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黄花岭的秋天

  黄花岭是一个只有五六户人家的小村子,高高地坐落在大坪东北方向的葡萄岭上面的一个山坳里,大约是因为周边山上盛产黄花菜而得名。村子大致呈坐东朝西之势,前景十分开阔,站在村里向西看,无数山岭像一片凝固的海浪,从脚下一直铺展到遥远的天际,千沟万壑雾起云飞,十分壮观。从这里看下去,大坪俨然是在深深的海底。住在黄花岭,既是生活在山上,也像是生活在浩瀚的大海边,面对山的海洋,你似乎完全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从苍茫大海上打渔回来的渔人。在这年天高云淡、红叶满山的季节,我就在这里过了一段世外桃园般的休闲日子。

  原来,在完成《精质论》初稿以后,我就开始用《精质论》的思想指导研究真善美等比较具体的问题,正当我的研究渐入佳境之时,一天清晨,外甥国华到大坪找我来了。

  “去年冬天,山上电线竿又冻断了不少,大队想组织山头上几个生产队集资买水泥杆,也想让乡里和县里给点钱。乡里让我们打个报告。”我蹲在水缸旁的水沟边刷牙,国华站在一边和我说话:“昨天晚上,我大大和继青表舅商量了一个晚上,写了好几遍,都不满意,最后我大大想到了你,想请你去帮我们写这份报告——我大大请你上去吃早饭。”

  “噢。”我说。于是我洗了脸,告别母亲,和国华一起上了黄花岭。

  国华所说的被冻断的电线杆,不是一般的水泥电线杆,而是一种公社石工队从巨石上直接开采下来的长石条做的电线杆。事实上,我对这件事情的历史倒也有些了解的。那还是我读初中的时候,先是发现公社附近马路边摆着一些很长的刚开采的花岗岩石条;接着就听说这是公社石工队的发明,因为用石条当电线竿,比买水泥杆更省钱,而且估计使用的时间或许更长。这石材电线竿先在山下几个大队的田畈里栽,后来逐渐地就栽上了我们山上来了。有一个阶段,我们心里都很佩服公社石工队,觉得他们有办法。但是,没过几年,就听说这石杆并不好,原因是冬天很容易被冻断。

  三姐家在黄花岭村子的最上面一排,在去小岭头的路边上,从葡萄岭方向远远地看去,像是在一个高台上。这是三姐夫父辈留下来的房子,房子挺大,现在归三姐夫张炳林和他的弟弟马林共有,马林住东南头,三姐夫住西北头。他们各自都在自己的一头盖了灶屋。马林的燥屋前面和正屋是平齐的,三姐家的则有“回手”,突出来一间。三姐夫兄弟四个,他是老三,马林老四。

  马林左手边不远,另有一栋独立的房子,那是他们老二。

  我们到黄花岭时,三姐正在做早饭,姐夫则和继青表兄在一旁的大房间里喝茶说话。

  吴继青是我三舅的儿子,现在是十队队长,他家在山冈北面的杨树坑,显然,他昨天晚上就住在黄花岭,没有回去。

  从大坪上来的一路上,我已经向国华了解了有关情况。到了黄花岭,和姐夫姐姐以及继青表兄见过面之后,我就让国华拿几张信纸给我,然后提了把小椅子坐在外面的屋檐下开始写申请补助经费的请示,早饭前就写出来了。姐夫和继青表兄看了,觉得挺满意。

  吃过早饭,姐夫和继青表兄准备到乡里去,我准备下山回家。

  “你就在这里西(玩)呗,”姐夫热情地说,“要瞅书,就喊国华下去帮你拿上来;要怕吵,就到新房子去瞅好了。我下午就回来的。”

  他停了停,笑着补充说:“说不定还有事要你帮忙哩!”

  姐姐也叫我在这里玩,说:“观宝就在这里西罗!”

  他们的新房子刚刚建成不久,就在老房子西北边,在一道石坎上面,离老房子约有三四十步路,屋后就是大片的小竹林,环境显得特别幽静。在那里面读书和写作确实是不错的。

  我于是就留了下来。

  在那段时间里,我就在三姐家的新房子里看书、思考或写作。

  在房间里坐久了,我也会出门走走。

  三姐家的灶屋后面,有一棵两人合抱粗的黑乎乎的大柳树,一根水简从柳树旁接下来,通过一个小墙洞接进三姐的灶屋里。从大坪上来的那条小路,经过灶屋的墙角和水沟上的小木桥,沿着大柳树旁的一片石子地,一直斜斜地向后山延伸上去,直到消失在上面的小竹林里。

  我有时候就在柳树下的石子地上走走。我读中学的五年,来来去去,都要从三姐这里经过。记得三姐经常都会拿点零钱给我,有时三四块,有时一两块,让我在学校买点新鲜蔬菜吃;有时候没有现钱,也一定要拿几个鸡蛋给我,让我拿到岭脚小店去卖。有时候,我不想要她的钱或鸡蛋,发现她又拿钱或鸡蛋时,背着菜筒就跑,三姐却总是非要我拿上不可,她力气又大,经常就追到柳树旁的石子路上来,直到把钱塞到我手里,或者把鸡蛋装进我的挎包里——当我在这沙地上走着时,那情景就浮现在我眼前。

  有时候,我也会走得更远些。但因为我的脑子里总在考虑问题,我一般不在大路上走,而喜欢走到荒僻的小路上去。这样可以避免碰到人把思路打断。我常去的主要有两个地方,一个是东南边的小山沟。那里有一条水声潺潺小溪,沿溪有一条落满竹叶的很陡很滑的小路——竹叶干了是很滑的。小路直通高山上的一片玉米地。这个季节,很少有人到这条小路上来,我有时候就来这条小路上走走,偶尔也会在路边干净的小竹林旁坐坐,看书或思考。

  三姐新房子下面,就是吴光卫的新房子。光卫是我小学同学,小我一岁。这家伙为了要生第三胎,竟带着老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门上挂着大铁锁。光卫家西边,和他房子并排的,是他家又黑又矮的老房子,住着他父母以及哥哥光发。在他们兄弟房子的下面,是一级一级呈梯田状的菜园子。在这些篱笆围起来的菜地的下面,距离上面这些人家大约有一百多米远,孤零零地住着另一户人家,那就是三姐夫大哥张金水家。站在上面看下去,看到的是他家的房顶和后墙。他家门前就是从东边下来的那道小溪。张金水家右前方的山边上,另有一个菜园子,那是光卫父母家的菜地。菜地下面是一片三角形的满是乱石的玉米地。

  在玉米地的下面,小溪的两岸,巨石相对而出,形成一道天然的石门。下了石门,是一个山势明显比黄花岭更陡峭的山谷,称为“黄花岭脚”,这里,南边是葡萄岭的阴面,长着大片的四季常青的株树;北面是一个很陡的山排,下半段是一片桐子树,上半段是杂柴山,其中最多的是白栎柴和映山红。有一条小横排路在山排上穿过,从石门一直通到木子坪的山顶上。

  我永远忘不了小时候在木子坪放牛的情景。木子坪在大坪村外面两三里路,那是一片巨大的呈扇形的山地,是我们生产队最大的一片玉米地。它的西边和北边,隔着一溜荒地和小竹林都是悬崖绝壁,东边则是一个很陡峭的山排。收获后的木子坪是绝佳的牧场,玉米收获之后,漫山遍野都是牛儿们爱吃的玉米壳和玉米叶。秋冬季节,除了大雪天,我们几乎天天把牛赶到这里来放,一大早把牛赶来,直到太阳下山时,才上山把牛赶回去。

  我清晰地记得自己小时侯希望打老虎的事。说来奇怪,自从拜观音菩萨做亲娘以后,我一方面也感到那是迷信,但另一方面常常又觉得观音菩萨也许是真的存在的,真的会保佑我的。这就使我的心里有一种充实感,做事变得更有信心,这种感觉常常使我觉得自己很有些与众不同。就是怀着这样的心理,我曾经多次做起了打老虎当英雄的梦。

  那是我十来岁时候,傍晚,我常常一个人去木子坪赶牛。秋风飒飒,黄叶飘零。我学着大人的样子,腰里系着刀鞘,手里提着一把磨得雪亮的大柴刀,在荒山野岭上踽踽独行。那时候,据说这里还有老虎的。然而,少年壮志当拿云,我一点也不怕碰上老虎。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有观音菩萨保佑我,老虎不敢吃我的。”因此,我不但不怕老虎,竟还希望老虎出现。我觉得,只要沉着冷静,动作迅速准确,我不但不会被老虎吃掉,还完全可以把老虎打死。我的基本想法是:当老虎从山坡上冲下来,向我扑过来时,我先稳住不动,一直等它快要冲到我面前时,我才猛然闪身,然后用刀背狠击它的脑门!我完全相信,我这一刀背砸下去,老虎头盖骨必然被砸得粉碎,当场毕命。为了保险起见,我还要再补上两刀。等到摸摸老虎透湿的鼻子,发现确实没气了,死了,我再像英雄似地把老虎扛回家。老虎嘴巴和鼻子都还在滴血,滴在了我衣服和裤子上。刚走到大坪外面的田畈上,河两岸的人们就已经发现了。你看他们吃惊吧,激动吧,疯狂吧。“小观宝打了一只大老虎!”消息很快传遍了四面八方!哦,这可太叫人开心了!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为了理解自己的想法,也为了进一步提高自己的打虎技艺,我一边往山上攀登,去找牛,一边不时停下来,拉开架子,挥起柴刀,比一比,练一练,同时想道:“这该死的老虎,它怎么还不出来呢?”

  木子坪唯一不足之处,就是东边山排上有一条小路和山顶上的这条小路相连。我们队那些牛,大多都知道这条路,牛群有时候就会从山排小路上来,然后顺着山顶小路跑到黄花岭去吃菜。因此,当我们(有时候是和村里的另外一两个小伙伴一起)到木子坪赶牛,发现牛群(有时候是其中一头或几头)不见了时,往往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条路,想到光卫母亲的菜园子。我们会很快来到这山头上来,像福尔摩斯似的,通过检查路上有无脚印和沿路草木是否被新吃过,判断失踪的牛是否上了这条路。如果发现了牛上了这条路,我们就会直奔黄花岭。有时候牛还在半路上,就被我们追上了,那我们就把牛从桐子树林中赶下去,从“黄花岭脚”赶回去。有时候牛已经到了黄花岭,那一般是被光卫母亲从菜地里赶出来了(她的房子对着这片菜地,最容易发现)——篱笆被冲破了,菜地边沿一片狼籍——牛群正在水沟旁的荒地上吃草哩!我们跑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口干舌燥,见此情景,不由得满心羞愧。光卫母亲有时会远远地骂我们几句,然而我们也无可如何,仍然没事人一样地,跑到三姐家喝一大碗凉茶,再从葡萄岭把牛赶回去。

  有时候更有意思,傍晚,我们刚刚放学,正准备去木子坪赶牛哩,三姐就已经满面笑容地把牛赶回大坪来了,原来牛群早已经跑到黄花岭去了……

  我常去的另一个地方就是木子坪山顶。我沿着三姐家老房子坎子下的石阶下去,从张金水屋后绕过去,从石门出去,顺着山排上的小路,一直走到木子坪上面的山头上。我坐在山顶上看书和思考;等到太阳西下时,就静静地看太阳下山,看着夕阳向群山的那一边落下去,然后,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趁着像潮汐一样上涨的山影线盎然而返。

  上午我很少出去,差不多都是在家里,大多数时候是整理读书笔记。

  这是一段非常宁静而愉快的日子,直到十几天之后,这种宁静才被打破。

  这天上午,我正在整理读书笔记,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激烈的狗叫声,紧接着又听到三姐老房子门前一片喧闹,其中还有三姐夫那热情而响亮的说笑声。正当我猜测是怎么回事情时,忽然听到国华在外面的坎子边带着喜气大声叫我:

  “舅舅,你战友来了!”

  我不禁一惊一喜,连忙从新房子下来。竟然是彭志刚和余建中!

  彭志刚穿着咖啡色的皮加克,下身则仍然是草绿色军裤;建中穿着高领的白色羊毛衫,手里挽着蓝色上衣。阳光灿烂。两人脸上都是汗涔涔的,似乎还冒着热气。

  “我不是在做梦吧?”我高兴地和他们握手,“你们什么时候进来的?”

  “早班车进来的。”建中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回答说,“到了你家,大妈说你在这里,我们就上来了。”

  “你妈妈一定要让你妹妹上来叫你的,但建中说上来找你。”彭志刚说,“你在这里倒自在啊!”

  四五个小孩子好奇地围在我们身边,张老二一家人则站在自己的晒场上向这边好奇地观看。小山村沉浸在一片喜气之中。

  三姐夫和彭志刚是认识的,因为我以前曾带他去过彭志刚家玩过。姐夫热情地招呼着:

  “快到家里坐,喔哟,你们真是难得哎。”

  我领着志刚和建中进入正屋的大房间里,姐姐和姐夫忙着请坐,敬烟,泡茶。

  “在我这里就跟在我弟弟家里是一样的,”姐夫一边满面笑容地递烟给彭志刚和余建中,一边爽朗地说道,“你们不要见外——就是条件差点子。”

  “张书记说哪里话!要说你家条件差,那我们家就更不能去了。”建中笑着寒暄着。

  建中和我商量彭志刚的行程安排,最后决定今天去他家,然后再去我家。我把计划告诉了姐夫和姐姐,姐夫坚决不同意,一定要留彭志刚和余建中住一夜。余建中再三解释,说他明天家里有事,姐夫才勉强同意,但坚持要我们吃过中饭再走。建中只好答应。

  于是姐姐和姐夫忙着开始准备午饭。

  我则继续陪着彭志刚和和余建中聊天。

  原来彭志刚已经离婚了,前天法院开庭判决的。

  我仔细看了看他,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觉得他的神情似乎显得轻松些了。

  彭志刚也一直在观察我,他奇怪地问我:

  “你最近过得不错啊!精神显得特别好,怎么回事啊?”

  “胡子刮了吧,”我笑着说。

  “不是这个原因,”彭志刚认真地说,“是状态好。”

  “是有变化,气色好,”余建中看了看我,说。

  我觉得他们说的应该是真的,因为自从获得了自己的哲学以后,我的心情一直是很好的。

  “是吗,那我会告诉你们原因的。”我说道,“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想让你们看一篇东西哩。”

  “什么东西?”彭志刚问。

  “一篇千古奇文!”我说。

  “千古奇文?那快拿出来给我们看看。”他们都说。

  我想了想,告诉他们说:

  “这样吧,你们把茶杯带着,跟我到上面去!”

  “好的。”彭志刚和余建中端着茶杯跟我出来。

  走过灶屋时,我告诉正在准备做饭的姐姐姐夫,我带两位战友到上面新房子去坐。

  “也好,上面宽敞些。”姐夫说。

  我于是带着彭志刚和余建中来到新房子里,然后把《精质论》拿给他们看。

  彭志刚接过论文坐在桌旁看起来,余建中也坐在一边看。

  三姐夫把热水瓶送上来了,同时还端来了一盘南瓜籽。

  于是彭志刚和余建中就一边嗑瓜籽,一边看我的论文。

  他们断断续续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文章看完,基本印象是:太抽象,很难懂。

  “完全不懂吗?”我问。

  “那倒也不是,”彭志刚说,“就我看得懂的部分,我觉得你说的是有道理的。”

  “你应该送给清汤寺老和尚看看。”余建中说。

  “我水木舅舅也这么说,他热心得不得了,十几天前到大坪去玩,已经帮我把《精质论》抄了一份带给老和尚去了。我准备把手里这篇论文写出来后再去拜访他的。”

  “老和尚懂哲学吗?”彭志刚有些奇怪地问道。

  “嚯,他可是一个真正的学僧,很有学问的。”余建中对彭志刚说,“那老头子可有意思了,文革时,红卫兵到庙里把菩萨砸了,还要抓他去批斗,他竟连夜把庙里的书全部藏到一个山洞里,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哩,谁知去年他又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徒弟。他们又把山洞里的书挖了出来。国家还拨了一大笔钱让他修庙。听说他在外面名气很大,还到不少国家去讲学哩!”

  建中转而对我说道,“你真应该先去见见他。要不,我们下午就绕到清汤寺去一趟。那上面风景不错,也带志刚上去玩玩。”

  “好啊,”我说。

  “那倒是应该去看看,”彭志刚也说,显得很有兴致。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