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合肥鏖兵

  山里的天气比山外要凉爽得多,即使白天太阳很大,天气也很热,但到了晚上,气温通常就会很快降下来了,确实是避暑的好地方。

  所以,如果没有特别要紧的事,这时我是不会向外跑的。

  谁知偏偏在此时,我却需要远行了。

  七月下旬,我收到刘处长一封信,他告诉我说:

  “我已经为你联系好了省政协。希望你和部队的移交组取得联系,让他们给予配合。”

  我还是非常高兴的。我觉得,只要我转业到合肥,我和郁洁关系仍然还是有希望的。她虽然已经谈了男朋友,但只要还没有结婚,我就仍然有希望。

  因为她是善变的,在我这里会变,在别人那里也会变。

  我决定回山东去一趟,找一找军区移交组。

  我换上军装迅速动身,先来到县里,又去了彭志刚家。碰巧,志刚的弟弟志强正准备去莱芜看彭志刚。原来这年四月份,上级从我们师抽调了不少干部去莱芜的101师,彭志刚也被调过去了。我估计,老彭是自己要求调过去的,因为苏雅芬曾写信告过他的状,给他在团里师里造成了不太好的影响,换一个环境,对他是有好处的。我觉得彭志刚也是命运多舛,两次上战场不说,在部队里也是调来调去,先是为了韩枫,从烟台调过来,现在又为了一个小苏,调到莱芜去,反复折腾,一直没有过上什么安宁的日子。我觉得自己找移交组的事应该并不很急,于是决定和志强结伴同行,先送志强到莱芜,看看志刚,然后再到济南去。

  我和彭志刚以前回部队,都是起早赶坐清晨六点来钟南昌至南京的快客,然后从南京转乘上海至青岛的快车。但这次我和志强都不想起早,于是在行程的安排上就表现得很随意。我们下午四点多上了去南京的一趟慢车,哐当哐当,老牛拖破车,直到夜里十一点多钟才到南京。到了南京才知道,在第二天上午之前,这里已经没有北上的列车,如果一定要走,就必须到江北的浦口去乘车。我和志强商量,决定去浦口。我们于是来到码头,乘轮渡去了浦口,并在凌晨三点多在浦口黑咕隆咚地登上了去徐州的一趟车,最后在下午四点多从徐州换了去泰安的车子。慢车的好处是基本上都有位子坐。但由于天气很热,经过两三天颠簸,等到半夜到泰安时,我们早已经是又饥又渴又困了。

  到莱芜去要在泰安转乘汽车。下火车后,我就到101师找到张全金,由他安排我们休息。张全金是河南人,原来是296团团直的报道员,和我关系挺好。他两年前考上军区新闻干部培训班,毕业后被安排在泰安101师政治部当新闻干事,我告诉他,我已经被批准转业,这次是回来找军区移交组的。张全金告诉我说,军区移交组好像已经出发了。

  我微微吃了一惊,立即紧张起来。我于是决定不去莱芜了,先到合肥去。

  第二天一早,我把志强送上了去莱芜的汽车之后,即在张全金的陪同下到101师政治部干部科找到分管转业工作的严干事,严干事证实:军区移交组确实已经走了。

  从干部科出来以后,我立即到附近的一个邮局去,准备给刘中先处长打电话。这是一个小邮局,工作人员告诉我说,他们这里没有隔音设备,来了也听不清,建议我到火车站旁边的大邮局去打。

  我跑到大邮局,已经是中午十点来钟。营业员听说我要合肥,告诉我说:“上午来不了了。”

  我于是进了旁边的火车站,想看看去合肥列车的班次和时间,发现最早的也是第二天凌晨3点钟的。我于是当即买了这趟列车的车票。

  我本来准备在张全金处休息到半夜十二点来钟就去火车站的,但全金竟坚持要让我休息到两点,说是这样免得我在车站等得太久。我还是睡在张全金隔壁的那个房间里,其实也睡不塌实。已经十二点半了,我发现隔壁全金的房门口还亮着灯光,起来过去一看,发现全金竟还在他的房间里坐着,根本没有睡。他是在为我看着时间哩!

  我很过意不去,说:“这不是太辛苦你了嘛。”

  全金很诚恳地回答说:“还能有几次呢?”

  第二天下午,我抵达合肥。

  我先来到戚秀昌主任家里——前次来合肥时,我已经知道,戚秀昌并不是省电视台台长,而是省电视台的新闻部主任——按照谢雪琴的叫法,我称戚秀昌为舅舅。他家共三口人,两夫妻和一个读高中的儿子。他们家有两套房子,他们住的是一套老房子,还有一套是刚刚装修好的新房子,离老房子约有二百来米距离。我上次来拜访他们时,他们就安排我住在他们的新房子里。这次舅母又让我住在他们的新房子里。为了减少他们的麻烦,我提出只住在这里,吃饭问题由我自己解决。

  安排好住处以后,我立即乘公共汽车到城北的市商业局宿舍区找到沈光进教导员,向他了解移交组的情况。他家住在二楼,也就一间旧房子。

  “正准备跟你联系哩,”沈教导员说:“不知道是写信好,还是拍电报好;又怕你来了没有地方住……”

  原来移交组到合肥已经十多天了,住在武警招待所,一共三个人,组长是某师后勤部长,还有两个干事。

  坐聊了片刻之后,沈教导员用自行车把我送到武警招待所。

  “移交组住在三楼,我就不上去了。” 在武警招待所楼下,沈教导员对我说,“部长倒还比较好讲话,两个干事疵毛——部长住在315房间,姓储。”

  315是一个大套间,储部长原来是带着妻子和一个男孩一起来的,那孩子大约八九岁。我进去时,部长的妻子和孩子正在外间看电视,部长则不知道在里面卧室里忙什么。听说有人来,部长马上就出来了,看上去有四十来岁样子,腰身挺粗壮。

  我简单向他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进合肥很不容易啊,省军转办给的指标很少。”储部长对我说,“有一名师级干部,老家是安庆的,想进合肥,也在这里找人,到现在都没有落实。”

  “听说去年中央电视台曾经报道过安徽省安置转业干部的经验,”我说,“说是搞一个大厅,把转业干部的材料都放在那里,由用人单位直接到那里去挑选,当场决定?”

  “那都是假的,”储部长说,“都是事先联系好了的。”

  我告诉部长,我已经联系好接收单位,省政协愿意接收我,请他给予配合。

  “只要他们要,我们一定配合。”部长友好地说。

  出了武警招待所,我就来到省外贸总公司见刘中先处长。刘处长也当过兵,曾和崔颂明干事一起在福建前线广播电台工作过,并在那里结下了很深的友谊。这是一位四十来岁、肤色白净、身材瘦高、显得非常精干的男子。他告诉我说:

  “省政协办公室余乃蕴主任和我是好朋友,原来是安徽青年报的。那人不错。省政协已经同意接收你。另外,为了防止万一,余主任还给你联系了省司法厅,他们也想找一个能写东西的人,看了你的材料,很感兴趣。你抓紧时间去见见余主任,把你找过移交组的消息告诉他,也好让他心里有个底。”

  余主任家离得比较远,但半个多小时以后,我也就到了省政协余主任的家里。余主任看上去似乎已经有六十来岁,身形清瘦,神情智慧,很有某种古代知识分子的味道。他见到我,显得很高兴,盘腿坐在藤椅上和我说这说那,谈笑风生。

  他问我住在哪里,我说住在省电视台新闻部主任戚秀昌家里。

  “噢,”他说,“戚秀昌啊,我们很熟的。”

  为了让余主任忙自己的事情,我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告辞。

  “你把这些东西带回去。” 余主任提起我带来的一网兜东西说。

  “是一点意思,不成敬意。”我说。

  我一再要他收下,他再三坚持要我带走。

  “真的,你带回去。”他笑着说,“我都这个年纪了,就要退休了,你就帮我保持晚节吧!”

  我看了看他的神情,非常诚恳,没有任何虚假意味,我于是不得不接过东西。

  “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余主任送到楼梯口说。

  在回住处的公共汽车上,回忆着这几天、特别是当天下午的经历,我对自己身上表现出来的某些素质还是很满意的,因为我没有想到自己的行动会这么迅速,而且在刘处长和余主任等人面前表现得那么开朗,那么积极,还显得好像很善于交际似的。天晓得在这以前一段时间里我是多么安静、生活的节奏是多么慢啊!

  第二天上午,我到新华书店买了几本书。此后,我就在戚主任的新房子看书,间或抽时间到余主任等处打听打听消息。

  一天上午,我正在看书,舅母来到新房子里,似乎是过来拿什么东西。

  “我听你舅舅说,你的事情不行了,是吧?”她说,“他昨天晚上回来的。”

  戚主任日前到外地出差。

  看来,他已经跟余主任通过电话了。我想。

  可余主任一直没有对我说不行啊?

  或者是戚主任把问题理解偏了,或者是余主任只向他说了消极的一面?

  我想当面听听戚主任的说法,于是跟着舅母去了老房子。但戚主任又已经出去了,不在家,只有他们的儿子戚军在家里。他和我已经挺熟了。

  “听说你的事情破产了?”他一边在五斗橱上放保温瓶,一边问我。

  我感到奇怪,前天晚上我到余主任家去时,他还给我介绍了政协各党派所占的人数等情况,并没有说情况有什么变化呀,难道余主任有些话不肯直接对我说,而对戚主任说了吗?否则戚军怎么会这样说呢?我感到一阵烦躁!

  随后,我就去了余主任家,问他情况是否有了变化?他回答说:

  “还是那种情况,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

  我禁不住笑起来,说:

  “戚主任看来对这些情况还不熟悉,似乎行就是行,没有说行就是不行;他哪里知道,对我来说,这种情况就算是形势大好了呢?”

  晚上,我又去了刘处长家。

  “我下午见到了余主任,看来政协是很危险,”刘处长说:“我已经告诉余主任,司法厅那边还是留条后路。”

  看来,余主任有些话是不愿意直接对我讲,他大概是怕我接受不了吧。

  我的安排问题就卡在省军转办那里。

  储部长告诉说,他又找了军转办了,但他们仍然不松口。

  余主任对我说,我的名字还没有出来,他还在等。

  我又到省外贸,把有关情况转告刘处长。刘处长倒还是表现得很乐观的样子,希望最后能够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说道:“有些事情,说容易也容易,比如台湾统一问题,真正谈起来,可能几分钟就谈好了。但这之前要做几年几十年工作。”但他终于又感慨地说:

  “所以说啊,部队造就人才,也埋没——不是埋没、是葬送人才。”

  我感到自己正经历着厄运。裂变——厄运——?我命运的三部曲?

  “看来进合肥是不可能了。”回到住处,我躺在床上,这样想着。

  我似乎已经不再激动,这似乎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同时我还想到:

  “回县里就回县里吧,离家还近些!”

  然而,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竟又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起来,似乎是突然意识到,如果我真要是回到县里,那和郁洁的关系是再也没有恢复的希望了!

  原来我还是没有死心啊!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六点半了,但却怎么也不想起来,感到很累。再想想武警招待所那劣质的早餐,那么一点不合胃口的咸菜,那么干巴巴的馒头,也不想吃。

  我就那么呆呆地躺了一会儿。但大约到七点来钟也就起来了。

  只要有一分希望,我也仍然想再去争取一下!于是,吃过早餐以后,我又上楼找到了储部长。他告诉我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说:“请你再为我做做工作吧!”他回答说:“我已经为你做过多次了,人家就是不松口。”我坚持要他再去找找。他无可奈何,最后答应说:

  “好吧,我再为你问最后一次。”

  下了整整一天大雨,直到傍晚六点半才停。雨一停,我立即赶去吃饭,别的菜都已经卖完了,只剩白花花的水煮冬瓜。我匆匆吃了,然后就上楼去见储部长。他不在,但他妻子和儿子在看电视。我问他妻子:“部长到哪里去了吗?”她回答说:“刚才还在的,没有走远,马上就回来的。”我于是来到走廊里等他。果然,不一会儿,部长就从楼梯上上来了。他看到我,态度挺好,好像有什么好消息似的。他带我到房间里坐下来,然后向我介绍情况说:

  “下午,我又找了他们了,我对他们说,李观宝同志,一直在这里等,政协也要,你们能不能照顾一下?……”

  部长讲得很慢,似乎还故意增加些停顿,想多掺些话进去。我摸不着头脑,浑身激动得发抖,并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动。

  “……但是,他们回答得很那个,”部长看了我一眼,加快了语速:“不松口。”

  我往后靠在沙发上,沉默无语。不一会儿,部长站起来出去了,许久没有回来。我看完新闻联播即向他妻子告辞。下搂时我想到一个词:“无才补天!”

  我决定第二天一早就离开合肥。于是当天晚上就去向有关的人们告别。

  我先来到余乃蕴主任家里,告诉他:“我明天回去了,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不行了,看来是没有余地了。”余主任叹息说,让我坐下来,“困难是多方面的。我们为你的事情,已经找了组织部长,最高司令——这项工作的最高司令。为你这样一个小人物,找了组织部长,应该说是不容易了。但他也不松口。我们问他:‘能不能再研究一次?’部长只是笑——意思是不行了。他没有说不行,但他只是笑,那意思是说不行了,你们不要再缠了。”

  我问余主任:“听说你以前在安徽青年报工作过,是吗?”

  “我最开始是在安徽日报,后来办青年报,就到了青年报。”他说。

  我脑海里浮现出安徽日报那独特的字体。

  “安徽日报的报头是谁的字?” 我问。

  “安徽日报是鲁迅的字体,”他说,“拼凑的,鲁迅的字,好拼。”

  “他的字规范?”我疑惑地问道。

  “不。”

  “噢,”我突然明白了,“他的字多。”

  “对,”余主任侃侃而谈,“现在省级的报纸,除了安徽日报,基本上都是主席题的。新华日报?也是。大众日报现在也是主席题的,原来的是舒同体。芜湖日报是郭沫若题的,徽州日报是董必武题的……”

  从谈话中,我分明感受到了余主任对新闻界情况的熟悉,还有对新闻事业的热爱。

  离开余主任家后,我就去了刘处长家。

  天气很热,刘处长只穿着白色的短裤,光着上身。他宽慰我说:

  “你先回去也行,这边我还会去关照的,看看它最后能不能突破。”

  刘大嫂高高的个子,气质很好,对人也很热情,和郁洁还真有几分相似。她对我说:

  “事情没有办成,交了几个朋友,以后到合肥来玩。”

  “为我的事情,处长操了不少心,尽管没有成功,我仍然很感谢你们。”我对他们说,“以后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办的,尽管吩咐,哪怕违反原则我也在所不辞。”

  最后一句是开玩笑。他们听了,不禁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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