生命的时间。”

  “当一个人注定要死的时候,生命的延长并没什么意义。他不能创造价值,更多的只是增加病人及其家属的痛苦。”

  “其实……”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他就停止了说话。转过头去,我发现是覃思,他提着一篮水果,后面跟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

  “覃思。”我叫道。

  “我怕找错床位了。”说着,他们朝我这边过来。

  “你朋友?”安医生看着我,我点点头。“到时,我再找你聊。前天,我看你床头有一本《我不是杀人犯》,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我从床头柜中拿出书本递给他。接过书,他就出病房去。

  覃思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两人在我床边凳上坐下。

  “今天我才知道你病了,还住了院,不然……”

  “不然怎样?你早就给我治好了?”我笑道。

  “不是,不然,我会早点来看你的。”

  “那……今天你是怎么知道我病了的?”

  “我们办公室吴老师告诉我的。上次,你找我的时候,在办公室见过她。她是郑医生的爱人。”是的,那次去找覃思,我在办公室见过那位吴老师,她还泡了一杯茶给我,难怪周六晚上郑医生值班时,看到他的妻子,总觉得那么面熟。“只是……我不知道,你得了……这种病。”

  “那时,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辞职回家,是因为我病了,你却不信。”

  “其实,就是现在,我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事实就是事实,不管你信不信。”

  “程潜,虽然我们相处时间不多,但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我朋友。假如,你需要我帮忙的话……”

  “那么,我现在就有一个忙要你帮,你能告诉我这位美女是谁吗?”

  “覃慧,我妹妹。”

  覃慧!十几年不见,与我印象中的覃慧是多么地不同呀!记得高一时那个寒假的一天,我和几个同学去覃思家玩,刚进院门,我就见一个女孩坐在树下做作业。那时,大概十点左右,阳光从树缝照射下来,在她身边的地上落下斑斑驳驳的影子。而她的整个头部正沐浴在温暖的冬阳之中,披肩长发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听到声音,她抬起头看我们一眼,就低下头去做作业了,嘴里一边叫着“哥,你同学找你”。声音甜美,清脆。当时,我心中突然涌上一种莫名的爱恋,心想,我要是也有这样一个妹妹该多好,我一定当宝贝一样宠着她,护着她。再次见到她,已是高一第二个学期的期中之后了。那时,班里组织春游,地点是县城南山。那天早晨,我在约好的地点等覃思。覃思来的时候,车后座坐着一个女孩。当他在我面前停下,那女孩下了车,原来就是他妹妹。由于被风吹过,她的脸蛋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下眨巴着大眼睛。她看我一眼,微微一笑,然后,用手拢了拢被风吹乱了的长发,对覃思说:“哥,我去大姨家了。春游结束了,你就回来,下午带我去买参考书。”声音甜美,清脆。接着,就过马路去。微风飘起她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由于高二文理分班,我不再与覃思同班,也就很少去他家,但我心中对覃慧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常常想起她。甚至心想,以后的对象,也一定要找那样的人,声音甜美,清脆,留一头乌黑的长发,然后有着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会温柔地微笑。十几年过去了,心中依然保存着她的清纯与青涩。可是,眼前这个姑娘,却与想象中的完全两样。虽然有着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然而,她烫着时髦的卷发,修着细细的眉毛,脸上弹着淡淡的胭脂,唇上涂有淡淡的口红。虽然有着温柔的微笑,但那微笑中分明带有装饰的成分。一身套装大方得体,这是典型的白领装束。我猛然发现,心中的覃慧早已成了过去。过去的都是梦,梦醒之后,留下的仅有回忆。

  “你好,覃慧。”

  “你好,程潜。我还记得你以前的模样,现在好像并没什么大改变。”

  “是呀,我没什么改变,你却变多了。”

  “我哥说,你暗恋过我,是吗?”

  我不禁红了脸,没有否定。

  “那现在呢?”

  “你比以前有魅力多了。再说,我已经结婚,不能再想着别的女人。”

  “你结婚了?什么时候?上次来学校时,你还告诉我失恋了。”

  “我们又和好了。过年前领的证。但我欠她一个婚礼。”

  “她在吗?我想见见你漂亮的老婆。”覃慧说。

  “她没你漂亮。”我说。“医院环境不好,我不能让她总呆在医院。何况,她已经怀孕了。”

  “她怀孕了?我真为你高兴。”

  “是呀,她怀孕了,我很开心,但又觉得很愧疚。我怕她以后会受苦。”

  “程潜,你会好起来的。”覃慧说,低下头去。然而,那声音里带着悲伤。我觉得,这方面还像原来的覃慧。

  “小豆豆,张开嘴巴,阿姨给你量体温。”

  听得柳护士的声音,我才知道已近九点,而此时,我却发现了覃思异样的脸色。

  “舅妈。”他说。覃慧只是抬头看了柳护士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

  柳护士略显紧张,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你怎么会在这儿?”说着的同时,把温度计递给我,然后过16床去。

  “程潜是我高中同学,我来看看他。”覃思说,但我明显地听出他声音里的不自然。

  “你爸妈身体都好吧?”

  “都好。”在等我们量好体温的三四分钟里,他们就不再说话。我觉着了他们之间语言行为的怪异,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感到的尴尬。首先,三人行为都不自然;其次,覃思叫柳护士舅妈,覃慧为什么就不叫?再次,既然柳护士是他们舅妈,为什么对方父母身体好否,她却不知道?何况,在住院的这些天里,我曾听郑大夫说为柳护士介绍对象来着。若是这样,柳护士怎么又成了他们的舅妈?莫非柳护士与覃思的舅舅离婚了?……

  待柳护士量好体温离开病房后,我问覃思:“她真的是你舅妈?”

  “曾经是。只是,我舅舅已经死了……”覃思还想说什么,覃慧却催促他回家了。覃思便站起身来。“程潜,我妹还要回华家村去,我们先走了。”

  他们走出病房,我想起了海明威在文学理论上提出的冰山理论。其实,这个世界不就是一座巨大的冰山吗?我们知道的永远只是浮在表面上的那一小部分!


  4月23日

  今天是周末,我又见到了安宁。穿一双白色旅游鞋,白色健美裤,粉色毛衣,依然是两条羊角辫,整齐的刘海,下面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她一手张开,一手拿着一本书,整个身体贴在门上。

  “小豆豆。”轻轻地,怯怯的声音。

  “进来吧,小姑娘。”我笑着对她说。

  “过来呀,安宁。”这几天,小豆豆的病似乎更重了些,也就是说,大多数时间他是躺着的,有时也会莫名地哭泣。他妈妈也常默默流泪。听到安宁叫他,他立马就坐起来,脸上现出了快乐的笑容。

  “你边上有一个叔叔。”她指了指我。

  “不怕,他是好人。”

  “我不是被你驯服了吗?”

  “还没呢。”

  “那么,你现在就驯服我吧,我听你的话。”

  “就算你听我的话,我也还没驯服你。”

  “那……你想怎样驯服我?”

  “你一定要有耐心。”安宁说。“首先,你要坐在离我稍有点儿距离的地方。我会从眼角里看着你。你什么也不要说,一说话就会引起误解。然后,你每天向我靠近一点儿……”

  “我知道怎么做了。你过来,和小豆豆玩儿。我就坐床上,什么也不说,然后慢慢靠近一点儿,让你驯服我。”

  “那我来驯服你了,好吗,叔叔?”

  “当然。”

  听了我的话,安宁就过来,把书给小豆豆。“今天,你给我讲《彼得·潘》。”说着的同时,还瞟我一眼。看着她,我微笑着,刚想张嘴说话,她就绷了脸,叫道:“不许说话!”我只得闭了嘴。小豆豆妈妈只是微笑; 16床也停了哼哼,差一点咳出声来。

  “所有的孩子都要长大,但有一个例外……”

  小豆豆面前放着《彼得·潘》,低着头,一板一眼地朗读着。安宁伏在床上,睁着大眼睛,认真地听着。看着眼前这情景,我突然心生感慨:生活是美好的,然而,命运又是多么残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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