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9日

  站在楼顶,夜风轻拂,远眺遥岑,恰如眉黛,明灭有无间。旷野中的村落里,点点灯火,也是有无明灭间。夜风吹拂,树影婆娑。站在楼顶,仰望苍穹,浩渺深邃。明朗夜空,万里无云。那二○○九年的最后一轮满月,浑圆,皎洁。

  人生代代无穷已,孤月年年望相似。岂止相似,分明未曾缺损一毫,老去一秒么?明月呀,你孤寂,你冷傲,但我从来当你知己,你可曾知道?在你的眼底,二十八年来,一直上演着我的喜怒哀乐,而今,在你的眼底,也即将消逝我的喜怒哀乐,你,可曾知道?恰似远处而来的汹涌波涛,曾经壮阔,曾经澎湃,而今,终于要消逝在无际的沙滩上,不再有声响,不再有踪迹,但终究是你见过的呀?你忘了么?明月呀,虽然你孤寂,你冷傲,但我确信,皎洁,清冷的月亮,你蕴藏着无际的、无穷的温暖。

  明月呀,我即将远你而去。作为相处二十八年,从不曾分开过的朋友,请你答应我,把你记忆中的我的喜怒哀乐——不,把你记忆中的我的喜与乐,在我死后,恰似泉源般,绵绵不绝,绵绵无期地诉与我的父母听吧。你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二十八年来,一直快乐、幸福;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认为不枉此生的理由就是与他们相处二十八年。明月呀,你千万别忘记我们的约定,知道吗?

  明月呀,你告诉我爸爸,说我仍然记得儿时跟在他后面去田间水沟捉泥鳅;记得把他捉到的黄鳝当成蛇,由于怕被咬时的尖声惊叫。告诉他,我还记得晚饭后,不管春夏秋冬季,无论东西南北村,骑在他的脖颈上去看露天电影。告诉他,我还记得我生病住院时他坐在床边沉默不语,却饱含忧伤的面容……

  明月呀,你也得告诉我妈妈,说我仍然记得儿时调皮捣蛋,满村满畈乱跑后,弄得全身沾满泥巴,赤身裸体的我被她摁在水中洗澡的情形。告诉她,我还记得小学时,我做作业,她坐我身边低头缝补衣裤时脸上幸福的微笑。告诉她,我也还记得,住校回来,去田间找她,当她从地里抬起头时,上面落满了黄灿灿的油菜花时的美丽……

  明月呀,你也告诉他们我心中珍藏着的无数秘密吧。告诉他们,高一时,我去覃思家,见着覃慧,她的活泼,漂亮,勾起了我内心对女性的爱慕。告诉他们,高三时,我曾多少次徘徊在学校操场,对自己能否考上大学,心中充满焦虑与恐惧。告诉他们,我去深圳后找不到工作的烦恼,认识魏杰的快乐,与子雨相爱的乍暖还寒,还寒乍暖……

  然后,明月呀,当你照耀着我的坟前,触摸着我孤寂的魂灵时,也把他们对我的思念告诉我吧!

  站在楼顶,夜风吹拂,吹拂着我年轻的脸庞,吹拂着我乌黑的头发。仰望苍穹,月光凄美,我终于觉着冷了。那冷,砭人肌骨。


  2月4日(立春)

  春天来了,万物即将复苏。落了的叶,将重新缀上树丛;谢了的花,将重新绽放枝头。可是,我的春天在哪儿?

  春天来了,万里河山即便还会雪满原野,那也是龙卷的边缘,强弩的未梢,不再构成威胁。可是,我的冬天将绵延无期!

  春天来了,从这一天开始,天地山川将迎来春的讯息,焕发生的气息,而我的生活却与往日没有区别。每一天,先是去田间帮爸妈干一会儿农活,午后休息,晚上就骑了三轮去遂阳。

  小梅已经放假了。白天,她做寒假作业,晚上就把不会的拿来请教我。待我讲解完毕,她领会了,做好习题,就搬张凳子在中国黄金玻璃橱窗外看书。临近过年,出外打工、读书的都回来了,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生意明显好了许多。昨天,我去义乌进了货,品种多了,新货也多,今儿晚上忙得不亦乐乎。

  八点多钟,我正在给顾客介绍商品的时候,接到了子雨的电话。虽然,我曾经认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接到她的电话了,但在通讯录中仍然留有她的号码,她仍然是我心中的“老婆”。听到铃声,看到号码,我初始的想法是,她换了号码,而原来的号码已经分属他人,那人又阴差阳错地拨通了我的电话,但我知道,这种概率几乎为零。听到铃声,看到号码,我的内心不禁颤抖起来。我与子雨原本就藕断丝连,这一回,那丝好不容易断掉,我不希望它重新续上。我与子雨的关系,又如电源与端点,那开关好不容易关掉,我不希望重新打开。然而,听到铃声,看到号码,我无法控制接听的欲望。我希望重新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那曾经让我魂牵梦绕、喜怒哀乐遍尝的熟悉的子雨的声音。

  我摁了接听键,把手机靠近耳朵,由于激动,不禁喘起粗气来。

  “程潜,我是子雨。”声音有些疲惫,然而快乐。

  不用开口,单凭电话那头传来的气息,我就知道那是我心爱的子雨。我本想冷静地问她,找我干嘛的,没想到说出的却是早已烂熟于胸、条件反射般的口头禅:“知道,老婆。”

  “我已经到衢州了,你说我在古湖镇下车,还是遂阳?”

  她已经到衢州了,距遂阳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即便为了我的爱人免受伤害,现在回绝也为时太晚。听到这消息,我几乎手足无措起来。

  “程潜,你说话呀!我得作好准备的。”

  “你怎么来了?”

  “到家再向你解释。现在,你只需告诉我在哪儿下车就行。”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或者说,她已经先斩后奏了,我又能怎的?我只有叫她在遂阳下车好了。

  接下来的个把小时里,我心乱如麻。虽然顾客很多,但我无心招待,任他们自己挑选东西,我只是机械地收钱找钱。

  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一,子雨她来遂阳做什么?难道她打算在我家过年?假如真的这样,那意味着什么?或者,她干脆是来算账,要我偿付她的青春损失费?可是,我家在农村,而且,我是将要死的人了,她又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每个人都是一座矿藏,而我的矿藏中只蕴含着深情,没有金银珠宝,所以,除了爱,她从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只是,她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九点刚过,我便开始收拾东西。春梅姐见了,就问:“今天生意这么好,你打算回去了?”

  “嗯。” 我朝她笑笑,点点头。

  “我看你接过电话之后,就心事重重的,没事吧?”看着我,她的眼里流露出关爱。

  “没什么。我的一个朋友要来遂阳,我现在去接她。”

  “女朋友?”

  我笑笑,没有回答。当我提着蛇皮袋走的时候,春梅姐在后面大声说道:“路上小心点。”

  我谢过她,去了车站。把车子停好,锁上,我进了候车室,找一个靠近出口的位置坐下。看看手机,九点二十。子雨马上就要到了,她为什么来遂阳的问题,还在纠结着我。除此之外,我又想,她如果要与我结婚,我该如何拒绝?无论如何,白血病的症状在不断出现,2010年,我已是非走不可。三个月过去了,她应该已经习惯没有我的生活。假如我给她机会,毅然决然地斩断情丝,忘掉我,对于她来说应该不会十分困难吧?事到如今,我仍然爱着她,深深地爱着她。爱她,就得给她幸福!这是男人该做的!

  在我想着心事的同时,我接到了子雨的电话。她告诉我,车已进站。我走向出口处去等她,心脏却狂乱地跳动起来。命运呀,你为何要如此折磨人?让我爱上她,又要决绝地回绝她!

  子雨终于出现在出口处了。穿着灰呢大衣,拉着拉杆箱。较最后一次见面微胖一些,但脸色显得疲惫、憔悴。我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站在出口没有动。我要她知道,来接她,只是义务,而我已经……不再……爱……她!

  看见我,她先是一怔,继而加快脚步。在我面前停下,放下箱子,她紧紧地抱住了我。“程潜,我……想你。”

  我没有说话,推开她,一手提了蛇皮袋,一手拉着拉杆箱,出车站去。她紧跟了我后面。

  “袋子里是什么?晚上买的?”她好奇地问道。

  “回家后,我晚上都来遂阳摆地推,我总不能白吃白喝吧?”

  “那也是。”看着我,她有些尴尬。

  “你怎么来了?来旅游么?”

  “不是,我来定居的。”

  “定居?就这么一箱子东西?”

  “我把东西都快递了,近几天就会到。程潜,我打算和你结婚,从明天开始,什么时候去领证都行。”

  虽然,我预想过这种情况,但事实的确定仍然让我大为惊讶。此时,我们已经出了车站,来到三轮车边上。我把东西放进车厢,一边决绝地回道:“不可能!“

  车站外面,灯光并不太亮,我看不清听了我的话后她脸上的反应,但我明显地感觉到了她身体的颤抖,内心不免心疼起来。然而,让她绝望却是我最希望得到的结果。我从座垫下拿出雨衣,递给她。“天冷,穿上。”我说,继续着我的冷漠。待她穿上雨衣,我告诉她,妈妈不知道我的病情,叫她说话小心点。然后,我们坐上三轮车,朝家的方向驶去。

  月亮已从东方升起。虽然只有大半个圆,但仍然让大地披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纱,让万物都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将近十点,田野上散落的村庄里只有为数不多的灯光,稀疏而又冷清。一路上,子雨轻轻地靠在我身上,我们不说话,一直到家。

  听到开门声,妈妈仍像往常一样打开了院子里的电灯,然后打开厨房的门。出来,见了子雨,大吃一惊。

  “你怎么来了?程潜都没提起过。”

  “公司放假了。原来时间不确定,昨天上车后,我又不想麻烦您,就让他别说。快过年了,大家都忙。”子雨说着,和妈妈进了厨房,我则把车停杂物间去。

  当我进屋后,看见妈妈在烧黄米粿,子雨坐在桌边凳上,正与妈妈聊天。

  “刚回来那几天,他总是闷闷不乐的,我以为你们分手了,心中一直可惜。这么好的女孩都不能成为我媳妇,不知他还要挑怎样的。”

  “那段时间,我公司里事多,心烦,我们吵了架,没想到他就辞职回家了。”

  “和他爸爸一样,小器,还男人呢。”

  “妈,说我就说我,别扯爸爸身上去!你也不怕人家笑话。”

  “还怕人家笑话?要是子雨不主动,我看你这辈子再也别娶到这么好的姑娘了。”

  我不理她们,拿了行李回卧室。子雨就跟了进来,开始整理东西,一边看着我笑,而我只是绷着脸。

  “小器,还男人呢!”她笑道。

  整理好东西,她就出去吃夜宵。妈说多烧了一碗,叫我也吃,好暖暖身体。我无心吃东西,便刷牙洗脸洗脚,准备睡觉。

  “程潜,你睡楼上客房去。”妈说。

  我本来想说可以的,可是还没开口,子雨就说话了。“妈,我们一起睡吧。我打算过年前后,和程潜去领证。”

  “那好,那好。”妈妈高兴地一叠声说道。

  听了她们的对话,我便不能拒绝,只好先去床上躺下。

  吃罢夜宵,妈妈洗好碗筷,关灯睡觉去了。子雨则去洗澡。

  躺在床上,我在想着我该如何向子雨表达我的想法。真的,与我结婚,她考虑清楚了吗?她真的能承受那样的结果?

  洗了澡,子雨穿着睡衣从浴室出来。进屋后,脱了罩在外面的棉袄,上床来,在我身边躺下。我侧了侧身体,尽量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她却又挨近了,一边抬起头来,看着我,笑道:“你躲不开我的。”

  “是你要离开我!”

  “我何曾要离开你了?”

  “我离开深圳那天你知道吗?”

  “你告诉过我你什么时候走吗?而且,实话告诉你,你走的那天,我去过火车站。我买了月台票,我看见你和魏杰拥抱着告别;我还看见魏杰打电话给我,而你在那儿无动于衷。是你不懂女人心,是你不懂疼女人,却还怪我?”

  “我现在也还不懂,你明天就回去吧。”

  “要看我是不是愿意了。”她瞟我一眼,把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脑袋下面,一手握了我的手,一手环抱了我的身体。“有男人的日子真好。”

  我本是生气来着的,听了这话,不免笑出声来。“我可没觉着有女人的日子真好!”

  “你会知道的。”继而,她又抬起头来,吻了我一下。“不说话了,睡觉,我累极了。”

  看着她温顺的样子,我没法再生她的气。然而,明天,我定要向她表明心迹,让她趁早死心!


  2月5日

  还在床上,我就听到了子雨和妈妈聊天的声音。要是平时,随我睡多晚,妈妈都不会叫我。今儿个,子雨都起来了,我不便再躺着,于是起床。

  去到厨房,子雨正坐在灶下烧火。她已洗去昨日的疲惫与憔悴,在红红的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愉快而且充满生气。以前,这种情况下,那儿坐着的往往是母亲,那让我觉着温馨;今天,换了子雨,我觉着的却是生活的美好,生命的美丽。然而,这美好、美丽,却是别人的,与我无关。何况,我还将夺去别人的美好与美丽了。我不能这样自私,子雨没有为我牺牲她的美好与美丽的义务,今日,我一定要找个时机向她摊牌。

  往日,妈妈上午都要去田间干会儿农活,今天却没。吃过早饭,她在院子里洗衣,然后开始浸黄豆、粳米、箬叶,说明后天要做豆腐、蒸年糕,还要包粽子。子雨就像一个小孩,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做这做那,一副很想插手的模样,只是没有机会。

  做完这些,她们开始择菜。阳光洒满了院子,柚子树、梨树在地上落下了斑驳的影子。围墙上的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一边悠闲地走来走去。母鸡们就像调皮的小孩,时不时地过去啄几下菜叶,被妈妈赶走之后,它们又会小心翼翼地,偷偷地重复着那些动作。妈妈便不得不起身,把它们赶到门外马路上去,一边吓唬着说过几天就宰了它们,好让媳妇补补身体。

  回来坐定,她又问子雨:“你说,过年前后和程潜去领证,是吗?”

  “只要他愿意,我什么时候都行。”子雨看一看我,笑着,眼里满是温柔与幸福。

  “我还没想好呢。”我说。

  “你想什么?你有什么好想的?”看着我,妈妈嗔怪道。

  “是我结婚,我怎么不用想一想?”

  “子雨,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们不理他。”她们一直在一起,我就没有机会。

  晚饭之前,我终于逮着了时机。趁妈妈准备烧饭的时候,我说和子雨外面走走。

  “小村庄,有什么好看的?”妈妈说,继而又道,“走走也好,让她熟悉一下我们村。只是早点回来,快吃晚饭了。”

  冬天日短,约莫五点左右,太阳就已接近西山了。冬日的浙南乡村,并没显现出萧条来。田野里一垄一垄的茶叶,枝繁叶茂,像一队队整齐的队伍,正整装待发;一片片的桔林、竹木,也是绿叶丰茂。在茶叶、桔树、竹林之间,间或种些油菜、小麦、紫云英,虽然低矮,但也像春天的小草般,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四周的丘陵,满布杂树,但大多是松树,虽是冬季,仍然青翠。太阳即将落下,天地万物都笼罩在了橙红的夕晖里,充满了宁谧与祥和。

  走在乡村的小道上,不时会遇到从田间回家的村民,扛一把锄头,或是提一篮菜,或是牵一头牛。

  走在乡村的小道上,子雨的脸上也满是宁谧与祥和。我本不想打破她的美好遐想,但这事不能拖延,于是,我开了口。我知道我的话语冷漠而且残酷,但我实在顾不了那许多了。

  “子雨,你回家吧,我们不能结婚。”

  她停下了脚步,悲伤地看着我。“我愿意!”

  “你不应该回来的,离开我是你正确的选择。”

  “可是,我愿意!”

  “你知道我的情况,我们并不能长久地生活在一起。”

  “但是,我愿意!”

  “我已经不爱你了!”我转过身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撒谎!”她抓起我的右手,把它放在我的面前。“你戒指还戴着,我昨晚在车站就看见了。还有,我发现了你手机上的那段视频。要是不爱我,你离开前的那一天为什么要跑到我公司去偷偷录下来,并且一直保留着?”

  “你翻看我手机了?”

  “以前你不是一直让我查你手机吗?何况,密码也没换。”

  是的,我以前一直让她查看我手机的,正因为我爱她,所以,对于她,我没有秘密。“那么,我和魏杰的事,你不在乎了?”

  “当然在乎!谁喜欢她的男朋友对另一个人有兴趣?更何况还是一个男人?!回深圳后,我想了许多,我想我错了。假如你真的喜欢魏杰,为什么我去蛇口的时候,你就不和他在一起了?而且,你的眼神中从来没有对我的到来流露出丝毫的怨恨和对魏杰的歉意。后来,魏杰居然会替你陪我去流产,我才知道,你们之间是真正的友谊。你已经纵容我许多次了,我不该再生你的气。只是,那天的情景,总还浮现眼前,每当想起,心中便不高兴。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可是,你得给我一个解释,让我释然。”

  “那天,同病房的16床死了,我很害怕。回到宿舍后,魏杰问我吃了没,我说没胃口,他去买来炒面,一定要我吃。见我不答应,他就夹了面条放我嘴里,这时你刚好进来。”

  “那么,我真的冤枉他了。”子雨低了头,语气里满是愧疚。“那天你打电话给他的时候,我要向他道歉。现在,我确信你们之间没有那种关系。即便有,他也不会再对我构成威胁。难不成他会跑到遂阳来和你生活在一起?还是他会为你生孩子?”

  “看来,你还真看开了。不过,我们还是不能结婚的。”

  “为什么?”

  这时,我想起了魏杰说在蛇口看到她与一个男生在一起的话,一则想消弭内心的困惑,其实这也是男人不光彩的自私心态在作怪;二则更是让自己有一个理由拒绝她,逼迫她离开我。于是问道:“我且问你,在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都是一个人过的?”

  “是的。只是离开你的那段时间,我很痛苦。多亏弟弟来深圳找工作,在他的开导下,我才好过些。”

  “你弟弟真好。”我不免红了脸,为自己的无耻感到羞愧。“子雨,我得的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病情已经开始恶化,我的时间不多了。”

  她抱住了我,眼里流出痛苦的泪水来。“就是时间不多了,我也愿意!”

  “真的,我不骗你。我身上已经有许多出血点了,时常低热,胸痛。前段时间,我的手指被扎破了,甚至止不住血。子雨,我爱你,但我不能害你。你想想,如果我们结婚了,等我死了,你嫁人就是二婚;假如我们没有结婚,在他人眼中,你至多只是与男友同居。我是男人,我理解男人的心态。在他们眼中,二婚与同居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但要是我未婚先孕呢?”

  “我早就和你说,要你打掉那孩子的。”

  “可是,程潜,我爱你,正像你爱我一样。为了我,你可以失去一切;为了你,我也可以失去一切。你最大的遗憾是不能长久于世,这我不能满足你;但为你生一个孩子,我能做到。我爸是老师,相对来说,我还是有些保守的,我也想从一而终。有了孩子,你是孩子他爸,无论如何,我就都离不开你了;有了孩子,你也不会离开我的,对吧?离开了我,你还能到哪儿去找人为你程家留下后代?我都不嫌弃,你为什么不愿与我结婚?”

  “其实不是我不愿意,我只是真的……”

  “那就是愿意了?”

  我不说话,她却高兴起来了。“程潜,我喜欢你的真诚、纯朴。你还记得吗?前年平安夜,你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让我知道你是多么爱我;还说,在你人生的二十七年里,第一次做那事。我本以为你是想带我去开房之类的,就一直提防着。没想到你带我去了教堂;而且,还给了我此生男人送的第一枚戒指。从那时开始,我就真心喜欢上了你。我爸说过,这年头,找一个诚实的男人不容易!”

  “难怪当时你问我是否回蛇口去,还说时间都那么晚了,我说是的,你就说我迟钝。难道那时你同意与我开房了?”

  她红了脸,不说话。

  “是的,我迟钝。实际上,那时我是随时都愿意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你的,包括我的灵魂。你知道,我们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那真的也是我二十七年来的第一次。现在想想,真倒霉,居然还失败了。”

  “既然倒霉,那就别说了。现在,我问你,我们什么时候去领证?”

  “让我想想。”

  “让你想想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明天,或者后天?”

  “明天?或者后天?”

  “是的,明天,或者后天!”

  “明天星期六。”

  “那就星期一去!明天我们去拍照。”

  晚上,躺在床上,我搂了子雨,再次问她。“你真的决定和我结婚?”

  “你怎那么婆婆妈妈的!”

  “只是,嫁了我,你不久就会成为寡妇。”看着天花板,我说。

  “程潜,没想到你这么残忍!”

  “子雨,不是我残忍,这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假如上了我这贼船,你就下不去了。我得对你负责!”

  “那么……”她抬起身来,以手支颐,问道,“明天或者过了年,我就回家去,然后去流产,怎样?”

  我不敢看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内心有一个顽固的信念:为程家留下后代,是我的首要义务,应尽的义务!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不管出于何种心态,我最终选择了妥协。

  “我是自私的,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伟大:为了爱,可以牺牲一切!”我想。“还有,为了以防万一,明天,我得撕去记录那一天与魏杰亲密接触的日记以及其它与之有关的内容。”

  “那么,领证要有户口本,你带来了?”

  “前段时间我回了老家,我问我爸要了户口本。”

  “你爹妈同意我们的婚事?”

  “爸妈见过你,他们也认为你是诚实可靠的人。再说,我一定要嫁给你,他们不同意又能怎的?”

  “结婚后,你还去深圳工作吗?”

  “我辞职了。以后我就一直服侍你。

  “子雨……”我无法再说下去,只是抱了她,默默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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