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高山对话

  在我的意识里,整座汤公山,从山脚到山顶,大致可以划分为四个大的台阶,各级之间相隔大约都是两三百米左右的高度:最低的一级就是大坪以及沿河一带的村子;第二级就是黄花岭等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村子;第三级则是黄花岭后面的山头,以及从这里通向小岭头和大岭头的,在无数山头和山梁之间蜿蜒伸展的长长的横排路;第四级则是清塘寺。

  下午两点多钟,我和彭志刚、余建中一起,告别三姐一家,开始向清塘寺进发。

  我们边聊边走,大约走了近个多小时,来到了小岭头。这是一道看上去很普通的光秃秃的山梁,南边是一座碧波荡漾的高山水库,北边就是杨山盆地,盆地上空雾气茫茫。

  在小岭头的东边,一座雄伟高山从深谷里拨地而起,气势磅礴地升上来,峰顶一直耸入高高的天空,云雾缭绕。这就是汤公山主峰!

  从小岭头去大岭头凹门,是一条遥迢的但大体上还属平缓上坡路,这条路高高地悬挂在汤公山主峰西边的一座陡峭的青峰之下。这段路中间一段尤其险峻,站在这里向下看,山脚的一切尽收眼底:可以清楚地看到公路怎样从人烟阜盛的杨山村方向蜿蜒延伸过来;怎样变成了一条窄窄的石板路,进入低回的山谷;怎样沿着小溪一侧来到半山的凉亭;又怎样在凉亭处分岔,一条跨过小溪,变成了一条更小的土路,从小岭头这边的山排上盘山而上,通到小岭头,而另一条则保持着石板路的形态,继续沿着小溪那边的汤公山脚一侧,逐渐上升,通到高高的大岭头凹门。

  我们在小岭头休息了片刻以后,就沿着这条路向上走去。

  山谷底部也有人在走着,有下有上,有空手的,也有挑担子的。从上面看下去,就像是从飞机上俯看大地,走在山谷底部的人显得非常渺小。

  我们刚刚走上那段最险要的路段,忽然看到前面过来一个人。这是一个大约六十来岁的老头子,戴着顶斗笠,扛着把锄头,从大岭头方向登登地走下来。

  “水库管理员,”建中轻声告诉我们说。

  “修水沟啊?”相距三四十步,建中就大声地和那老人说起话来。他们显然是熟悉的。

  “断水,”老人说着,已经来到我们面前,他放下锄头,谨慎地站到路旁的水渠里,靠着山边,为我们让路。见我们似乎不明白,又解释道:

  “水库要放水了。我把那边的水断掉。过几天可以抓鱼了。”

  我这才发现,路里边的小水渠里已经没有水了,但水沟显得很潮湿,显然是刚刚断的水。

  “怎么现在就放水呢?”建中回头问道。

  “冬修,修水库啊,”老人回答说,“几年没有修了哩。”

  “噢,”建中说,“你们的水库里哪有什么鱼哩!”

  “山高,水冷,鱼儿难长,”老人说,“看看今年怎么样。”

  我向前方看去,远远地,可以看到大岭头凹门附近的一道水闸被打开了,一泓清水破门而出,从山坡前倾泻而下,打在下面一簇箬竹上沙沙作响。

  在大岭头凹门岭头上,一个壮年人正用打杵撑着担子休息。 他大约四十来岁,身体显得很结实。我觉得有些认识,他是八队的,应该是叫陈海根。

  “挑米呀?”建中和我都向他打招呼。

  “哎,”他憨厚地笑笑,说,“挑米。”

  凹门风很大,我们的裤管竟被吹得鼓胀起来,很凉爽。

  这里正处在汤公山的正西边,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汤公山主峰的南北两面景色是完全不同的。北边,朝向公社的一面,除了稀疏枯黄的灌木,什么都没有,山体显得陡峭而又坚硬;南边,则竹木繁茂,即使是深秋季节,依然显得一派苍翠。

  凹门南面有两条路,一条是左边的沿水沟过去的石板路,这是上清汤寺去的路;另一条是沿着一条平缓的山洼向下的土路,去大岭头和田畈等生产队就是从这条路下去。

  陈海根挑着担子向下走了,我们随后踏上了去清汤寺的石板路。

  我忽然有一种近乡情结的感觉,不知道即将出现的是一种怎样的场面。

  在汤公山北面的荒山秃岭和南面的大森林之间,有一片过渡地带,山上长的是比较深的茅草和灌木,其中也夹杂着一些小竹子和杉树,再往前就是大森林了。

  在森林边缘的路上,我们碰到了一位年轻的母亲和她带的两个孩子,大的女孩,大约八九岁,小的是个男孩,才四五岁。两个孩子站在路上,母亲正在水沟的另一边采摘土坎上的山楂。

  我们走到她们身边时,年轻的母亲即跳回到石板路上,把几个山楂塞到男孩的手里。

  “那边还有许多!”小男孩指着旁边坎子上的一株山楂树叫道。

  “太高了,摘不到的。”母亲说。

  那山楂树就在我们前面水沟那边的坎子沿上。

  “我来帮你摘吧!”我说着,跳过沟去,把那几个红山楂采给了孩子。

  “快说,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小男孩接过山楂。

  “不用谢。”

  “那山上,有一棵板栗,”小男孩兴奋地对我说,“许多许多板栗。”

  “在哪里?”我问他。

  “在上面。”男孩说。

  “不是板栗,是毛栗。”一旁的小姐姐纠正道。

  “就是板栗!”小男孩倔强地说。

  “好了好了,太阳快下山了,得赶快回家了!来,我背!”

  年轻母亲微笑着,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走到小男孩的前面,蹲下身子,准备背他。可小男孩绕过母亲,径直向前跑走了。他的小姐姐连忙追过去,抓住了他,牵着他向前走去。年轻的母亲也跟过去了。

  我忽然回忆起了遥远的一幕。那是自己小时候跟着姐姐们上清塘寺拜菩萨下山的情景。那天,出了清塘寺大门,我就顺着庙前的甬道向下跑,三姐一直追到竹林边才追上我,然后就牵着我的手沿着很陡的石阶向下走。大姐则走在我们后面。三姐显得很高兴,一边走还一边对我说:

  “再好了,到底有名字了,以后就叫观宝了!”

  我脑海里又浮现出老和尚的形象。他看起来个头很高,人很瘦,喉结突起,脖子上青筋毕露,还好象特别喜欢俯下身子对人说话似的。

  “好,好,”当我拜过菩萨站起来时,他把我拉到身边,俯下身子,很和气地对我说道:“你来拜观音菩萨做亲娘,那你从今天起就是观音菩萨的儿子了。观音菩萨肯定会保佑你的!”

  他的口音很特别,很陌生,显然不是我们本地人,是外地人。

  “他那时大概就有六十来岁,现在应该有八十多岁了!”我想着,一边跟着建中向前走着。

  正走着,建中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连忙往回跑了几步,跑到森林的外面,越过路下的一片荒草和杉树向下张望着,然后大声喊起来:

  “海根哥——”

  “哎——”陈海根果然在下面答应了,就在我们下面的路上,但被草木遮住了,看不到人。

  “你对我家里说一声,我带战友到清汤寺去了,叫她们多煮三个人饭!”

  “哦!”陈海根说。

  “我们可能要晚点下来。”

  “哦!”

  “别忘了啊!”建中叮嘱道。

  “不会忘的哦,”陈海根说,又自语似地说道:“这点子事情,哪里会忘记的哩!”

  我们继续向前走着,隐约听到下面说话的声音,大概是陈海根又碰到什么人了。但渐渐地,山中就又恢复了宁静。

  古道在林间穿行。树林荫翳,鸣声上下。

  “这叫什么山?”彭志刚忽然问道,显然,他已经对眼前的景色产生了兴趣。

  “汤公山。”余建中回答道。

  “为什么叫汤公山呢?”

  “我以前也不明白它为什么叫汤公山,还以为是叫‘汤冈山’哩。”我回答说,“但最近我看到一本明朝嘉靖年修编的《宁国县志》,里面记有这座山,这才知道叫汤公山,也叫商山。还说山下曾有一座汤王庙。由此看来,这座山的山名可能已经非常古老了,似乎和公元前一千多年的商汤王有密切关系哩!可惜我们这里基本上都是近百来年的移民,没有多少人了解、也没有多少人关心这里的历史。有机会我倒想好好研究一下这里的历史。”

  “你们不是本地人吗?”彭志刚问。

  “我们这一带,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是外来人口,真正的本地人极少。”我回答说,“最多的是湖北人和安庆人,也有不少浙江人。我们大队绝大部分是从浙江人。但也有安庆人,建中你们好像是安庆人吧?”

  “对。”建中说。

  “你呢,你是哪里人?”彭志刚问我。

  “我算是浙江人,因为我们是从浙江过来的。但听我父亲说,我们真正的祖籍是福建。”我回答道,“我父亲告诉我们说,我们老家是福建泉州,但很久以前就迁移到了浙江处州府的龙泉县。此后,我们家族在那里住了许多代。现在我们家里讲的还是处州话。”

  “那怎么又到这边来了呢?”彭志刚问。

  我于是一边走,一边讲起了我的饶有趣味的家族迁移史。

  不知不觉中,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忽然,脚下的台阶变得更明亮了。我们抬头看去,一片晴空已经出现在上面,依稀还看到了一角朱红色飞檐。原来清塘寺已经到了。

  太阳从遥远的西边天空斜照过来,照在清塘寺的西墙上,琉璃瓦上,和门前的石板铺就的空地上,使古老寺庙显得更加醒目和辉煌。

  寺庙后山上是大片翠绿的小竹林。

  当我们踏上寺前空地时,一个光头小伙正半裸着白花花的上身在寺庙旁的水缸边冲凉,他用脸盆舀着水从头顶猛地浇下来,竟发出受刑一般的惨叫声。

  “小和尚,”余建中微笑着对我和彭志刚介绍说,继而朝那边大声喊道:“喂,寂行师傅——”

  小和尚住了手,转过身来,抹了抹脸,凝目朝这边看着,突然高兴地笑起来——

  “建中是你呀!”他说着,光着上身就跑过来,在建中肩头上亲切地打了一拳。

  “这是我战友,这是寂行师傅,”建中介绍说,“这么早就洗澡啊?”

  “有太阳,暖和些;太阳一下山,水就更冷了。”小和尚说。他胖乎乎的,看上去二十七八岁样子,性格显得很开朗。

  “老师傅呢?”建中问。

  “师傅回苏州寒山寺主持大法事去了——我去穿衣服。”小和尚说,似乎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一边跑到水缸后面的大石头上上收了僧衣,匆匆地跑进了庙里。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种很复杂的感情,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轻松,似乎还有些神秘:怎么又是苏州?

  寺南山谷里雾气迷茫,远远的天边有两座蓝色的山峰,看上去就像是漂浮在大海上的两座小岛。

  “你们怎么这么熟?”彭志刚问余建中。

  “后面这片小竹子是我家的,春天,我回来帮着扳笋子,把笋子背到庙里来剥,他也帮我剥,就熟了。这家伙很有意思的。”建中说,“走,我们进去看看!”

  一进寺庙,对着大门的,是一尊盘腿而坐的金色大佛,佛前的香炉里青烟袅袅。殿宇两侧居高临下地分列着造型各异的十八罗汉。我顺着左边的过道,一边看,一边来到了大殿的后面。

  在我的印象中,观音菩萨是在中间那堵墙的北面向北而立的,但我到了这里,却不见观音菩萨。正在我纳闷之际,一转身,竟发现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隔着一个门洞慈祥地看着我。我抬头看了看门楣,门上写着三个绿漆大字:观音堂。

  “这观音堂原来就有的吗?”我问建中,一边穿过门洞,来到观音菩萨面前。

  “原来就有的,”建中回答说,“房子和菩萨都是完全按照原来的样子修建的。”

  我感到奇怪,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没有专门的观音堂的。我想大概是我记错了。也可能是受了其它寺庙的影响。因为那些寺庙都是没有专门的观音堂的。

  因为小时候拜了观音做亲娘的缘故,观音菩萨在我心里一直有着特别的地位。因此,无论走到哪里,凡进寺庙,遇到观音菩萨,我都要拜的。我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心理。似乎是出于从小养成的一种习惯,又似乎是在履行一个不可更改的承诺。

  我知道彭志刚和余建中是不会理解的,但我还是虔诚地点上香,跪下来拜了三拜。

  我们把整座庙宇参观了一遍,从另一边的过道出来,发现寂行和尚已经在大门外的空地上摆上了茶水。他穿上僧衣倒像个出家人了,那笑容还很有些像弥勒佛哩。

  “来,”他招呼说,“到外面喝茶。”

  “老师傅是什么时候去苏州的?” 我问。

  “有八九天了吧。” 寂行说。

  我们坐下来喝茶。太阳已经落到了竹林的西面,阳光把班驳的竹影投洒在桌面上和茶杯上。

  “听说老师傅经常出国讲学?”我问,“主要讲什么呢?”

  “师傅研究范围很广,研究最深的是佛经和宗教哲学,”寂行说,“他出国讲的主要是宗教与和平的关系问题,他担心随着全球化的深化,不同宗教之间的矛盾会进一步加剧,会影响世界的和平。他一直在致力于推动宗教融合的工作。”

  “我十几天前曾让人带一篇文章上来给他的,不知道他收到没有?”

  “你是……?你说的是《精质论》?”寂行高兴地说,“吴木水带来的,给师傅了。”

  “他今天是专门来听老师傅的意见的。”建中说。

  “师傅看了你的文章,非常高兴,一再肯定是‘很不错的发现!’师傅说,你的名字还是他给取的。是吗?这就是缘啊!阿弥佗佛!”寂行继续说道:“师傅和苏州哲学研究院老院长素有往来,他把《精质论》带给老院长看去了。他们应该会和你联系的。你最近在做什么?有什么新成果吗?”

  我告诉他,我最近在研究真善美问题。

  “是吗,”寂行似乎很惊讶,说,“我也读过一些哲学书,包括美学和伦理学方面的书,但越读越糊涂。你有什么新观点呢?讲给我听听。”

  我于是一边喝茶,一边把自己后来在《精质论》一书中所写的有关观点向他作做了扼要介绍,并特别从人类文明起源的角度,论述了真善美问题的发生和发展过程。

  太阳不愧为是宇宙的中心,她走到哪里就把繁忙和辉煌带到哪里。此时,西边的天际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火光冲天的烧炭场,就在这个炼钢炉似的烧炭厂里,夕阳被化成了一片通红的钢水。这钢水正像水银泄地一般地迅速向群山的那一边渗透下去。

  天色随之暗淡下去,夜幕降临了。我站起来,准备下山了。

  “你的思想果然丰富,我听出来了,你这所有思想和你的《精质论》是一脉相承的,《精质论》已经成为你思想的基础。”寂行说着,也站起来:“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怎样获得这样一种哲学的。是的,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怎样获得你的哲学的呢?”

  “我好像做了一个美丽而神奇的梦,”我回答说,“在梦里,我一直在追逐一只天堂鸟。这只鸟引导我跑遍了大江南北和千山万水,最后把我带入了一个迷宫般的峡谷。我奋力寻找出路,终于推动了一面石壁,发现了一个秘密出口。我沿着这道出口走过去,竟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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