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郁洁的命运

  “爸爸妈妈完全站在你一边,小姐很生气,”郁洁说,稍停,又补充道:“后果很严重。”

  显然,郁洁是在说当初她和我分手的事情。

  听她那意思,似乎是因为她父母太偏向我,让她产生了逆反心理;如果她父母不这样,事情或许会有所不同。但我相信事情决没有那么简单。

  回忆起那段经历,我的心情还是很沉痛,很迷茫。

  我忽然想起,徐科长在给我的信中曾说过,“某某及其家庭都不同意”,我因此猜想胡政委曾给郁洁的父母打过电话。但从后来的情况看,她父母的态度并不是这样的。

  “我在南京给你写信被领导知道后,胡政委给你爸妈打过电话吗?”我问郁洁。

  “没有。”她肯定地说。

  “那他们怎么说你爸妈不同意?”我感到非常奇怪。

  “那是我说的。”郁洁说罢,莞尔一笑。

  原来是这样!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问郁洁,除了我之外,到她家去过的是不是还有王兴和周排长。

  她沉默不语。

  “我果然猜对了。”我仰起头,舒了口气。

  “那是很容易猜到的。”郁洁说,想了想,补充道:“那时候我根本不成熟,并不懂事儿。后来看到身边的女孩子谈恋爱,才想到谈恋爱。”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这样的女孩子,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停了片刻之后,郁洁很认真地问我说:

  “你是不是收到过一封信?”

  “什么时候?”我问。

  “你转业到老家的报社之后。”她说。

  我认真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

  “是的,我是收到过一封信的。”我回答道。

  “真有这种事!真是……”她似乎很生气。

  “怎么回事?”我问她,觉得很奇怪。

  “那信不是我写的。”郁洁说。

  什么?那封信不是她写的?那是谁写的呢?

  “我以为他是骗我的,谁知道他真的写了!”郁洁说。

  我明白了,那封信是他前夫写的。我现在更清晰地回忆起来了,那是一封相当无礼的信,收到信的时候,我确实很难过,因为我没有想到郁洁会这样对待我。我猜想她大概已经结婚了,而写这样一封信,或许是要向她丈夫表明她自己的态度什么的吧。从这封信,我似乎看出,她在婚姻中处于弱势,而丈夫对她也不够信任。我似乎看到了她的某种程度的不幸。我不敢确定自己没有片刻的幸灾乐祸。但可以肯定的是,冷静下来之后,我还是更同情她。我甚至觉得,她为了自己的幸福,给我来这么一下子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我这样一想,也就想开了。事实上,这次和郁伯伯联系之前我之所以那么犹豫;联系过程中我又担心郁洁可能会从中作梗;联系上之后我又反复叮嘱郁伯伯不要告诉郁洁,不要打扰她的生活,这一切,都和那封信给我留下的阴影有关,虽然那封信本身我已经差不多完全不记得了。谁知那封信却并不是她写的。

  “当时,我刚生完孩子,”郁洁说道:“爸爸叫我把我的饭卡给他,他要去我们食堂拿馒头。饭卡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我就把钥匙拿给张军,让他去拿。他去了我的办公室,就在我的抽屉里乱翻,翻出了我保存的你的一封信,回来就跟我吵。我月子一满就抱着孩子回了爸妈家,人又黄又瘦,隔壁阿姨看了都心疼,对我妈妈说:‘小洁的月子没有养好啊!’”

  “张军说他给你写了一封信。我以为他是说说罢了,没想到竟是真的。”郁洁说,“他就是小心眼。”

  郁洁告诉我,此后她和张军就经常吵架。在孩子两岁时,他们就分居了。1996年,也就是在香港回归的前一年,张军和一个同事到泰国出差,中途竟私自溜去了香港,并跑到美国驻香港领事馆申请政治避难,最后去了丹麦。张军出走三个月之后,她就申请法院判了离婚。

  郁洁说,按当时的情况,她是不能申请离婚的。结果,她是以张军失踪为理由申请离的婚。为了她能够离婚,她父亲还亲自出面帮她找了法院的人。

  郁洁告诉我,张军是在一个秘密单位工作的。因此,张军的叛国行为对她的影响很大。许多人怀疑她和这件事也有关系,怀疑他们也许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移民。所以,她处境非常不好,单位里不让她上班。所以,一气之下,她就辞了职。

  “你们不是分居了吗?”我说。

  “他们怀疑是假分居,”郁洁说,“离婚以后还怀疑我们是假离婚。”

  看来这还真是一件难以说清的事。

  郁洁说,她因此把党籍也弄丢了。她原单位的人问她,要不要把组织关系转出来,她回答说:“我工作都不要了,还要组织关系做什么呢?”

  郁洁告诉我,张军到了丹麦之后,曾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希望她带儿子一起去丹麦,她没有去。她如果去了,就更说不清了。现在儿子已经超过18岁了,更不可能去了。

  郁洁说,她妈妈也不赞成她去丹麦,认为她和张军的性格不合适。张军太内向。

  郁洁说,她最大的困惑是,至今都不知道张军申请政治避难的理由是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他的真实动机究竟是什么。

  我也赞成她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毕竟,这件事涉及她的形象,并使她受到株连,遭到巨大打击,一度似乎还受到监控,几乎丧失人身自由,最后还因此丢了公职和党籍。

  我告诉她说,张军单位的人,特别是他身边的同事,应该是知道事情某些真相的。15年过去了,应该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我让她不妨找张军单位的人了解一下。

  郁洁似乎受到了启发,马上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她告诉我说,她公司的会计,就是从张军单位退休的,和原单位的人还有联系,自己也许可以让他问问。说完,她就拨了电话。

  郁洁会说苏州话,我半懂不懂。接通之后,多数时间里,郁洁只微笑着听对方说,偶尔才插一两句话。对方口才似乎很好,说起来就没个完。我感觉得出来,对方是在说他自己的什么事,因为我一直没有听到郁洁说张军的事。对方显然正在说什么有意思的话题,郁洁专注地听着,并显出特别开心的样子,几乎要笑出声来,最后竟笑着问对方道:“阿是扒灰啊?”

  郁洁这时坐在书桌旁边,右臂支在桌子上,说这句话时,露出洁白的牙齿。奇怪,她说这话,竟然一点也不显得污秽。

  电话结束后,她向我解释说,她的会计姓周,儿子在法国留学,说是可能给他带个法国媳妇回来。老周喜欢开玩笑,对她说,他真希望儿子不要带法国姑娘回来,法国姑娘太浪漫了,搞不好会让他这个老头子也陷进去。这让她想到这句话。

  郁洁显然没有提张军的事,也许觉得电话上说不方便。

  郁洁告诉我,张军也是战友,苏州人,和她同年入伍,开始在我们师的炮团。张军的姑父是军区机要局局长,不久就把他调到军区机要局当了打字员。一次,张军回到师里,和两个老乡一起到总机班来玩。张军回济南后,给她来过一封信,信里除了一幅剪贴的漫画,什么也没有写,只留了姓名和地址。郁洁说:“那意思是,愿者上钩。”她没有回信。直到她退伍两年多以后,一次,她正在街上走着,忽然看到马路对面一个当兵的蹬着自行车很快地跑过去,歪戴个帽子。“兵油子!”她在心里说,并觉得有点眼熟,之后想起来,原来就是他。

  “不久张军找到了我家。我这才知道他已经从济南调回北兵营了,也才知道他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什么的。”郁洁说,“他听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显得很失落。”

  我想起我在老家收到的郁洁那封信,她在信里说,经人介绍,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我猜想,郁洁对张军说到的男朋友,应该就是那个人。那他们又是怎么散了的呢?

  郁洁告诉我说,那是一位中学老师,经人介绍认识的。他们的关系一直发展得比较顺利,已经开始准备结婚了。直到有一天,郁洁在大街上碰到那男的,那男的推着自行车,车上架着一张棕板床。“而且是旧的。”郁洁说。

  “我问他:‘干什么呢?’他回答说:‘准备房子啊!’我当时就决定:‘不能嫁给他!’”郁洁说道:“我于是就到北兵营找张军。我当时并没有想过要嫁给他,只是想让他帮我摆脱那男的。一次,我在街上碰到了那男的,我和张军骑着车子就跑。张军说:‘你现在游到我的罐子里来了,我不会让你再游出去了’”

  “后来我爸爸听说了我的事,扇了我一巴掌。”郁洁说,“我和张军结婚,我爸爸也没有出席,说单位里有事儿。”

  我隐约感到,郁伯伯似乎不喜欢张军,不赞成女儿的这桩婚事;没有出席婚礼,应该就是一种态度。

  “张军出走之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郁洁说,“那是好莱坞一部电影里的台词:‘人们都认为没有英雄,却不知道英雄就在身边。’”

  我似乎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郁洁和张军经常吵架的原因,这或许也是张军最后做出叛国的事的原因之一。我记得李卫东曾经说过:“郁洁想得很高的。”我觉得也许可以从李卫东的这句话里找到问题的某种答案。说穿了,郁洁是很有雄心的,要求是很高的,她会看不起平庸之辈。我估计她对张军就经常流露出这样的态度。于是张军就吵,直至最终企图以一个石破天惊的行动为自己求得某种证明。

  “李卫东怎么样了?”我问郁洁:“你们还有联系吗?”

  “李卫东在张军妈妈面前说过我的坏话,张军妈妈后来告诉了我。”郁洁说,“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和我来往了。”

  我觉得郁洁似乎也有自己的宿命。以前一位老教授曾给她介绍过苏州大学一个即将出国深造的研究生,她没有同意。我曾为她感到后怕,担心那男的出国以后不回来,毁了她的生活。后来她嫁给了张军,张军又出走了,而且是叛国,把她害得更惨。

  这使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灵魂被阎王安排出去投胎,在他出门时,阎王正在看他的生死薄,并无意中念出了声,说:“生在西津,死在丘村”。他就把这句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这人随后就出生在西津渡口附近的一户人家,长大后,当了很大的官。由于一直记着阎王的话,他从来不敢去姓丘的村庄。后来,因为半道遭到乱民追杀,轿夫抬着他没命地奔逃,糊里糊涂得跑进了一个村子。他问轿夫:这是什么地方?轿夫告诉他,这是丘村。他大喊:快跑!直到跑出村子,他才松了口气。但就在进入下一个村子的时候,他的肚子忽然剧痛起来。他问这是什么地方,轿夫告诉他,这是丘村。“我们不是已经过了丘村了吗?”他问。轿夫告诉他:那个是上丘村,这个是下丘村。那人最后就死在下丘村。

  郁洁的命运似乎就是这样,她的男人注定要出国不归,并给她带来灾难,所谓在劫难逃。躲得了上一个,躲不了下一个。

  郁洁告诉我说,自从遭受命运打击后,她几乎一蹶不振,直到前年,才开始慢慢恢复过来。

  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在工程建设领域里谋生,是会面临许多诱惑和危险的。我很为郁洁担心。我问她,有没有人动她的心思。她说确实是有的。

  “只要是有那种想法的,我宁可不做他的工程。”郁洁说:“被人算计的感觉很不好。”

  不过,郁洁告诉我说,她做的多数项目都是他父亲的老部下老朋友介绍的,所以,总起来看还好。

  “我也不想赚太多的钱,只要够自己花就行,”郁洁说,“不好做的工程就不做。”

  她告诉我,她离婚15年了,从来没有带男人回家过。

  她说,和她同一个小区里,有一个男的,他母亲和郁洁母亲还是朋友。那男人曾经追求过她,想让她做他的情人,并做她的工作说:性生活对女人保持美丽有好处。

  郁洁说,她听了这话只想笑。

  “他自己的老婆就是黄脸婆,”郁洁笑着说:“他竟还对我说这个!”

  对郁洁的洁身自好我毫不怀疑。

  郁洁告诉我,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谈过男朋友。

  “我爸爸的一个老部下,苏北人,姓姜,我叫他姜叔叔。”郁洁说道:“去年冬天,姜叔叔来我家看望我爸爸,问我,”说到这里,郁洁竟模仿起姜叔叔的苏北口音来,说:“‘小洁呀,你怎么不成家呀?’我回答说,”她又学着对方口音说道:“‘姜叔叔,我嫁不出去呀!’”

  说完,她呵呵呵直笑。她学得还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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