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7日

  休息了两天,生活步入正轨,我又去遂阳摆摊了。

  见到春梅时,她就问我,今天都二月初二了,怎么才出来摆摊。我告诉她,我正月初十去老丈人家了,在那儿呆了二十天。

  “哦,是这样,应该的。”她答道。然后,又仔细打量了我一回,笑了。

  “你笑什么?”

  “人家过年回来都胖了,而你却不。虽然刚结婚,你也得注意身体呀!”

  我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又不好解释,便也笑笑,没有回答。她又告诉我,年后,应该是元宵之后吧,也有一对恋人来摆摊,卖小孩衣服的,他们占了我的地儿。不过,她已经和他们明说,这儿有人了。因为这几天有事没来,到时人来了,还得让他们腾出空来。他们一般六点左右过来。对于春梅的好心,我深深地表示了感谢。

  当我把东西摆好不久,我看见两个年轻人从前方拉着小推车过来。他们在我面前停下,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我想他们就是春梅姐说的那对恋人了。这种表情,我也曾无数次流露过。听过春梅的介绍,他们真是。

  找地儿的困窘,我经历过。看着他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我也就向他们推荐了中国黄金边上那块宝地。他们说“谢谢”。然而,又似乎不太愿意去那儿。左顾右盼,又窃窃私语之后,最终,许是无奈吧,就像我当初一样,磨磨蹭蹭着将就了事。

  因为是年后第一天摆摊,我对自己的生意用了一些时间去适应;又因为被那对恋人的事情耽搁了一会,这时,我才想起了小梅。她作业已经做好了,正坐那儿发呆。

  “小梅,长了一岁,倒好像大了许多似的,都知道沉思了。”看着她,我笑道。她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没说话。“怎了?不高兴?作业不会做,还是挨老师批了?”这回,小梅只是双手互相绞着,连头都没抬。

  “上个星期,学校组织了一次素养考试,也就是说,语数英科都考了一次,年级名次出来后,退了三十多名。我倒没说她什么,她却和自己怄上了,这样闷闷不乐的都两天了。”春梅姐解释说。我就叫小梅到我这边来,她不愿意。

  “小梅,叔叔叫你,怎么一点礼貌都没?”

  听了妈妈的话,她就忸忸怩怩地搬了凳子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依旧低着头。

  “小梅,我给你讲个故事,怎样?”这回,她抬起了头,然而只是看着我。“春天来了,池塘里的水越来越暖和,青蛙妈妈下的卵慢慢地活动起来,变成了一群大脑袋长尾巴的小蝌蚪。看见别的孩子都有妈妈,她们也就想着要找妈妈了。”

  “我都十一岁了,还给我讲小孩听的故事。”

  “可你知道它们怎样找到妈妈的吗?”

  “当然知道!先是大鱼,然后是乌龟、大白鹅,最后才是妈妈。”

  “你真厉害,记得这么清楚!”

  对于我的夸奖,她并没有显出特别高兴。然而,嘴角微露的得意,还是让我捕捉到了。“那么,我给你讲另一个故事吧。在一条乡间的小河边,有一座舒适的农家。在这农家里,一只母鸭正蹲在它的窝里孵蛋。所有的蛋中都爬出了小鸭,除了一只特别大的之外。母鸭又努力了几天,那大蛋终于开裂,一只小东西爬了出来。它长得又大又丑……”

  “我知道,这故事叫《丑小鸭》!实际上,那小东西是只天鹅。”

  “它怎么会变成天鹅的?”

  “它本来就是天鹅嘛!只是其它的动物不知道,都认为它是一只丑小鸭。”

  “那么,我问你,小蝌蚪找妈妈,丑小鸭变成白天鹅,它们一帆风顺吗?”小梅大概知道我要和她讲道理,就不说话。我继续着。“世上没有所谓的心想事成,就是动物也一样。我知道,考不好不是你想要的,可是,我们做事都有可能出现失误。也许那天你心情不好,也许那个知识点你没有复习到,也许你不够仔细……反正有许许多多的原因,让你没考好。下次注意点就是了。我知道你能行!”见她不说话,我就又问她:“要是你摔倒了,怎么办?”

  “自己爬起来呗!”

  “我想应该也是这样。你看,摔倒了,就是很疼,你总不至于躺在地上不起来吧?有些小朋友会想我摔倒了,爸妈会抱我,最起码会扶我起来。但是,这都局限于你还小的时候。当你长大了,还有人会抱你吗?还有人会扶你吗?没有!这种时候,我们只有自己爬起来!同样道理,你考不好,就坐那儿发呆,这和摔倒了不起来有什么两样……”

  “叔叔,你别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说完,她搬了凳子回自己原来位置去,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书看起来。

  春梅姐看着她做着这一切,然后又看看我,眼里满是感激。


  3月22日

  上午去田里干活,温度逐渐升高的时候,我脱了外套,卷起了袖管。妈妈见了,笑道:“程潜,我怎不知道你的皮肤这么白?”

  自己的手臂,我发现它真的过于苍白了,那是死亡的颜色,我知道自己正走向死亡。然而,我不能让妈妈悲伤的。“大概长时间没晒太阳的缘故吧?”我说。

  “儿子,这段时间,我见你瘦多了,会不会不舒服?要是病了,去医院看看。”

  “没什么。我觉得挺好的。”

  “没病就好。只是……”

  “只是什么?”

  “儿子,你媳妇不在,妈就直说了。虽然你刚结婚,又年轻,但是,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子雨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万一怎么样,你后悔都来不及!”

  我知道妈妈误解了,却又不便挑明,就不说话。

  晚上,躺在床上,我看视频,子雨在看书。我和子雨说,妈说我瘦了,又告诉她,前几天春梅姐也这么说;而且,她们都认为是由于我刚结婚,性生活过度造成的。

  “那你是不是也觉得,你瘦了都是我的缘故?”

  “可不?你是狐狸精,总勾引我!”我侧过脸去,吻她的眼睛。

  “这回我可没勾引你,你别碰我!”她娇嗔着推开我,我却抓了她的手,塞进我睡衣里面。“程潜,你真的瘦了。”

  “妈还说我比以前白了。”我边吻着她的秀发,边拉上衣服,把她的手推向小腹。

  她缩回了手,恳求道:“程潜,你别折磨我好不好?”

  “可是老婆,我想……”

  她没有说话,脱了衣服 ,温顺地侧过脸去,弓了身体,背对着我。我明白她并不想,只是为了满足我,然而,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

  事后,搂了她,我靠着床垫坐着,她就靠肩上。

  “老婆,刚才,我只是无法……”

  “别说了,只要你快乐就行。”

  “老婆……”我感动极了,几乎无法再说下去。

  “别说话,宝宝在踢我。”她抓了我的手放她肚子上。我认真地、仔细地感受着。真的,我感觉到了那轻微的、有节奏地律动。那是我的宝宝!我的孩子!我的生命的延续!

  “准是你刚才打搅到他了。”

  “那我安抚安抚他好了,算是补偿。”我轻轻地摩挲着子雨的肚皮,慢慢地,胎动终于轻微到感觉不到了。这段时间,我们都没说话。子雨只是靠在我身上,脸上露着浅浅的微笑。

  “老婆,你幸福吗?”

  “我姓梅,不姓福。”

  “说正经话。”

  “你说呢?”

  “幸福正如冷暖,唯有自知。”

  “我幸福,只是……”

  “别再说下去。只要我在一天,我就让你幸福一天。老婆,我向你保证,刚才那种情况,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因为你不快乐,宝宝自然也是不乐意的。”

  “程潜,只要你快乐,我就快乐。”

  “老婆,我爱你。”

  “我也一样。”

  “为了表达我的爱,我想念诗给你听。”

  “我想听你自己写的。”

  “我会的,但是今天,还是听听别人的吧。”

  我伸手从小方桌上拿过名家诗选,先给她念了季莫菲耶夫的《婚礼》,刘湛秋的《忘不了那微微的颤抖》,然后再念一首黄蒲生的《珠蚌之恋》。


  你是蚌

  我是珠

  你是我的世界

  我在你心中居住


  你是蚌

  我是珠

  我给你的是痛苦

  你却使我光彩夺目


  哦 痛苦

  为何又不肯将我吐出

  难道一层层地包裹住

  就是你追求的幸福……


  靠在我的胸前,一手搂着我,一手放在我的小腹上,我的老婆微笑着,然而却热泪盈眶。


  3月29日

  吃过早饭,我陪子雨去妇幼保健所孕检。当我坐在走廊上等她的时候,我又碰到了给我婚检的那位外科医生。他居然还认得我,并记得我的名字。

  “程潜,你还好吗?”他问。

  “近来,我常觉得累,有些乏力。”

  “你还是去住院治疗吧。”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谢谢你,医生。”

  “那么……”他转换了话题。“你在这儿干嘛?”

  “老婆孕检,我等她。”

  “她在哪儿?”

  “B超室。”

  “哦,我去看看。”说完,他进了B超室。没几分钟,他又出来了,朝我笑笑,回自己办公室去。

  子雨从B超室出来的时候,很是兴奋。我问她咋了,她说医生说孩子发育很好,很健康; 又伏在我耳边,告诉我是个男孩。

  “男孩?真的?”我惊讶道,子雨忙捂住了我的嘴巴。其实,我本无所谓男孩女孩的,只是鉴于自己目前的情形,我自然希望子雨生男孩了。

  “小声点。性别鉴定是违法的,你别嚷嚷。”

  看看左右,幸好没人。我压低了声音,问她:“医生怎么会告诉你的?”

  “做B超的时候,进来一个男医生,他对B超医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医生就告诉我了。不过,知道孩子性别不是很好吗?”

  “当然。”我说。在经过外科科室门口的时候,我特地进去向医生表达了我的谢意。他说不用谢。

  待子雨做好检查,我们去吃了快餐,然后去江滨公园。

  这是一个晴朗的二月天。阳光煦暖,万里无云。

  公园里开满了各色鲜花。黄色的迎春,红色的玫瑰,白色的山茶……应有尽有。紫色的辛夷缀满枝头,朵大肉厚,散发着浓郁的馨香。粉色的樱花,远看像彩云,风儿一吹,飘一场花瓣雨,纷纷扬扬似雪落。

  今天是周一,公园里少了往日的热闹拥挤,然而更有了一份闲适与从容。几个妇人坐在树下聊天,又几个老头围一起下棋,他们脸上洋溢着满足与恬静。

  广场中间,有年轻的妈妈推着婴儿车,一边幸福地微笑着,一边哼哼着儿歌;也有几对母子或父女在放风筝。风筝在天上飞舞着,孩子们扯着线,嘴里吃着零食,喜笑颜开地跟着。风筝未放上天去的,父母们吃力地跑着,跟在后面的孩子则露一副失望状。虽然有些残忍,然而看那可爱的脸上嘟着的嘴,无奈的眼,也算一件趣事。

  “我们也放风筝去?”我对子雨说。

  “我又不能跑。”她似乎有些失落。

  “我放上去了,让你牵着线不就得了?”

  “放风筝的趣味在于奔跑着让风筝上天的体验,待放上天上去了,扯着线有什么意思?”

  那倒也是。其实,做任何事都一样。永远失败固然让人失望痛苦,但成功后,若不思进取,坐享其成,也是挺无聊的一种状态。人生的乐趣在于奋斗的过程,因为那过程让你对未来充满希望,对日常觉着充实。

  我与子雨漫步在遂阳溪堤坝上,一边是潺潺流水,流水上浮着几只悠闲的鸭鹅,啄啄羽毛,或钻一个猛子;一边是美丽的公园,公园内或走或坐或玩着的幸福的闲人。他们吃着,聊着,散步着……美丽的自然,美丽的人事,生活原是多么美呀!如果孩子出生了,在公园里,他坐在婴儿车中,我在后面推着,边上走着提了装有婴儿奶具、衣服等什物的袋子的子雨,这人生,我还复何求?可是……这样想着,眼中不觉涌出泪花来,我忙侧过脸去。

  我的天空已不再明媚,我的星球即将步入冰期,上面阴云密布……


  4月3日

  当我起床的时候,爸妈干活去了;子雨也已经起来,正在吃饭。不过,没一会儿,我听到了妈妈从门外进入堂屋的声音,便问她今天做什么。

  “采茶呗。这几天天气好,茶叶长得快。”

  “我也去。”我说。其实,年后以来,我觉得身体越来越差了,且不说外形在逐渐消瘦,就是体力,稍微站长一点时间就会觉得胸闷,无力。我知道我走在不归路上,而且又如百米冲刺,或者物体在下坡路上,正在加速前进。

  “你在家里吧。子雨在家,我不放心。”

  “妈,我没事。”

  “就是没事我也不放心,你得有人陪着。”

  “我把手机带上,她有事会打电话的。”

  “你就别倔了,叫你呆家里就家里。后天就是清明,我刚碾了粳米粉回来,下午做清明粿。早上,我买了肉和萝卜,肉在菜厨里,萝卜在院子的篮子里,你把它们洗了剁碎就行。”

  妈随便扒了碗饭去地里了。洗过碗,我搜罗出要洗的衣服,在院子里井边洗好,晾出去;然后开始剁肉和萝卜。子雨坐青石板上看我干活。

  “剁肉时,你声音不能轻点么?”

  “我就这力气,你叫我怎么轻些?再说,用力就能早点剁好,要控制着力气多不自在。”

  “这么响,会吓了宝宝的。他不断地踢我,肯定是在反抗。”

  “是么?才几个月脾气就这么大,以后……”想到以后,我突然伤感起来,无法再说下去。

  子雨应该知道我的想法,也不说话,别过脸去看门外。

  我们就这么沉默着,不知过了多少分钟,放在饭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子雨便过去。看了号码,说“魏杰的”。

  “接吧。”我说,然后去到桌边坐下。子雨给按了接听键及免提。

  “师傅,你在干嘛?”

  “在剁肉,准备做清明粿。”

  “清明粿?”

  “是的,清明粿。这是我们这儿的一种特色食品,像包子,但不是用面粉,而是用粳米粉或糯米粉做成的,没有褶子。清明上坟一定要用的。”

  “师傅,你别说清明上坟,我怕。”

  “你怕?怕什么?”

  “就是怕,没有理由。”他压低了声音。

  “好吧,我不说。你在干嘛?加班吗?”

  “没有,我在看书。公务员考试,我已经报名了。”

  “是么?祝你成功。”听了他的话,不知怎的,我觉得有些莫名的伤感。

  “谢谢师傅……我打算16号回家。25号考试,5月20号左右知道成绩。如果考上了,面试,体检合格的话,我就辞职;如果没考上,我就回公司上班,明年再考。我请了一个半月的假,经理已经同意了。师傅,考完试,我去遂阳看你。还有,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也许不再打电话给你了。”

  “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记挂的?你安心复习吧。”

  “师傅,你还好吧?”

  “好着呢。吃得下,睡得着。”

  “好就好。师傅,代我问师母好。”

  听了这话,坐在一边的子雨忙说:“魏杰,谢谢你记得我。还有,祝你马到成功。”

  挂了电话,我依旧去剁肉。

  “魏杰诚恳,有朝气,又有上进心,将来不知哪个女孩有福气嫁给他。”

  “他要有那么多优点,我怎不知道?难怪当初你要生气了,是不是怕我嫁给他?”

  “程潜!你再瞎说,我就不理你了。”

  “老婆,要是我死了,我把你介绍给他怎样?”

  “程潜,你怎那么狠毒!”

  “开玩笑呢,宝贝!不过,魏杰曾经说过,他想当我们孩子的干爹,你同意吗?”

  “你说行就行。程潜,你想过给宝宝取什么名字吗?”

  “你姓梅,叫他梅球怎样?如果皮肤白的话,叫梅不黑也行。”

  “说正经话。”

  “对于我来说,这孩子就像是捡来的宝贝一样,他属于你,是你用一生的幸福换来的,得跟你姓,叫梅……”

  “不。他是我的,更是你的。我是用一辈子的幸福去换他,不过,我用一辈子的幸福去换的人更是你。看到他,我一定会想起你,所以,他一定得姓程。”

  “子雨……”

  “叫程龙怎样?”

  “程龙,谐音成龙,这名字叫的人太多了。不过,我还是想让他姓梅,叫梅程。西汉有个辞赋家,就叫枚乘,文章写得好,为人又有远见。”

  “好是好,不过,还是再想想吧,反正到出生还有好几个月呢。”说着,她就起身。“我得吃药去了。”

  看她进屋,我依旧剁着肉。没想到,一不小心,切到了手指,鲜血直流出来。我马上摁了手指,用清水洗过,然后用酒精消毒。消毒之后,按着手指两边进行压迫止血。然而,待我松手之后,血便流出来。如是好几回,我知道,血是止不住了,非去医院不可了。

  子雨要陪我去,我没让。用棉线扎了手指近心端,骑车去古湖医院。

  世界真的很小,上次去妇幼保健站碰到了给婚检的外科医生,今天去到古湖医院,依然碰到了以前给包扎过伤口的那个外科医生,没想到他也还记得我。这次他没说要做血常规,但我却要求做一次化验,我想知道我这白血病已进展到了哪一个阶段。包扎好伤口,打完吊针,我去拿了化验单。看完化验结果,医生很严肃地劝我去县人民医院,最好去市医院或省里看看。我谢了他。他本给我开了三天的吊针,但我拒绝了。我知道,我真的该去住院了,死神已向我招手,我得做好死亡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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