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他驾车前往市监狱,并不是毫无知觉地,但是在拐角之处却婆婆妈妈过分地小心谨慎,就像一位老婆婆正在往罐子之中栽种花草一样那么罗嗦。之所以有这般行为反应是为了真切面对这令人难以琢磨的命运的愚弄。

  接待员对他说道,“不行,直到三点半以前你不可能见到任何羁押犯的——那是探视的时间。”

  现在已经是三点钟了。在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巴比特一直在盯着白色灰泥墙上的一幅日历和一个挂钟在看着。身下坐着的这把椅子既硬且窄而且吱吱嘎嘎作响。人们在办公室里面穿梭来往着,而且他还觉得这些人都在盯着他看。他顿时觉得一阵决斗时的挑衅意味,这种感觉里面掺杂着对这架大机械的畏惧之感,就是这架大机械此时正在摧残折磨着保罗——保罗——

  就在刚到三点半的时候他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那位接待员却回答说“里尔斯林说他并不想要见你。”

  “你这说的是疯话吧!你并没有报给他我的姓名!告诉他说是乔治想要见他,乔治.巴比特。”

  “是的,我告诉过他,的确,的确的!他说他不想见你。”

  “那么无论如何也要让我进去一下。”

  “决不可能的。要是你不是他的律师,要是他不想见你的话,就决不能这么办的。”

  “但是,我的上帝——我说,让我见一下监狱长可以吧。”

  “他现在很忙。快点吧,现在,你——”巴比特站起身来虎视眈眈地俯视着他。这时这位接待员立刻变作委婉的语气说着,“你可以明天再来试一试。可能是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脑子出了问题。”

  巴比特一路驱车前行着,既不是认真仔细的也不是一惊一乍的,而是险象环生地滑过一辆一辆大卡车的旁边,也不顾大卡车司机们发出的一片咒骂声,就这样来到了市政厅这里;他一个急刹车车轮挨着马路牙子停了下来,接着下车疾步跑上大理石台阶,来到了尊敬的鲁卡斯.普罗特先生、这位市长、他的办公室门前。他塞给了市长办公室守门人一个美元的小费;接着他就立刻被带了进去,站在市长的面前请求道,“你记得我不,普罗特先生?巴比特——布斯特的副总裁——前来向您请求?我说,你听没听说过可怜的里尔斯林的事情?好了,我想要您下一道命令给监狱长,或者什么人你觉得合适的,让我回到市监狱里去见一见他。太好了,十分感谢。”

  十五分钟以后他就大步踏在了监狱过道之中通往一间小监舍的走廊上了,保罗.里尔斯林就坐在监舍里面的一张小帆布床上,身子蜷缩着像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乞丐一样,两条腿绞在了一起,两只胳膊交叉着,嘴巴里咬着自己一只紧握的拳头。

  当监狱看守把监舍的门锁哐啷一声打开的时候,保罗抬起头来两眼茫然地看着门边这里,认出来走进来的是巴比特,这时看守已经把他们两个独自留在了这里。只听他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说道:“你来了好!尽管说教好了!”

  巴比特一屁股沉重地坐在了帆布床上他的身边。“我并不是前来说教的!我也不在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想做一点我所能做的事情。我很欣慰希拉已经得到了她应得的命运。”

  只听保罗以争执的态度说道,“现在,不必拿希拉来转移话题。我一直在这么想:或许她并没有这么轻松地就了断了。就在我刚刚把她射杀之际——我根本就没想这么做的,可是她像魔鬼一般纠缠着我,逼得我当时就发了疯,仅仅是一秒钟的时间,我就从口袋里掏出来那把老左轮手枪,就是你跟我两个用来打兔子的那把,照着她的肩膀上就扣动了扳机。我根本就不想要这么做的——事后,当我想办法想要止住流血的时候——枪弹对她的肩膀造成的创伤简直太可怕了,而且她的皮肤是这么的细腻可爱——或许她不会就此死去的吧。我希望这不会在她的臂膀上留下很大的疤痕。可是就在刚过了一会儿,当我在浴室里面到处翻找一些棉花用以止血的时候,我突然间发现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黄鸭子,是某个圣诞节里挂在圣诞树上的,这时我就回忆起来她和我两个曾经的那段快乐时光——该死!我简直不敢相信现在这里的这个人还是我吗?”当巴比特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他的臂膀的时候,保罗叹息了一声说,“我很高兴你能来。但是我害怕你来这里会有一番说辞,而且当一个人已经犯下了谋杀案的时候,况且已经被带到了这里,一切的事情——就在公寓房的外面围拢了一大群的人,所有的人都在观望着,警察就带着我从这些人们当中穿过——哦,我再也不想说当时我内心里面的那番感受了。”

  但是他接着又说了下去,尽管是以一种困倦无味的、精神极度错乱的、含混不清的语气在说着。为了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巴比特随口说道,“哎呀,你的腮帮子上怎么有一个疤痕。”

  “是的,就是在这儿警察狠狠地打了我一下子。我猜想警察们在给谋杀犯训话的时候能够获得巨大的快乐感,也可能吧。他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家伙。而且他们还不允许我帮着把希拉抬到楼下的救护车上去。”

  “保罗!快别说了!听着:她不会死去的,而等到这件事情过去了以后,你和我两个还会到缅因州去的。而且或许我们还会跟那位梅依.阿尔诺德一起去的。我要到芝加哥去叫她跟我们一起去。好心的女人,我的天啦。而且之后我还要看着你到西部某个地方去开展业务,或许是西雅图那里吧——他们都说那里真是一座不错的城市。”

  保罗似笑非笑起来。现在倒是巴比特在神情恍惚起来了。他不敢确定保罗此时是否在留意倾听,但是他一直在沉重乏味地说着什么,直到保罗的律师P.J.马克思威尔走了进来,这是一位身材瘦削、忙碌不停、很不友善的男子,他冲着巴比特点了点头、暗示道,“要是里尔斯林和我两个可以单独呆一会儿的话——”

  巴比特紧紧地攥了一下保罗的双手,然后就来到了外面的办公室里等着,一直到马克思威尔脚步踢踏地走了出来。“你看,老伙计,我该怎么做呢?”他赶上去乞求的声调问道。

  “什么也不用做。不必做任何一件事情。现在什么也不必做,”马克思威尔回答道。“抱歉。不要着急忙慌的。也不要想着再去见他。我已经让大夫给他注射了一支吗啡,这样他就可以好好睡过去了。”

  现在就此返回到办公室里去似乎有些残酷而令人不忍。巴比特觉得自己好像是刚刚参加完一场葬礼回来一般。他驱车漫无目的不知不觉地顺路来到了市医院,想要顺便打听一下有关希拉的情况。她现在已经不会有性命之忧了,他获悉。那粒发自保罗那把大号的军用44式左轮手枪里的子弹,穿透了她的肩膀造成很大的创伤后穿臂而过没有留在体内。

  他在恍惚之中回到了家里,发现他的妻子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就像我们在通常情况下对我们的朋友们的不幸悲剧所抱有的那种难以克制的兴趣感那样。“当然了发生这样的结局保罗不应该蒙受全部的指责,但是这样的结果的直接起因还是由于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的缘故,他本来应该以一个基督徒的方式背负起来自己的十字架,”她在那儿兴致勃勃地一个劲儿说道。

  他无精打采地根本不想说出心里的话以作答。他只是说管它什么背起基督徒的十字架不十字架的,然后就出去擦洗汽车去了。一板一眼地,耐心地,他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刷擦着油滴盘上起了毛的油污,起劲儿地往外抠挖着轮胎里面已经板结了的干泥巴块儿。他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来搓洗着自己的双手;用一块厨房用掺有颗粒质的肥皂使劲地搓洗着;几乎把自己肥胖的指关节都搓出伤来了才感到心安。“可恶的这双柔弱的小手——就像是女人的手似的。啊!”

  在吃晚饭的时候,当他的妻子又开始了意料中的闲谈之时,他怒冲冲地说道,“我禁止你们当中的任何人再说有关保罗的事情!我要注意你们不再谈论有关这方面任何不必要的言词,听到了没有?在这座热衷于纷纷传播流言蜚语的城市之中,今天晚上将要有一个家庭不是五十步笑百步那么浅薄无聊。你们把这些污秽不堪的破晚报都从窗户里给我扔出去!”

  但是他自己还是阅读了这些破晚报,就在晚饭过后的一会儿。

  在九点钟之前他出门赶往马克思威尔律师的家中去。他受到了一点都不热情友好的接待。“怎么了?”马克思威尔非常冷淡地说道。

  “我想要在法庭审判的时候出庭作证。我现在已经打定主意了。为什么我不要站到证人席上去、发誓作证说当时我就在现场,是她首先把手枪掏出来的,当他跟她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手枪就在这个时候偶然走火了?”

  “你这是要去发誓做伪证吗?”

  “嗯?是的,我猜这一定就是伪证无疑了。哦——那么这么做是不是会有用呢?”

  “可是我亲爱的伙计!这可是伪证啊!”

  “哦,不要这么傻了!请原谅我吧,马克思威尔;我一点也没有想要来以此激怒你的意思。我的初衷仅仅是:我也知道了并且你也知道的,法庭之中有许许多多做伪证的情形发生,仅仅是为了兼并一块小小不然的破烂房地产,而现在目前的情形是这么做可以挽救保罗不进监狱受刑,因此我甘愿蒙受作伪证的耻辱。”

  “不要这么做。除却这件事情道义方面的干系不论,我依然怀疑这么做的实际可操作性。公诉人是会把你的所谓证词分开来掰过去加以逐项辩驳的。已经众所周知的情况是当时只有里尔斯林和他的妻子在事发现场。”

  “那么好了,你看这里!就让我站到证人席上去发誓作证好了——而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出于上帝的证言——是她纠缠着他不放、直到他最终发了疯的。”

  “不要。抱歉。里尔斯林完全拒绝任何不利于他妻子的证词。他坚持自己要供认自己所犯的罪行。”

  “那么就让我站出来发誓作证一些事情好了——无论你对此会怎么说。就让我做一点事情好了!”

  “我真的很抱歉,巴比特,可是现在你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我不得不把它说出来,可是这样也许会帮到我们一些,那就是你决不要插手到这件事情当中来。”

  巴比特,一边转动了一下头顶上的帽子、一边显出一副偿付不了房租的房客一般的可怜相,痛苦而沮丧的神情一目了然,以至于连马克思威尔都不得不屈尊安慰他道:

  “我不想要伤害你的感情,但是你已经看到了我们两个都是在尽最大的努力为了里尔斯林好才这么做的,在这里我们必须要排除一切不利的干扰因素。目前在你这里的麻烦,巴比特,就在于你是属于说话不加考虑的那一类人。你只想着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而对别人不管不顾。如果说这里还有任何事情能让我把你安置到证人席位上的话,那就是你现在必须要离开这里了、不要再在这里把整个这场戏给搞砸了。对不起。现在我必须要整理一下手上的这些文案了——真的是对不起。”


  Ⅱ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花了大部分的时间给自己打气以应对体育俱乐部里边那喋喋不休烦人的混乱环境。他们一定会对有关保罗的这个事件说个没完;他们也会假装闭口不谈一副阴险的嘴脸。可是在“粗鲁人”那一桌上他们的确没有提到过保罗的名字。他们激情飞扬地谈论着的是即将来临的这个棒球季节。他是这么发自内心地爱着这些人,这还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这种感觉。


  Ⅲ


  他已经在心里面设想过,这一定是从一些故事书里面获得的印象,保罗在受审的时候一定是一次艰苦卓绝的长时间斗争的场面,画面之中是激烈的争执不休的一番景象,黑压压坐满了一群焦虑不安的人们,以及突然间提出来的一份压倒一切的新的证据出来。而实际上,这次审判只用了差不多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大部分时间都是大夫们用来提供证明希拉完全可以康复过来的一些证据,以及证明保罗当时一定是暂时性的失去了理智的所作所为。第二天保罗就被判处了三年徒刑并立即就被送往州监狱执行判决去了——整个这件事情当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场面发生,也没有戴上手铐立即押走之类的举动,而只是迈着沉重的步履走在了一群高高兴兴的代理司法长官们身旁而已——而在火车站上跟他道过别之后巴比特就回到了他的办公室之中,这个时候他才回味过来,他现在所面临的这个世界,由于已经没有了保罗,从此也就毫无意义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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