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老人与海

  第二天夜里,我已经在自己家中了。

  这是一个没有一丝星月之光的真正的“黑夜”,我躺在床上,脑海里思绪茫茫。

  现在,省会合肥在我的意识里已经显得非常遥远,而在合肥的十几天,以及此前十来年的军旅生涯也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遥远……

  我想到了美国作家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的故事:

  一个叫圣地亚哥的古巴老渔民,独自驾着木船去远海打渔。老人在大海上与一条咬了钩的大鱼顽强搏斗了几天几夜,终于把大鱼猎获,但当他拖着大鱼返航时,又遭遇了贪婪的鲨鱼群的攻击,他又不得不和鲨鱼群奋战。最后,他筋疲力尽地回到了渔村,而他带回来的,只有那摆在沙滩上的一条大鱼的巨大骨架……

  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位喜欢自言自语的老渔民,不,我甚至还不如他。老圣地亚哥经过几天几夜的拼搏,毕竟还带回了一副鱼骨架,而我经过几年、十几年的奋斗,却什么也没有带回来,我的全部收获,似乎就是内心里对这十几年的经历、特别是对郁洁的铭心刻骨的爱情的杂乱无章而又虚无缥缈的记忆。

  万籁俱寂,只有某种夏虫——似乎是蟋蟀——神秘的吱吱声从窗外传来,如梦似幻。它似乎是躲在屋檐台阶的石洞里,又似乎是在晒场外的野地里。这使我想起小时候夜里的情景。炎热的夏夜,四周的山峰黑黝黝的,像一群潜伏待命的黑衣壮士,这时,父母亲经常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们在晒场上乘凉,我和弟弟妹妹躺在大竹床上,一会儿在夜幕里数飞来飞去明明灭灭的萤火虫,一会儿在山峰围起来的星空里寻找“会走路”的星星,看厌倦了哩,就缠着要父亲讲故事。父亲有很多神奇美丽的故事,诸如《薛仁贵征东》和《岳飞传》等,直到夜凉如水,才回到房间里休息。那时候,这房间里有两张床,父亲母亲带着弟弟妹妹睡在前面的大床上,四姐带着我睡在后面小床上。我和弟弟总是要父亲接着讲故事。但到最后,大家终于都睡着了,可我却常常仍然睡不着。夜深人静时,我就听过这样的虫鸣声。

  这种抽丝般的虫鸣声似乎很容易让人感觉到时间的绵延和流逝。记得就在这种神秘的气氛中,我曾想过“天外的天外是什么?以前的以前有什么?”之类的问题。

  夜色是这样的浓,情景又是这样的虚幻,我的视觉和听觉似乎都失去了作用。突然之间,我产生了一种怪诞的感觉,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长大,还是那个胖乎乎的,喜欢在田埂上或稻草堆上不知疲倦冲上冲下的顽皮孩子,而我记忆中的这十多年的经历,实际上都没有发生过,都只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而已。

  我感到人生似乎很荒诞,人生的经历也很荒诞,荒诞得使我甚至对自己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存在也产生了怀疑,觉得这一切可能都是某种神秘的错觉。我于是感到了极度空虚……

  朦胧中,我想起弟弟放在床头红木箱上的那包绿盒的“大江牌”香烟。我平时是不抽烟的,只是和彭志刚等好朋友在一起聊天时才会偶尔玩一玩。但我发现现在竟非常想抽烟了。

  我挺身坐起来,撩开帐门一角,在黑暗中摸到了那包烟和旁边的火柴。

  四下仍然是一团漆黑,我盘腿坐在床中间,深深地吸着烟,除了眼前暗红色的烟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就是呼吸到的辛辣的烟味。这烟味是那么浓烈,那么具有刺激性,它的存在是无可怀疑的,而能够闻到这样的烟味,我自己的存在也是无可怀疑的了。我于是有了一种塌实的感觉。我突然发现,原来抽烟竟是排除空虚的有效办法,因为当你把自己刚刚呼出去的烟雾重新吸回来时,凭着那种辛辣味道,你就已经向自己证明自己存在了。

  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

  我则发现:“我闻到了烟味故我在。”

  是的,当我闻到辛辣的烟味时,我确信自己是存在的……

  就在这之后的某天,我收到了宜洪岳父田科长的信,他告诉我,宜洪已经于不久前的一天清晨去世了。田科长说,直到临死,宜洪也不相信自己会死,仍念念不忘要等我回去和他一起写书。

  “宜洪也许已经病糊涂了,”我想,“他怎么会这样说呢?他难道忘了我已经要转业了吗?”

  这以后,我觉得自己更加孤独了,话也更少了。


  3.跪着的灵魂

  从大坪口沿河向里走,过了水电站,里面是一个很大的河谷。东边的石坎下面,靠坎脚一带是一溜水田;田外是一片向河湾突出去的半月形的大沙洲,沙洲上长着茂盛的野草,河边是一排大叶杨柳树,其中还夹着一两株野生的苦李树。河西,紧靠河边,是一座千万年前由大塌方造成的微微凹进去的雄伟的悬崖峭壁,高约数十丈,崖顶终年滴水,绝崦古木倒挂,藤萝披靡,这就是远近闻名的“百丈崖”。百丈崖顶的原始森林中显然有一个鹰巢,因为老鹰常常到大坪来抓鸡,抓到鸡就飞到百丈崖顶的森林中去,叫人无可奈何。

  在我小时候,寒冷的冬天,百丈崖常常会结成了一座白花花的冰山,十分壮观,而在化冻的时候,冰山常常就会叠床架屋般地倒塌下来,轰天巨响传出一二里之外,摔碎的冰凌则相互碰撞着、拥挤着纷纷从河里向外流淌。

  那时候,每到炎热的夏天,我和小伙伴们几乎整天在这河里摸鱼、游泳、打水仗。我们的河里有一种小野鱼,成年的雄鱼可以长到三四寸长,鱼鳍绯红,两腮旁长着两排灰白色的锯子状的装饰物,络腮胡子似的,十分威武漂亮,它们还喜欢带着鱼群到浅滩上来游玩,我们特别喜欢抓它们。我们有很多抓鱼的办法,可以把缝衣针烧红后弯成弯钩穿上蚯蚓钓鱼;可以把辛辣的杨柳树叶砸烂了闹(药)鱼;可以用小竹子做鱼床或用竹篾编鱼笼下鱼;还可以在浅水滩上用石头筑鱼坝关鱼,等等;但我们最常用也最喜欢的,还是赤膊上阵到跳到水里,到石头下面去摸鱼,虽然要抓住它们并不容易。河床里是大大小小的长满水釉的鹅卵石,坚硬而又光滑,不常下水的人甚至很难在河床里站稳,但我们已经非常适应,在河里跑来跑去,水花四溅,如履平地。

  当我们在河里安静地摸鱼时,河乌常常沿着河床快速地飞上飞下,经过我们上空时,每次都要发出尖锐的鸣叫,好像在抗议我们侵犯了它的领地似的。

  玩累之后,我们就赤条条地躺在沙滩上的荫凉处休息,一边看着蓝天上不断盘旋的雄鹰,一边聆听潺潺的流水声,这流水声里似乎包含着一种可以为任何歌曲伴奏的万能旋律……

  由于前不久经过一次大洪水的冲洗,沙滩上的竹木花草,都被洪水淹没过,倾斜的躯干及其枝叶都带着冲刷和刮磨的伤痕,显得一尘不染。

  似乎是贪恋这里环境的清幽和洁净,也似乎是为了不让母亲更多地看到我失意的神情,第三次合肥之行回来后,我经常独自来到百丈崖的河边消磨时光,或在沙滩上漫步读书,或在河边席地打坐,沉思默想。

  这天傍晚,我正在河边漫步看书,恍惚中,隔着沙洲旁的几株杂树,似乎看到半月形大沙洲的最南端,在紧靠稻田的地角上,有一个人跪在那里,像是幽灵一般。我几乎被他吓了一跳。但当我放下书来定神细看时,那形象又不见了,呈现在那里的只是一片被洪水冲出来的乱石滩。然而当我重新拿起书来看时,那个人似乎还是跪在那里。

  ——显然,那意象是在我脑海里。

  我的脑海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意象呢?我认真思考了一下,终于明白了,这是因为我现在的心情造成的。是的,转业去合肥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我对郁洁的最后希望也已经彻底破灭了,我由此感到悲哀,而且这悲哀之情是那么沉重。那跪着的形象就反映了我现在的心情。

  于是,我把当时的心情和这种意象吟成了一首小诗写在书边上:

  悲哀

  山一样

  压着我的心

  看见了吗,那边

  那边跪着的

  那是我的灵魂

  我处在

  苦难深渊的

  最底层

  谁都可以

  拿我的名字

  安慰他的不幸

  我在郁洁面前的情况似乎只能这样,要么是最幸福的,要么是最不幸的。

  我感到自己大约很有点像被放逐期间的屈原的形象了:

  屈原既绌,游于江潭,行吟泽泮,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我似乎正经受着郁洁给予的放逐。

  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郁洁对于我既然那么重要,最后一次在她家里时,我为什么没有跪下来向她恳求?我如果向她跪下来,把我对她的所有感情全都告诉她,事情会怎么样?”

  我似乎突然找到了原因:我之所以没有向她跪下来,乃是为了维护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因为,如果我表现了最大的恳求之情,却仍然未能得到她的怜悯,我似乎就会有责备她的理由了,而我似乎不愿意让自己有这样的理由。

  我似乎已经看清楚,我把郁洁弄丢了,错在我的失误,并不在她。

  “是的,”我在心里说道,“如果我一定要失去你,我也要把你永远放在心中,放在心中那最高的位置上。我失去了你,我却可以对自己说,也许是我自己没有把全部的心情,那最深刻的感情告诉你;如果告诉了你,你也许会怜悯我的。你是善良的。应该责备的是我自己,因为是我骄傲,因为我的故作坚强,或因为我的粗疏,我没有让你充分了解我的心,我可以终身遗憾,但我却永远不会因此而失去自己对你的信仰!”

  据说大音乐家贝多芬年轻时也曾经在爱情上经历过巨大的痛苦,后来却创造出了伟大的第九交响乐。初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让人觉得,他似乎是用自己的成就向那薄情的姑娘报复似的;但现在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了。

  我体会到,一个人在爱情受到挫折后,之所以会显得更有作为,并不是源自于恨,不是所谓发愤,也不是为了用自己的成功来证明对方当初选择的错误以便羞辱她;恰恰相反,还是源自于爱,他仍然是爱着她的,而且是以这种爱作为动力,以这种爱作为自己生活的中心,于是得以专心致志和卓有成效地从事于自己的事业。这种专心致志的努力是他成功的关键!

  我意识到,我将来如果有所作为,仍然应该归功于郁洁。

  有时候,我竟觉得我和郁洁关系仍然是有希望的。我对自己说,郁洁在读函授大学,还要两年才能毕业,在毕业之前她是决不会结婚的,只要我在她毕业之前把把自己事业做成功,不管我在哪里工作,我对郁洁的感情就仍然是有希望的。

  我甚至觉得郁洁说她已经有男朋友的那些话也有可能完全是假的。

  她是不想我被耽误,希望我断了对她的念头,以便更好地走自己的路。

  然而我也怀疑我是在欺骗自己,是在幻想。

  “郁洁的离去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情了,不应该有任何幻想了。”我一千遍对自己说,但却又有一万个不甘心。

  有时候,想想自己的经历以及现在的心态,我似乎不禁要哑然失笑,甚至想要放声大笑。我似乎预感到,我如果能笑出来,很可能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一笑而不可收,当场疯掉;另一种是从此以后就可以用轻松幽默的眼光看待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了,从而把自己从现在这种阴郁的心境中解脱出来了。

  然而我却始终没有笑出来,似乎是缺少勇气,又似乎是缺少兴趣,还似乎是对自己的判断缺乏信心。因为我似乎预感到,如果我大笑之后,既没有疯掉,又没有解脱,我以后不但要继续承担以往同样的重负,还会失去对自己的尊重,而这似乎是我最不能够接受的。我似乎体会到,痛苦,无论多么巨大,当它保持完整的时候,虽然沉重,却总是具有某种美感的,而如果一旦将这种完整性破坏了,变得残缺不全,支离破碎,变形了,这种美感一经失去,那或许就更叫人无法忍受了。

  可是,这样的美感又是多么阴郁啊!

  或许就是因为有过上述心理体验,从此以后,无论是在城市或是在乡村,当我看到流浪的精神病人的时候,我再也不敢轻视他们了。

  我总是想,他们也许是遇到了比我遇到的更大的困难了吧?

  我常常带着无限忧伤回忆着自己近十几年来的生活,尤其是郁洁出现以后五年来的情感经历。我发现,我在感情上,很像是某些飞禽,譬如一种大雁,小雁从蛋壳里出来那一刻,第一眼看到什么活动的东西,就把它当做亲鸟,一直追随她,再也不会改变。我的感情似乎就是这样静止不动的,自从见到郁洁以后,我对她的感情就再也无法改变,虽然在北京的时候,在郁洁逼得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也想过要变,并似乎也实现了某种理性的“裂变”,其实,在内心深处,我对郁洁的感情并没有任何改变。

  我知道,无论是为了完成我的写作计划,还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新的工作和生活的挑战,我都必须尽快振作起来。但是,我却感到怎么也做不到这一点。

  我似乎意识到,我的真正的不幸并不仅仅在于失去郁洁——失去自己偶像的人何止万千!我的不幸在于,在失去郁洁之后,我对她的感情却仍然无法改变。

  按照我的习惯,我又开始自我反思,我的理性又开始发挥作用。我开始怀疑我现在的精神状态也许和我的某种观念有关系。但是,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一直找不到答案。


  4.好了歌

  紧靠百丈崖山脚,是一个长长的卷石为底的绿色深潭,沙滩后面是一排高大的杨柳树,经常把大片的浓荫投在沙滩上和潭边的巨型青石上。

  这天上午,我拿着书来到潭边,看了一会儿书之后,就坐在临水的日影依稀的大石头上沉思。

  我正出神哩,忽然感到视线的上空有个什么东西在活动,定神一看,原来是一片树叶荡荡悠悠地从对面百丈崖上面飘下来。下面似有一股上升的气流轻轻托着它,使它下落得很慢。它左飘右飘,最后稳稳地落在我附近的水面上。

  这是一片毛栗树的陈年老叶,颜色灰黑,叶边高高卷起,上面似乎还带着几缕亮晶晶的细小蛛丝,漂在水面上,看上去俨然是一只微型的古船。

  我不由得留意起它来。

  在刚刚落到水面的片刻里,它似乎是静止不动的;接着,它左右微微地游移了一下,似乎是受了水面微风的推拉,又仿佛是它自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往哪边去;最后,它终于随着整个角落里回旋的水流开始缓慢地漂流起来。当它沿着石岸稳健地向上漂动时,俨然就是古船载着游客在悬崖下面从容观光的样子。但是,当它在岸边绕了半圈,绕到角落盘旋的水面靠近深潭中央的时候,它很快就被水潭中央一股强劲的水流带走了。它开始还在那股水流的边上,飘得比较慢,但接着就进入了潭面中心,漂得越来越快。我似乎看到小船上的人们在向我招手呼救,情不自禁地下意识地站起来,沿着河边追过去,似乎是想把它抢救起来。然而我还没有追到潭口,它已经漂出最后一点平坦的水面,左颠右簸地进入了潭口外面的的急流中,以“朝辞白帝、暮到江陵,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的速度奔腾而去,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回到原地,重新坐下来,心中若有所失。就在这时,我似乎突然找到了自己近来一直在寻求的一个答案:原来我之所以在失去郁洁以后仍然沉浸在对她的思念中不能自拔,甚至还抱着种种美丽但却不切实际的幻想,根本原因在于我的审美观有问题——我似乎更习惯于用静止的观点看待事物和要求事物,而不习惯用运动的观点看待事物和要求事物。就像我对待那只树叶小船的态度,当它静静地停泊在我面前或缓慢地在我面前移动时,我会觉得它很有意思,很美,看着它,心里高兴,并似乎希望它永远都在这里,而当它被急流带走时,我就感到惋惜。

  我又意识到,我之所以沉浸在对郁洁的感情中不能自拔,乃是在这样的观念影响下,我自己不愿意自拔。因为在下意识里,我是希望以自己的行为来证明事物是可以不变的,并以此证明我自己也有权利要求外部事物同样不变,因而也就有权利要求郁洁永远不离我而去。

  但是,哲学家早就告诉过我们,世界是无限运动的,甚至于运动的速度快到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由此可见,想让世界和事物不变是徒劳的。

  当我进一步反思我的这种观念的根源的时候,我很快发现,我的审美情趣其实也正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的审美情趣,即要求审美对象静止不动和永恒不变。这种例子俯拾即是。例如《红楼梦》中那首著名的“好了歌”就是这样: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金钱忘不了!终身只恨聚无多,待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尤其是首尾两段最为典型。

  我同时也发现,在现实生活中,像这样用静态审美观对待事物的人不是个别的,而是相当普遍的。持这种审美观的人,在我们这个改革开放、社会迅速转型、许多事物都在迅速变化的时代,往往是会产生巨大的痛苦的,就像郁洁的离去给我带来痛苦一样。我的脑海里很快提供出各种由于传统的观念和和变化的现实发生碰撞给人带来痛苦和不幸的例证。

  当观念和现实发生冲突给我们带来痛苦时,解决的办法无非两种,一种是把现实拉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使之与我们的观念相适应;还有一种则是改变我们的观念,使之跟上发展变化的现实。前一种办法是行不通的,我们只能选择后者。此所谓“大山不过来,我们就到大山那边去。”

  于是,我开始分析批判传统的静态审美观,同时为动态审美提供理论依据。

  终于,我打开手里的书,就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了近半年多来的第一篇文章。文章很短,题目就叫《静态审美观的危机》。我写道:

  文学名著《红楼梦》中的“好了歌”,很能体现我们民族的传统审美观:要求审美对象静止不动和永恒不变;凡是变化不定的,就没有价值,无美可言。“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在它看来,生命不能永存,娇妻也会变节,所以,追求功名和爱情终属虚无,没有意义。

  世界是无限运动的世界,一切都是变化发展的。因此,严格说来,静态审美观是无美可审的。它之所以能够形成,并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被人们甘之如饴地接受,原因似乎有两条:一是由于生产力低下,历史发展极其缓慢,自然和社会环境表面看来似乎是静止的,具有静态审美的可能;二是由于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程度低,人类个体因受自然和社会的沉重压迫,深感自身渺小,从而产生对外部世界依靠寄托的心理倾向,具有静态审美的心理需要。但是,随着历史的发展,生产力空前提高,社会迅速进步,静态审美观形成和存在的条件终将完全丧失。由于意识具有相对独立性和人们“闻道有先后”,静态审美观的危机就表现为一系列的冲突和痛苦:某某电影明星因为不堪忍受名气的日趋沉落而自戕身亡;许多人因为配偶的离异而一蹶不振,抱恨终身;更多的人在急剧变革的时代心浮气躁,惶惶不安,如此等等。

  马克思主义认为,美即自由。因此,美与科学本质上应该是一致的。既然客观世界是无限运动变化的,正确的审美观必然是动态的。一切事物都只能是“曾经存在”;“曾经存在”就不是虚无:今天名气沉落,并无损于当年成功的光辉;今天夫妻离异,也不应怀疑当初真诚相爱的意义。同时,在动态审美观看来,凡是符合客观规律的一切事物,以及事物符合客观规律的一切阶段,都具有审美价值。我们完全可以而且应该张开双臂迎接新的生活,信心百倍地走向未来。

  写好以后,我朗读了一遍,颇有一种解放之感。

  我在自己拯救自己。我似乎清晰地看到,那个抑郁和消沉的我开始离我越来越远,一个全新的充满阳光和精神振奋的我正在站起来。

  但是,事实很快证明,问题远不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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