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他前去探视保罗那天的情形,就像那天那雾蒙蒙的夜晚那样令人怀疑而不真实。他视而不见地穿过监狱之中的走廊,闻着那呛人的石炭酸气息,来到了一个四周围着一圈玫瑰花绣的浅黄色长沙发的房间里面,这里的情形就像他在童年时期所看到的一个里面摆满了长凳子的鞋店一样。这时看守把保罗带了进来。身上穿着棉质的深灰色囚服,保罗的脸上却木呆呆地毫无表情。他神态胆怯地按照看守的命令亦步亦趋做着反应;他动作怯懦地把巴比特送过来的烟草及杂志等礼物隔着桌子推过去让看守加以检查。他的嘴里什么也说不出来,除了念叨说“哦,我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以及“我正在裁缝店里工作;那里的布料把我的手指头都磨破了。”

  巴比特知道在这样一个阎罗殿一样的地方保罗其实早已经死了。当他在回家的列车上一个人独自沉思之际,他觉得自己的心中实际上也有什么东西已经死去了:这就是那种对这个世界上美好事物的忠诚而富有激情的强有力的信念,一种惧怕公开的冷漠以及事业成功的自豪感。他非常庆幸自己的妻子不在身边。他承认这一点并不需要什么佐证。实际上他根本也不在乎这一点。

 

  Ⅱ

 

  她的名片上写着“丹尼尔.朱迪科夫人。”巴比特知道她是一位纸张批发商的孀妇。她一定已经有四十到四十二岁的年纪了,可是他认为她实际上要显得年轻得多,当他在办公室里见到她的时候,就在那天的下午。她此行前来的目的是询问有关租住一套公寓房方面的事情,这样他就把她从那位业务上并不熟练的年轻女会计师的身边带离。他已经被她那轻捷灵敏的行事态度所深深地吸引住了。她是一个身形俏丽的女子,她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缀有白花的瑞士式样女长服,一件看上去极其平淡而非常优雅的女长服。一顶宽边的黑色软帽遮蔽着她的面庞。她的一双眼睛里面辉光四射、顾盼有神,她的一只下巴丰满适中而柔和怡人,而她的两边脸颊更是像玫瑰那么鲜艳。巴比特事后怀疑她是否化了妆,可是作为一个男子没有一个人不了解这方面的任何艺术性的修饰的。

  她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转动着手中的女式遮阳伞。她的说话声音既不卖弄风情却又殷切动人。“我在猜想你是不是可以帮我?”

  “很愿意效劳。”

  “我已经找遍了所有的地方,而且——我只要一套小小的寓所,只要一间卧室,或者两间也可以,以及一间起居室和一个小厨房再加一间浴室即可,但是我所要的是一套真正有品味的寓所,而不是那些邋里邋遢脏兮兮的地方、或者是这些新式的挂着枝形吊灯华而不实的地方。而且我付不出这么昂贵的租金。我的名字叫做坦尼斯.朱迪科。”

  “我觉得或许我们正好有这么一套符合你的品味的住房。那么现在你是否愿意跟我们跑一趟前去看一看呢?”

  “是的。我正好有一两个小时的空闲时间。”

  就在新“板烟公寓”那里,巴比特有一套公寓房,本来是预备给西德尼.芬凯尔斯坦的,可是他想到由此或许会把眼前这么一位令人倾心的女子拒之门外,他也就完全把他的朋友芬凯尔斯坦放到一边去了,而且以坚定不移的口吻宣布道,“我要让你看一看我究竟会怎么做的!”

  他为她掸了掸车座子上的灰尘,而且有两次不要命地玩了一把车技。

  他喜欢听到她说话的声音。这个声音里边,他觉得,有着音乐一般的质感以及艺术一样的韵味,并不是像洛伊塔.斯瓦森那样肆意大声的咯咯发笑。

  他炫耀自己道,“你是知道的,有许许多多的人们太一本正经了,他们开起车来谨小慎微简直毫无个人风格。作为一位真正安全无虞的驾车老手,他应该懂得怎样去掌握自己的这架机械,而在必要的时候又不过分慎重敢于提高速度,你认为是不是如此呢?”

  “哦,是的!”

  “我敢打赌你开起车来一定是一个行家里手。”

  “哦,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不完全是的。当然了,我们家有一辆小车——我的意思是指,就在我的丈夫去世之前——而且我曾经想要驾驶这辆车,可是我认为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做到像一个男人那样驾驶车辆。”

  “好了,现在,的确还有那么一些开车开得很好的女子。”

  “哦,当然了,这样的一些女子们尽力要模仿男性那样,学着大高尔夫球以及那一类的事情,因而毁坏了她们的容颜肤色、两只手上的皮肤也粗糙起来了!”

  “情况的确如此。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一些假小子一样的女子。”

  “我的意思是指——当然了,我从心里面欣赏她们,而且非常欣赏,可我在她们身旁的时候感觉自己是这么的虚弱而毫无用地。”

  “哦,那可是瞎扯了!我敢保证你弹起钢琴来一定是一个行家里手。”

  “哦,不是——我的意思是——不真的是。”

  “好了,我敢保证你一定是的!”他的眼光瞥着她那双白皙的小手,还有她手上戴着的几枚镶有红宝石的钻戒。她察觉到了他瞥过来的眼光,故意地把两只小手紧紧捏在一起、只见一根兰花瓣似的小指头翘起来,让他心痒一般那么难受,只听他满怀向往一般说道:

  “我的确非常喜欢——我的意思是——我喜欢在钢琴上面打鼓奏,可是我没有受过任何的正规训练。朱迪科先生曾经说过,要是我接受过正规训练的话一定会是一个不错的钢琴家的,可是说归说,我觉得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在奉承讨好我而已。”

  “我敢保证他决不是这个意思的!我从心里面觉得你很有一种气质。”

  “哦——那么你喜欢音乐吗,巴比特先生?”

  “你敢肯定我是的!只是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这些古典的玩意儿。”

  “哦,我也是的!我真是太喜欢肖邦以及这一类的东西了。”

  “你是吗,诚心来说?好了,当然了,我经常去听这样一些高雅的音乐会等,可是我更喜欢一些好的爵士乐乐队,那架势简直鼓舞人心可热闹了,拉大提琴的小伙子拨弄着琴弦一阵紧忙活、时不时还拿着琴弓敲上那么两下子呢。”

  “哦,我知道的。我更喜欢的是上好的舞曲音乐。我非常喜欢跳舞,你喜欢不喜欢,巴比特先生?”

  “当然了,你敢肯定。尽管说,我跳起舞来不是那么在行。”

  “哦,我敢打赌你一定跳得很好。你应该让我来教一教你才好。我可以教给任何人跳舞。”

  “那么找时间你就教我一教好吗?”

  “当然了我会的。”

  “最好还是谨慎一下为妙,否则的话我是会抓住你这句话不放的。我会到你的寓所里来,紧赶着让你教给我跳舞的。”

  “是-的。”她话语中一点都没有被冒犯了的意思,可是她也模棱两可没有应承下来。他暗自告诫自己道,“这个时候可是要把得住自己,你这个糊涂大笨蛋!不要再一次让你自己把自己给耍了!”这样他就以倨傲的态度慢吞吞地说道:

  “我希望自己能够跟这样一些年轻小伙子们跳舞跳得一样好,可是在这里我要告诉你的是:我认为作为一个男人的职责所在,就是全副身心地完全投入到,比如说,完全肩负起整个世界的职责,投入到改变这个世界的环境当中,由此而显示出自己的过人之处,难道你认为不是这样的吗?”

  “哦,我太认可了!”

  “因此我不得不牺牲一些自己完全可以掌握的所好,尽管说,上天可以作证,我的确是玩高尔夫球玩得一点都不比隔邻那个家伙差!”

  “哦,我敢肯定你的确如此……那么你结婚了没有呢?”

  “嗯——是的……而且,嗯,当然了一些职务上的职责所在——我是布斯特俱乐部的副总裁,我的名下运作着一个属于州房地产业协会旗下的一个委员会分支机构,而这就是说我有许多的工作需要做、有许多的职责等待着我来承担——而且职分所在这一切都是本来应该做的。”

  “哦,这个我知道!作为一个公职人员分内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们两个交换了一下眼光以传达互相之间的欣赏敬爱之情,而在抵达“板烟公寓”那里之后他彬彬有礼地搀扶着她下得车来,接着挥舞着手臂给她展示眼前的这座大房屋,好像要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她一般,而且还压低了嗓门命令那个开电梯的男童道“赶紧去把钥匙给我拿来。”在电梯里面她紧紧地挨着他站着,他顿时一阵爱怜之情涌上心头、却在竭力控制着自己。

  这是一套很不错的公寓,里面的家具陈设一片雪白、而四面墙壁则是柔和的天蓝色。朱迪科夫人高兴得语无伦次地一边赞赏着一边答应把它给租下来,而当他们两人步出大厅走向电梯间的时候,只见她碰了碰他的一只衣服袖子赞不绝口道,“哦,我简直是太高兴了能去找你!能够遇到像你这么一位真正投缘的人真是一件幸事!哦!这栋寓所已经有一个人给我看过了!”

  他突然间本能地相信自己可以伸出手臂来拥抱她一下子,但是他却暗地里谴责了自己的这个想法,然后以彬彬有礼的态度引导着她来到车旁,驱车把她送回了家中。在回到自己办公室的一路上他情绪激动地念叨着:

  “太高兴了自己能有这么一种感觉……可恶,我觉得自己一定能行的。她实在是一个可人儿!她实在是一个妙人儿!一个风情万种的尤物!那双可爱的眼睛和那迷人的嘴唇还有那纤细的腰肢——从来就不会变得像水桶一般,就像某些女人那样……不,不会的,决不会的!她是一位真正有教养的女士。她是这些个月以来我所见过的最为靓丽的年轻女子。她在有关公众话题方面与我是这么的投缘——可是,可恶的,为什么我不试一试呢?……他妈的!”

 

  Ⅲ

 

  他为此感到极其烦恼而疑惑不堪,但是他发现自己的心态变得年轻了,就像是一位真正的年轻人一样。那个一直让他感到特别烦恼的女孩——尽管说他从来就没有向她开口说过一句话——就是那个曾经的美甲师女孩,就是马路右边“庞培理发店”里的那个女孩。她是这么的身材娇小而轻捷,一头乌发,总是笑容满面的样子。她有十九岁了,或许,也可能是二十岁了。她的身上穿着轻薄而透亮的肉色紧身上衣,纤柔的臂膀以及饰花的胸衣吊带是露在外面的。

  他前往庞培理发店前去进行他半月一次的头发打理。还想往常那样,觉得自己很有一种对不起邻居的抱歉之感,没有前往临近的那家“城镇大厦理发店。”这个时候,还是第一次,他甩掉了自己的这种负罪感。“可恶的,我根本就不需要到那里去的,要是自己真的不想去的话!我一点也不欠城镇大厦什么东西!这些理发师们我也不欠他们的!我随便想上哪儿去理发就可以上哪儿去理发!在这方面我根本就不需要听别人说些什么!我会全力关照别人的——只要我愿意的话。这对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我已经尽了心了!”

  “庞培理发店”的所在位置是索恩雷大酒店的地下一层,这里是摩天楼地区最大而最完善的一座现代化建筑。有一条弯曲的大理石台阶一直从酒店的大厅之中通往下面的理发店里,台阶的两侧是擦得锃亮的铜质栏杆。这里的内部装潢一色的都是黑白相间以及深红色的瓷砖,天花板上是醒目的打磨成黄金色的吊顶,而在厅堂的中央位置上有一个喷泉,里面有一位体形巨大的仙女始终在那里倾倒着一个永远倾倒不尽的猩红色丰饶角。总共有四十位理发师以及九位美甲师女孩在那儿没命地工作着,而在门边处还有六位身穿鲜艳服装的门童不露形迹地在那儿悄悄迎接着每一位来客,认真而谦恭地接过他们的帽子以及围脖等,引导着他们走向一边的等待处,这是白色大理石地面上铺着地毯就像是一个热带岛屿一般的地方,这里有着十几把皮椅以及一张堆满了各种杂志的桌面。

  接待巴比特的这位门童是一个卑躬屈膝的灰色头发的黑人,他受到的接待方式可以称得上是摩天楼这块地域之中认为最为尊崇的规格了——这是连及姓名的接待方式。然而巴比特却在心里一阵的不快。他的那位最最靓丽的美甲师女孩正在那里忙得不可开交。她正在那里给一位穿着讲究的男子修剪指甲,并且一个劲儿地和他两个咯咯大笑着。巴比特顿觉无比痛恨这位男子。他想到了自己不知还要在这里等上多长的时间,而想要打破庞培这里的系统化秩序几乎又是不可能的,这样他就立即被引到一张椅子旁坐了下来。

  他的四周可谓是一片舒适、豪华以及精美绝伦。有一位信徒正在那里做紫外线面部护理,另一位在那儿做香波液洗发打理。男童们神奇地在转圈运用着电按摩器械。理发师们从一架状如榴弹炮一般银亮的镍质机械上取下热气蒸腾的毛巾来,过了一会儿使用后又把它随意甩在一边。在正对着这些皮椅子的对面是一架很大的大理石搁架,上面放置着数十上千种的瓶装滋补品,有琥珀色的、红宝石色的以及祖母绿色的。对于巴比特来说让他同时役使着两位个人仆役已经有些奉承讨好他的嫌疑了——一位是理发师、另一位是擦鞋童。本来他应该对此感到完全满意了,要是他还能够再拥有那位美甲师女孩的话。这位理发师一边修剪着他的头发,一边询问他关于海佛尔长跑赛,棒球季,以及市长普洛特的一些问题。这位年轻的黑人擦鞋童一边嘴里面吵吵着什么“蓝调音乐露营会”一边合着节奏起劲儿地擦着皮鞋,使劲儿地拉动着擦鞋布每一下都犹如是在拉动一根绷紧了的班卓琴的琴弦一般。这位理发师还是一位出色的推销人员。他加以询问的这种方式使得巴比特感觉自己非常富有而举足轻重,“您最喜欢所进的是哪一种滋补品?您今天有没有时间,先生,是否愿意做一次面部护理呢?您的头皮实在是有一点紧;是否允许我给您做一次头部护理呢?”

  巴比特的最大快乐就是在做香波打理的时候。这位理发师给他打上了一层厚厚的乳脂状肥皂泡,然后(当巴比特低头朝向脸盆、被一条面巾裹住的时候)放出热水冲洗着他的脑袋,这时一阵骤然的热刺激传遍了整个头部,最后又用冰冷的凉水给他淋了个遍。由于这阵刺激非同一般,凉水在骤然间刺痛了整个头颅,巴比特的心脏一阵砰然跳动加速,他的胸脯也随之剧烈起伏,脊梁骨更是像电线一般随着电流的通过而一阵震颤传遍全身。这是一种顿然间打破枯燥乏味的生活一般的强烈感受。当他再一次坐直了身子的时候不禁举目环顾着店中四周。这位理发师态度谦恭地擦理着他湿漉漉的头发,最后用一块毛巾像给他戴了一块穆斯林头巾那样把头发整个缚住,这样巴比特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胖乎乎肉墩墩的哈里发坐在自己精致而可调的宝座上一般。只听这位理发师又乞求道(态度犹如是一位被哈里发的庄重神态所震慑住了的大好人),“擦一点‘黄金国油’怎么样,先生?稍微来一点对你的头皮效果会很好,先生。上一次你来的时候我不是给你擦过一点吗?”

  那一次实际他可没擦过,可是只听巴比特允诺道,“好了,一切听便。”随着一阵震颤般的激烈反应他发现他的那位美甲师女孩已经送走了顾客而空闲下来。

  “我可不知道上一次是怎么回事儿,总起来说我觉得自己需要打理一下手指甲为好,”只听他低沉着嗓音说道,而且张大了眼睛极其兴奋地看着她朝着自己走了过来,一头乌发,满脸笑容,腰肢苗条,身形娇小。打理手指甲的程序需要在她的桌子上来完成,而且他就可以在理发师根本不会耳闻的情形下跟她说上几句话了。他安心静气地在那儿等待着,没有试图瞥上她一眼的念头,而她低头在那儿用指甲刀锉着他的手指甲,理发师则在一边给他剃着脸上的胡须,一边给他红扑扑的脸颊上涂满那种令人舒心的泡沫,这是每一位富有经验的老理发师都会调理出来的那种。当整个理发的程序完成之后,他就起身坐到了那个女孩桌子的对面,他非常欣赏这块大理石的台面,欣赏上面嵌进去的盆池及其小巧精致的银质水龙头,而且更加欣赏自己可以经常到这样一个昂贵的消费场所里来。当她把两只湿漉漉的小手从盆池当中抽回去的时候,他竟然还在那泛满肥皂泡的热水之中真切地体会着她那丰满的小手掌握住自己的那种感觉。他身心愉悦地观赏着她那粉红色而泛着玻璃光泽的手指甲。在他看来她的两只小手要比朱迪科夫人那纤长手指的两只手可爱得多了,看上去甚至要更加优雅得多。当她用一把尖利的小刀修剪他指甲根部的皮肤角质的时候甚至在轻微的疼痛之中感到一阵难以自制的狂喜。他竭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偷眼去看她那年轻饱满的胸脯细致入微的外形曲线,还有她那浑圆的两只臂膀的外部轮廓,这一切由于在一层粉红色的薄纱绸的衬托之下显得更加呼之欲出了。他深切地感觉到他就像是一件极其精美的物什,而当他想尽办法要给她留下一点对自己的印象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在说话的时候胆怯得就像是一个乡村男孩在参加平生第一次聚会时那样:

  “好了,今天干起活来的确是有点热。”

  “哦,是的,实在是有点热。你是自己剪指甲的,上一次,是不是啊!”

  “是-的,我猜一定是自己剪的。”

  “你应该总是找一位美甲师才是。”

  “是的,的确应该如此。我——”

  “没有什么事情看起来比打理好自己的指甲给人的感觉更好的了。我总是觉得要想判定一位真正的绅士的话最好是看他的指甲。昨天就在这里来了一位汽车销售员说他能通过一个人所驾驶的汽车来断定他的身份阶层,可是我对他说道,‘你不要这么傻了,’我说,‘一个聪明之人从另一个人的指甲上一眼就能分别出来他是一个暴发户还是一个真正的绅士!’”

  “是的,或许情形的确是这样的。因为,就是说——有像你这么漂亮的小羊羔在这里,身为一个男子不知不觉就会走了来摘下他的露指手套来的。”

  “是的,或许我就是那样一只小羊羔,可是我却不是一只傻鸟儿,我可以一眼就分辨出来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只要我抬眼一打量就可以断定一个人的品质好坏——要是我看出来他不是一个好人的话那么我就不会这么坦诚地跟他讲话了。”

  她说着笑了起来。她的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在他看来就象是四月的池塘那么宁静而温和。怀着极其庄重而严肃的心情他暗自告诫自己说“总有那么一些流里流气的人们觉得一个女孩身为一个美甲师就不会有多么高的教养,她不是真的那么好,可是对我本人来说,她就是一位民主主义者,而且她非常懂得人们的心,”由此他坚决主张面前的这个女孩是个好女孩,一个再好不过的女孩——但是却并不是一个令人太舒适的好女孩。由于心中的怜悯同情他颤抖着嗓音询问道:

  “我猜你这里一定有许多人想从你身上捞点什么便宜吧。”

  “我说,唧,我的情形的确如此!我说,听着,这里的确有那么一些雪茄烟店出来的变态狂们,他们觉得一个女孩儿在一家理发店里工作,就可以从她的身上侥幸占点便宜。就是他们嘴上所说的那那那种话!但是,请相信我,我完全懂得怎样来应付这样的一些傻鸟们!我把他们玩得团团转然后告诉他们说,‘我说,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这样他们就哑口无言地溜掉了,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做了一场春梦一样,哦,你想不想要一盒指甲膏呢?擦上它会保持你的指甲就象新打理过的一样那么光滑,使用起来毫无坏处,而且可以光亮持久数天时间。”

  “肯定的,我会买一点试一试的。我说,这简直太有意思了;我是自从这家理发店开张以来就到这里来的,可是——”调侃而惊讶的样子。“——可是我觉得还没听说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哎呀,这可太有意思了!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现在不要再拿我开涮了!赶快告诉我你的芳名好了!”

  “哦,这么做可不是好玩的。我觉得自己的名字有点像犹太人的名字。但是我们的家族可不是犹太人。我的爸爸的爸爸是个波兰的贵族,有一天到这里来了一位绅士,我记得他是一位伯爵还是什么的——”

  “是某种虚衔,我猜你的意思是说!”

  “是谁这么告诉你的,自作聪明之人?他说他认识我的爸爸的爸爸在波兰的族人,还说他们在那里拥有一座上好的大房子。就在一个湖岸的边上!”接着又有些狐疑道,“可能你不相信我的话吧?”

  “当然了。不是,真的。当然了我相信。为什么不呢?不要觉得我是在拿你开心,亲爱的,可是每当我见到你的时候都在心里对自己说道,‘那只小羊羔的血管里流着贵族的血液呢!’”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诚心来说?”

  “诚心来说我是这么认为的。好了,好了,继续说下去——现在我们是朋友了——你可爱的芳名究竟叫什么?”

  “雅达.普提雅克。这个名字听上去实在有些不像一个人名。我总是对妈妈这么说,我说,‘妈,为什么你不给我起名叫多萝丝呢,或者叫某个有品位一些的名字也行?’”

  “好了,现在,我认为这是一个多么美妙动听的名字啊,雅达!”

  “我敢打赌我想起你的名字来了!”

  “好了,现在,完全没有必要。当然了——哦,我的名字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必须知道的。”

  “难道你不是那位叫做桑德黑姆的先生吗?就是为‘克拉克特雷克’厨房用具公司做外销的人员吗?”

  “我可不是!我是巴比特先生,就是那位房地产经纪人!”

  “哦,请你原谅好了!哦,当然了。你是说就是在摩天楼这里吧。”

  “是的。”只听他断然回答道,语气之中已经有些受到了伤害的感觉。

  “哦,肯定是的。我曾经读到过你的那些广告,它们做得实在是太好了。”

  “嗯,好了——你一定也读到过我的那些演说吧。”

  “当然了我读到过的!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拿来阅读,但是——我猜你一定是把我看作是一个糊里糊涂的小傻瓜了吧!”

  “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家伙!”

  “好了——我所做的这项工作对我来说非常之好。在这里可以让一个女孩有机会遇到一些真正优秀的绅士们,在谈话之中可以不断提高她的思想水平,这样你就可以一眼就看出来一个人的品质究竟是什么了。”

  “看这里,雅达;请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占你的便宜——”他在心里面深切地感觉到被这样一位女孩拒斥将是多么令人难堪的一件事情,而被这个小孩子接受下来又是很危险的一件事。要是他带着她去吃晚饭的话,如果被自己那些苛刻的朋友们看见——可他还是继续热切地说道:“请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占你的便宜,如果我建议我们某天晚上出去,一起去吃上一顿晚饭的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出去,可是——我的那些绅士朋友们总是想要把我带出去。可是今天晚上或许我该出去。”

 

  Ⅳ

 

  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他是在心里面这么认为的,为什么他要跟这么一位可怜的小女孩一起吃上一顿便饭,她或许会从跟他这么一位接受过正统教育的成熟男性的交往之中获取某种益处。但是,为了避免被某些人看到他们而引起误解,他应该把她带到彼得米尔大酒店那里去,就在这座城市的远郊地域那里。他们由此可以有一次愉快的驾车旅行,在这闷热而孤独的夜晚之中,而且他可以紧紧地握住她的一双小手——不,他甚至都决不会这么做的。雅达是一个非常殷勤的女子;她那裸露着的两只臂膀就完全说明了这一切;但是如果他跟她做爱的话,仅仅是出于她想这么做,那他就真该被吊死了。

  就在这时他的汽车抛锚了;他的点火装置出了点毛病。可是今天晚上他真的需要这辆车!他怒气冲冲地一遍一遍检测着火花塞,一次又一次急切地检查着换向器。他那愤怒已极的怒目而视根本就引不起这辆死气沉沉的车辆的任何反应,最终不得不怀着垂头丧气的沮丧心情眼看着它被拖进一家修理厂之中。后来他由于心情激动而想到了要打一辆出租车。而且打的的话不但同时显示了自己的豪富况且也是一件很浪漫而有意思的事情。

  但是当他接到她的时候,就在隔着索恩雷大酒店两个街区的街角处,她却疑惑地说道,“打一辆出租车?哎呀,我还觉得你自己有辆车呢!”

  “我的确有辆车。当然了我有的!可是它今天晚上恰好出状况了。”

  “哦,”只听她回答道,那神色就像是经常听到这样的无谓辩解一般。

  在一同前往彼得米尔大酒店的一路上,他使尽了招数要像一位老朋友那样进行交谈,可是他根本就不可能突破她那墙壁一般滴水不漏的话锋防御阵线。她长篇大论义愤填膺地讲述着自己对那位“新来的理发师”的反驳之辞,还说要是他继续坚持说她“最好是埋头吃草而不要尥蹶子”的话就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了。

  来到彼得米尔大酒店之后他们发现这里没有可以喝的东西。那位侍者领班拒绝承认乔治.F.巴比特究竟是何等人物。他们两个热汗蒸腾地坐在一个烤杂排的炉火架子前,在那里一个劲儿地交谈着有关棒球赛的一些事情。当他试图要握住雅达的一只手的时候,她却以真诚友好的态度对他说道,“你要仔细了!那位新来的侍者正在那儿给烤品挂胶呢。”可是当他们走出酒店之中时却发现外面正是一个暧昧而险象环生的夏日之夜,这里的气象不禁让人有一阵睡意朦胧之感,只见一轮小小的月亮高挂在夜晚之中改变了形容的槭树从之上。

  “咱们再驾车到别的地方去一下好了,在那里我们可以喝上一点东西、跳跳舞什么的!”他语气坚决地说道。

  “肯定会的,另找一个晚上吧。只是今天晚上我已经跟妈妈保证说要早一点回家去的。”

  “瞎扯!今天晚上这么美好干吗要回家去。”

  “我也喜欢再呆一会儿,只是妈妈会对我发脾气的。”

  他顿觉一阵浑身颤栗起来的感觉。她此时对他来说就是一切年轻而美好的事物的化身。他把自己的一只胳膊揽住了她。她紧紧地依偎在了他的臂膀上,一点都没有惧色,这时他顿然感到一阵成功之感。接下来她就沿着酒店的台阶跑了下去,嘴里吟唱一般地说道,“快来,乔治亚,我们两个要驾车跑上一会儿、凉快一下。”

  这是一个情人们的夜晚。在沿着大路驶向摩天楼之时,头上是高悬天空的那轮明净的月亮,两旁的汽车停靠路边,模糊的人影漂浮不定。他伸出两只渴望的手臂来伸向身边的雅达,当她轻拍了一下他的手时他感觉一阵感激之情涌向心头。在这里没有激烈的搏斗以及半推半就扭扭捏捏的推脱;他亲吻了她,而且她也热切地迎合着他的亲吻,他们两个就坐在那位麻木不觉的出租车司机的身后。

  她头上的帽子不小心落了下来,这时她挣脱了他的拥抱俯身去拿帽子。

  “哦,就让它在那儿好了!”只听他乞求道。

  “哈?我的帽子?太不小心了!”

  他一直等到她再次把帽子系在头上,然后他的臂膀又伸过去搂住了她。她从他的臂腕之中挣脱开来,然后以母性的抚慰语气对他说道,“现在,不要这么傻呼呼地像个孩子了!不要让妈咪这么申斥你才好!老老实实坐回去,亲爱的,你看这个夜晚是多么的美好。要是你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的话,或许我们在道晚安的时候我还会吻你的。现在给我一支烟抽。”

  他极度关心地给她把烟卷点上,一边询问她今天晚上是否过得舒服。之后他就尽可能坐得离她远一点。他由于失败而心生寒意。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告诉巴比特说,他是一个大傻瓜,由于过密的殷切、过度的计较、以及过分的精明,就像他此时所显示的这样。他回想起来要是以可敬的约翰.詹尼森.德鲁的观点来看他就是一个极度邪恶之人,而要是以雅达.普提雅克小姐的角度来说,他又是一个极其令人厌烦的老厌物,是一件不得不加以忍受的与一次大餐相关的痛苦惩罚之事。

  “亲爱的,你不想要就此离去而令人侧目吧,你会吗?”

  只听她倨傲地说道。他想要拍一下她的屁股。他郁闷已极地在心中想道,“我从这个小下流崽子身上什么也没捞到!这些可恶的外来移民!好了,我们最好是尽快地让这样的事情过去好了,然后一溜烟儿回到家中,自己一个人打发剩下来的这个夜晚吧。”

  他这时喷着浓重的鼻息说道,“哈?我会令人侧目而视吗?好了,你这个小宝贝,为什么我要被人侧目呢?现在,听着,雅达;听着乔治大叔的话。我想让你在跟你那位理发师斗嘴的时候始终能变聪明一些。我在对于像这样一些雇员方面还是很有一些经验的,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说像这样的一些骚扰行为是绝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在她居住着的那栋简简单单的木质房屋之中,他跟她简短而和蔼可亲地道过了晚安,可是当出租车载着他离去之时,他却在心里默祷着“哦,我的上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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