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理奈情何?

  这天下午,我又收到了一封来信。

  这是一封郁洁父亲的信。他给我写信的目的是告诉我,我帮助他整理的《匿名信问题的调查与思考》一文已经在《政法战线》上发表了,向我表示感谢。

  看得出,老人家对自己的文章能够发表感到高兴。

  既然我和郁洁的关系已经结束了,他是完全可以不写这封信的。

  但他却仍然写信告诉我,这表明他确实是一个厚道人。

  郁伯伯在信中没有提到郁洁的任何事情,但他信中有一句话却不能不让我很深地联想到郁洁。那是一句鼓励我的话,他写道:

  “你之所以能够取得现在这样的成绩,与你平时坚持不断的刻苦学习和勤奋思考是分不开的。”

  在我的印象里,我从来没有当着郁洁父亲面看过书,也从来没有对他谈过我的学习和思考情况。可他怎么会写出这样的话来呢?

  我猜测他可能看到了我留在他们家里的那本小书了。

  我这个人有个习惯,在时间比较完整时,如在家里和办公室里,即不出差,生活安定时,我更多地是喜欢读大部头的书;而在时间零碎时,如在出差时,尤其是在旅行途中,则喜欢看一些篇幅简短但思想比较深刻的文字,如《名人格言》之类。由于简短,相互之间又比较松散,没有紧密的联系,随时可以停下,也随时可以拿起来再读,切合旅途中不断变化的节奏;而由于思想深刻,也有利于在不得不暂时放下书本时,让自己像嚼橄榄一样慢慢咀嚼品味。

  在坐车的时候,看着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思维往往会变得异常活跃。和这非常相似的,在看书的时候,我的思维也会变得非常活跃。多数时候是和书本对话,但有时候也会产生和书本没有直接关系的思想。我喜欢及时在书上写批语或随想,同时还会在后面记下写批语和随想的时间地点,如 :“……某日于济南车站”、“………某日于青沪列车上”等等。

  我有一本选编得很不错的《名人名言录》,一度经常陪我出差;只要是出差,我几乎就会带着它。因此其中也写了不少这样的笔记文字。而且由于看过多次,有的段落看过不止一遍,书中的批语比较丰富,时间更是前后错落。当我翻看这本书时,看到其中的笔记,我就能想起那些旅行以及做笔记时的环境和心情。他人大概也能从中看出我喜欢思考的习惯。

  最后一次到苏州去看郁洁时,所带的书里就有那本书。一次——那是在我快要离开她家的时候了——当我在她家客厅里整理行装时,郁洁看到了这本书,她拿过去翻着看,显出挺感兴趣的样子。我于是说:

  “你喜欢吗?那就留给你看吧!”

  “那你不看了吗?”她抬头问我。

  “我已经差不多看完了。”我说。

  郁洁于是就拿过去看。从此,那本书就留在了她家里。

  从郁洁父亲的信里,我似乎能看出,他至少也翻过那本书。

  “难道郁洁也还经常看那本书吗?”我问自己,不禁又浮想联翩,郁洁的形象,她家里的景象,以及我对她的各种奇妙的感觉一下子又涌上了心头。

  门前的电线上停满了刚出巢的羽毛光鲜、躯体肥胖的新燕子,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我感到自己对郁洁的感情又像潮水般涌上来,简直令人难以支持,于是拿了一本书又来到了河边。

  收获后的百丈崖河谷,显得开阔而详和。一条干燥的灰白色的小沙路从水电站旁开始,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河谷的最南端,路东的稻田里,嫩绿的紫云英幼苗正在生长;田外,青蒿等野草几乎已经全部枯萎,显露出白花花的砂堆和沙滩。一草一木都散发着浓厚的秋天气息。

  我拿的是一本《世界抒情诗选》,其中有些篇目是我百读不厌的,特别是法国诗人阿尔弗雷德·德·缪塞的那首《请你记住》和西班牙诗人古斯塔沃·阿道弗·贝克尔的《灰色的燕子》,我已经读了无数遍,几乎可以背诵。久而久之,我几乎觉得那两首诗简直就是我自己写的似的,写的全是我的心声。因此,在某种特定的心情下,我总喜欢重温那些诗篇。

  现在,我一边沿着小路向前漫步,一边打开诗集又阅读起来。

  我先读《请你记住》——

  请你记住,当惶惑的黎明

  迎着阳光打开它迷人的宫殿;

  请你记住,当沉寂的黑夜

  在它银色的纱幕下悄然流逝;

  当你的心跳着回答欢乐的召唤,

  当阴影请你沉入黄昏的梦幻,

  你听,在森林深处

  有一个声音在悄然低语:

  请你记住。

  请你记住,当各种命运

  逼得我与你终生永别,

  当痛苦、流亡和无穷的岁月

  迫使这颗绝望的心枯萎;

  请你想到我悲哀的爱情,想到崇高的永诀

  当人们相爱时,分离和时间都不值一提。

  只要我的心还在跳动

  它永远对你说:

  请你记住。

  请你记住,当在冰冷的地下

  我碎了心永久睡去;

  请你记住,当那孤寂的花

  在我的坟墓上缓缓开放。

  我再也不能看见你,但我不朽的灵魂

  却象一个忠诚的姐妹来到你身边。

  你听,在深夜里,

  有一个声音在呻吟:

  请你记住。

  这难道不就是我想对郁洁说的话吗?

  跨过横穿小路的一道小清水沟,我又向前走了一段。

  这里已经是河谷的中段,路外不远处有一座小沙丘。

  我走出沙路,来到小沙丘旁,坐下来,接着读《灰色的燕子》——

  灰色的燕子

  会在你阳台上再度寄篱

  掠过窗前时,它们也会

  用羽翼轻叩你的窗玻璃

  但是在急飞中倏然停歇

  见过你的美丽、我的惊喜,

  记住我们名与姓的那些……

  啊!它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茂密的忍冬

  会重新把你的围墙登攀

  即令是黄昏,也依旧

  把小花开得分外灿烂;

  可是我们一起偷窥过的那些:

  它们曾洒落了露珠颤颤

  ——为的是恨岁月的苦短,

  啊!它们再也不会绽放了!

  炽烈的海誓山盟

  会再度在你的耳边倾诉,

  于是你的心也许又会

  激动,从沉睡之中复苏,

  然而当别人跪下祈请

  眼帘低垂,默默地景慕,

  一如往昔的我……请相信,

  他们再也不会像我那样爱得深挚了!

  当读完最后的“他们再也不会像我那样爱得深挚了”时,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这两首诗,我又更喜欢后一首。

  我不但喜欢读这首诗,而且还喜欢读诗后对诗人的简介。

  等情绪稍微平静一些之后,我含着热泪又读了一遍该诗人的简介。

  贝克尔的“简介”这样写道:

  古斯塔沃·阿道弗·贝克尔(1836——1870),十九世纪西班牙杰出诗人。十岁时成为孤儿,一生在贫穷和失意中度过。他的作品都是死后出版的,以《韵诗集》最著名,全书收入七十六首短诗,记载了诗人一次不幸的恋爱的经过,构思精巧,用词朴素,情调凄切而缠绵,表现了内心的忧郁、凄凉和痛苦。

  我发现,“一次不幸的恋爱”,“内心的忧郁、凄凉和痛苦”,“一生在贫穷和失意中度过”,这些词句都深深地刺痛我。因为我觉得这些话几乎就是在写我。

  为诗人也为我自己的命运,我不由得倒在沙堆上,仰天长叹……

  6.“我自己站起来了”

  在大坪那座池塘的西南面,塘堤与下面的石坎之间,有一个坐东朝西的成倒三角形的小湾塘。在大坪没有改田以前,这里十分荒野:临石坎一带,是一溜倒伏在坎沿上的水竹,竹子上面覆盖着野玫瑰和葛藤等带刺或不带刺的藤蔓植物,它们彼此交织,十分茂密,黑压压的,像是一个巨大的生长茂盛的扁豆架;在“扁豆架”上面,终年向外渗水的潮湿斜坡里,几乎总是长着过膝深的野草,经常有乌梢蛇、菜花蛇和黄鼠狼等出没。但那草丛中也常常长有一些红彤彤的大草莓,因此,我和小姐姐也还是经常到这里来采草莓吃,只是由于它太荒野,阴气太重,有些瘆人,我们几乎总是采了草莓就赶快跑开。所以,在我的意识里,对这片土地一直是既熟悉又生疏。

  在改田和造池塘的过程中,这片荒地已经彻底改变了原来的面貌,整个“扁豆架”被掀掉了,荒草也被土石淹没了,蛇和黄鼠狼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由于改田时坡顶被降低了不少,小湾塘的面积现在大约只有一分来地了,比以前小多了。但却显得光亮和干燥多了,也干净多了。

  最后,母亲让弟弟妹妹把这小片土地整理出来做了我们家的菜地。

  今年春天,我帮着母亲在这里种了茄子和辣椒,沿石坎则种了两棵苦瓜。

  这天傍晚,我拿了一本《伦理学教程》,又从家里出来。但这次出门之后,我没有再到河边去,而是沿着三哥家对面斜坡上的那条小路,来到了池塘边,然后绕过绿水荡漾的池塘,来到了西南边的菜地里。

  我在菜地里转悠着看了看,然后在菜地顶上的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坐下来。

  坐下来以后我才发现,这里乃是欣赏百丈崖河谷风光的最佳位置:整个百丈崖河谷正一览无余地完整地展现在脚下,而位于河湾底部的高大险要的百丈崖的悬崖峭壁,正隔着大河谷和这里遥遥相对。我的对面正是高大的石壁,我坐在这里,好像是正在面壁似的。我的身后是层层梯田。

  我打量着眼前的大河谷,自己从小以来在这里和那里活动的形象,竟像电影一般不断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在水电站旁边的一排大柳树背后,我和小伙伴们正在河里打水仗,一片喧哗声;

  半月形的沙洲上,几头黄牛低着头在地面上吃草,同时还不断地动着耳朵、尾巴以及肩头的皮肤驱赶蚊蝇,我和小伙伴们则在旁边沙滩上拣石子玩耍;

  一个男孩蹑手蹑脚地来到荆棘丛中的苦李树下,举起小竹竿打李子;

  一个男孩赤条条地躺在柳树下日影班驳的沙滩上闭目倾听水流的声音;

  一个男孩小心翼翼地踩着石缝在黑黝黝的崖壁上攀登(小时候我经常为母亲到石壁上采一种叫做“滴水珠”的草药);

  一个人坐在百丈崖的水潭旁奋笔疾书;

  一个人热泪盈眶地仰面躺在沙堆上……

  终于,我打开手里的书看起来,一边看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思考着一些问题。

  这时,离收到郁洁父亲的来信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在这一个多星期里,我的内心经历了理性和情感的严重冲突和较量。如读者朋友已经看到的,自从实现所谓“裂变”以来,我就一直信奉理性,相信理性、相信只有理性是无所不能的,并相信自己是一个“理性”的人。我几天前完成的《静态审美观的危机》一文,再次体现了我这样的立场和态度,而它给我带来的解放感,也似乎向我证明了这种立场和态度的有效性。但是,郁洁父亲的来信勾起的我对郁洁的思念,却又像潮水冲击堤坝一般,让我的理性几乎再也无法阻挡。在那以后,我的感情虽然又慢慢沉静下来,但当我用理性的态度冷静地思考问题时,当我生命的航船在理性的海面上静静航行时,我的内心深处总似乎有一股强烈的情感像静水深流那样在下面不停地涌动,似乎只要你稍不留意,它就会重新翻腾起来,将上面的理性之舟颠覆。不,还不仅如此!事实上,我已经看得很清楚,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郁洁,只是她父亲的来信使我的感情爆发得更快些而已,因为,事实上,即使在写《静态审美观的危机》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仍然是不平和不甘的。

  人的心灵显然包含着理性和情感这两种精神状态,但在一般情况下,人们对二者之间的关系常常是不关心的。这或许是因为,在一个人的理性和情感还没有发育到足够高度时,人们是很难看出理性和情感之间的差别的,这就像一群小鸡雏,刚孵化出来时,毛茸茸的,看上去都差不多,根本分不出雄鸡和雌鸡。但是,显然是由于有着特殊经验的缘故吧,在我面前,理性和情感早已经不是稚嫩的鸡雏,它们简直已经长成巨大的鸵鸟了。因此,我对理性和情感之间的差异就看得十分清楚了,简直可以说是像围棋子一样黑白分明了。譬如,理性是冷静的,情感是冲动的;理性是相对稳定的,情感是变动不居的;理性是现实的,讲条件的,情感是浪漫的,不顾条件的;理性是有条不紊的,情感是杂乱无章的,等等。

  那几天,我似乎一直生活在理性和情感两堵高墙的夹缝之中,并因此也从自己身上看到太多的矛盾,这让我感到十分惊异!于是,当我发现理性说服和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时,我不由得对理性的地位发生了怀疑,继而对前人对人的本质的解说发生了怀疑。

  “我是什么?我是人!——但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

  我开始不断地问自己。是的,马克思说过:“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还有人说过:“人是理性的动物”。但前者太笼统太模糊,令人不着边际;后者则明显的失之片面和浅薄。因为我的切身体验充分证明:人决不是简单的理性动物。我觉得现存的各种对人的定义都是挂一漏万的。

  人性是丰富的,有多个侧面的,人应该正视和尊重自己的各个方面。我想。

  那么,人的理智与情感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不断思考着。群山静默,似乎也在沉思……

  我手上这本《伦理学教程》也和郁洁有联系。说出来肯定会让人见笑,在很长时间里,我一直不太明白“伦理学”是一门什么样的学问,对它也不是很有兴趣,只隐约知道它是研究人与人关系的,好像更多是说教,没有什么意思。而且,人与人的关系,那不是明摆着的吗?还有什么需要深入研究的吗?我也深感怀疑。但是,后来,在北京,我由于受到郁洁一封信的刺激,决定写《论人生的榜样》一文,不得不了解一下伦理学问题,因为我相信,树立和宣传什么样的典型——人生榜样,是一定伦理思想的反映。我临时抱佛脚,跑到“西四”书店里买了这本书。

  这是一本伦理学教科书。但是,对于这本书,我与其说是学习,倒还不如说是批判更恰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因为我很快就发现了书中的一些根本观点是明显错误的。记得在论述原始社会的道德状况时,该书认为“在这个时期,人们的个人利益和氏族、部落的整体利益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个人完全服从整体。”我就很快看出了这句话中的错误,因为这句话显然是自相矛盾的:既然前提是“人们的个人利益和氏族、部落整体利益完全融合在一起”,结论就不应该仅仅是“个人完全服从整体”,因为这显然是不全面的。

  所以,最后在那篇文章里我写下的是:

  “共产主义是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否定之否定,共产主义的伦理思想也必然是原始共产主义伦理思想的否定之否定。原始共产主义时期,个人利益和民族、部落整体利益完全融合在一起,个人能为整体英勇献身,整体为了个人也不辞灭顶之灾。因为在当时环境下,人们的保种意识特别强大,没有了整体固然就没有个人,同时,任何对个人的威胁和摧残,也是对整体和种的威胁和推残……”

  在那篇文章的初稿里,在“个人利益和民族、部落整体利益完全融合在一起”后面,我本来还特地写了这样一段话:“有的伦理学教科书把这个时期的伦理状况说成是‘个人完全服从整体’,我认为是不全面的,错误的。应该是二者的完全同一或辩证统一,不是简单的谁服从谁的问题。如果一定要说服从,那就是相互服从。”但最后由于考虑到篇幅问题,在定稿时把这段话删去了。

  我这人有个奇怪的习惯,一本书只要开始看了,即使不好看,也会把它看完,否则心里似乎就不舒服。这很像是一个吝啬的老太太,不愿意把饭菜倒掉,即使再不好吃,也会尽量吃下去。

  这本书对我而言显然已经是一碗剩饭,而且决不可口,但我还是决定尽快把它吃掉。

  像以往一样,我一边看书一边思考着问题。

  “理性和情感看来是平等的,谁也战胜不了谁的。”我想。

  “理性反映躯体和物质世界?情感体现灵魂或意志的本性?”又一个思想在我脑海里闪现。

  “理性和情感是平等的吗?是对立统一的吗?”

  “躯体和灵魂是对立统一的吗?”

  “人是自然的产物,与自然界及世界本原在本质上应该有一致性和对应性。如果人真有躯体和灵魂(意志)两个方面,而且这两方面又是对立统一的,那么现存的各种哲学对世界本原的论述不都是不全面的吗?”一个一个念头不断从我的思维空间掠过。

  突然,一个更重要的思想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想到,世界的本原也许既不是单纯的物质,也不是单纯的精神,而是一种物质和精神的对立统一体!

  我于是想到,以前大学老师讲哲学,讲任何矛盾都是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但唯有物质和精神这对矛盾例外——物质离开了精神仍然可以独立存在。

  现在看来,物质和精神的关系也是一样的,它们也是不可分割,相互斗争的,而且世界本原的这种矛盾或许正是现实世界一切矛盾的基础和源泉。

  这显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我不得不放下书本认真思考起来。

  是的,我在心里论述道:

  说其对立,是说二者的性质是根本不同的,相反的。具体说来,物质具有具体、呈现、形而下、凝滞、充实、独立、封闭以及有、多、现象、特殊、质料、现实(结果)、广延(空间)、有限、可知、静止等等特性(这些概念所包含的意义是一致的,它们不过是对同一意义在不同层次或不同角度所采用的不同称谓而已,本质上是可以相互交换的);而精神则具有抽象、隐潜、形而上、灵动、空虚、联系、套嵌以及无、一、本质、普遍、形式、潜能(动因)、连续(时间)、无限、不可知、运动等等特性(同样,这些概念所包含的意义是一致的,它们也不过是对同一意义在不同层次或不同角度所采用的不同称谓而已,本质上是可以相互交换的)。

  说其统一,则是说物质和精神相反相成,始终不可分割地结合在一起,二者相互渗透,相互包容,相互决定,相互作用,既没有脱离精神的物质,也没有脱离物质的精神。

  正因为如此,世界万事万物都是对立性质的统一体:

  既是具体的,现象的,形而下的,

  又是抽象的,本质的,形而上的;

  既是现实的,作为结果的,

  又是理想的,包含着动因的;

  既是呈现的,表现为有的,

  又是隐潜的,可以体现为无的;

  既是凝滞的,静止的,稳定的,表现为必然性的,

  又是灵动的,运动的,变动不居的,蕴涵着偶然性的;

  既是充实的,质料的,肯定的,

  又是空虚的,形式的,否定的;

  既是独立的,封闭的,表现为多样性的,即多的,

  又是联系的,套嵌的,蕴涵着统一性的,即一的;

  既是具有广延性(空间)的,

  又是具有连续性(时间)的;

  既是特殊的,

  又是普遍的;

  既是有限的,可知的,

  又是无限的,不可知的……

  当然,说这些对立性质“相反形成,始终不可分割地结合在一起”,并不是说它们的地位和作用每时每刻都是完全相同、平起平坐的。如果是那样,世界及其事物就无法认识和理解了。事实上,这些对立的性质乃是交替处在主导和从属地位,发挥着主导和从属作用,从而使事物呈现为不同的性质和状态的。这是理解全部问题的关键。

  我早就有一种预感,那就是,世界上的一切矛盾归根到底乃是物质和精神之间的矛盾。但传统的哲学在解说世界时,基本上是三种形式,一种是唯物论,认为世界的本原是物质,同时认为精神是物质的产物;另一种是唯心论,认为世界的本原是心或理念,同时认为物质及其世界都是精神的产物:客观唯心论认为物质及其世界是客观精神的外化,主观唯心论认为物质及其世界在主观精神的感知;第三种则是二元论,主张物质和精神同时存在,二者分属于两个彼此独立的无法相互作用的实体。这就成了两种独断一元论的简单相加,最终还是会陷入唯心论。因此,到此为止的全部哲学史基本上就是唯物论和唯心论无休止斗争的历史。

  然而,我现在发现,到我这里,唯物论和唯心论的矛盾和冲突终于解决了。

  我忽然想起了苏格拉底的一句名言:“认识你自己!”

  我发现,这句话不仅有人们一般理解的强调人要有自知之明的意思,而且还可以蕴含更深层的意义,那就是,人可以通过认识自己而认识世界的本原,从而认识这个世界。

  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人认识自己与认识世界其实是一回事,既可以通过研究世界的本质来认识人,也可以通过先认识人自身再反过来认识世界。只是入手处不同罢了,结果应该是一样的。只不过,当人在认识自己的时候,人既是认识的客体,即认识的对象,又是认识的主体,即认识者自身,这就使人既可以通过外部观察,可以看到人的躯体,看到物质性的一面,也可以通过内部体会,体会到人的思想感情,体会到精神性的一面,这就可以更深刻更全面地认识人自身。

  因此,通过人的自我认识来认识世界及其本原,还真是一条最佳的途径。

  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就是通过体验和认识自己身上的矛盾,理解了世界本原的矛盾,我相信,我应该可以再从这种世界本原的矛盾出发,去进一步理解现实世界的各种矛盾了。

  是的,我意识到,我已经获得了一种全新的哲学!

  显然,我理解的世界的本原是一种精神和物质对立统一的东西,这种本原应该叫作什么呢?我先后想到了几个概念:基质?基元?等等。但在反复思考之后,我最后决定将它命名为“精质”。

  精质者,精神和物质的对立统一者也!

  “精质!”我随之把这个词郑重地写在了书上。

  世界本原是世界万事万物的基因,而关于世界本原的哲学——本体论——则是人类文化的基因。正因为如此,本体论的一小步,往往将是人类文化发展的一大步!这无疑是一个大问题!

  我决定以最快的速度写出《精质论》。

  我于是站起来,并迅速离开小湾塘,沿着原路往回走。当我走过池塘的围埂时,我家那古老的房子,以及大哥和三哥的房子就展现在前面,恍惚间,我的面前似乎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差不多连续奋战了两天两夜,写出了《精质论》的初稿。

  人既有躯体、物质和理性的一面,也有意志、精神和情感的一面,正因为如此,一个人,一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社会,只靠一方面,即只靠物质、理性,或只靠精神、情感,都是无法真正站稳的;只有妥善处理好物质和精神、理性与情感两方面的关系,才能真正站立起来。我感觉到,现在,《精质论》所蕴含的智慧已经以一种特殊的结构从两个方面同时支撑着我,并使我由此开启了认识世界万事万物的智慧之门,我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稳健而坚强地站起来了!

  当我放下笔时,正是新的一天曙色临窗之际。我从书桌前站起来,吹灭油灯(小水电站只在上半夜供电),打开玻璃窗,让清凉的晨风从窗口吹进来。就在这一刻,我清醒意识到,我人生最重要的一步已经完成,我的事业已经深深奠基,而一个新的哲学时代正在磅礴到来。

  我想起了郁洁学佳佳的那句话:“我自己站起来了。”

  我在心里对郁洁说道:

  “我自己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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