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0日

  我花了四五天时间才把子雨恋爱的消息彻底消化掉。魏杰恋爱了——虽然,我并不希望他娶那个健壮的女人,子雨恋爱了——虽然我仍爱着她,他们的恋爱,让我内心放下了远在天边的牵念,也让我内心彻底地沉静下来。而今,我要做的事,就是好好做一个称职的儿子,一天就是一天,脚踏实地,全心全意。

  像往常一样,我去了遂阳摆摊。像往常一样,小梅会来问我作业。今天不是周末,作业做完,她就坐我边上,背着老师要求背诵的课文。像往常一样,我先看新闻,然后玩我最爱的游戏——数独。

  “这芭比真漂亮,买一个怎样?”

  “过几个月再买好了。要是生的是男孩,买回去就没用了。”

  “也许是你想儿子吧?”

  “不是这样的。我说过,男孩女孩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们不是还给取了小名吗?女孩叫小燕子,男孩叫小龙虾?”

  “你骗我!”

  “真的,老婆。不是我小器,如果买回去,没用,放那儿就浪费了。你真想买东西的话,我觉得这发卡不错。”

  “我不要!上次小草从杭州带回来的发卡还放那儿没用过呢。”

  本来我是在玩数独的,我不想让外界干扰了我的思路,就一直低着头,这回听到他们说到了“小草”二字,内心不免有了触动。因为读高中时我曾经暗恋过一个女孩,她的小名就叫“小草”,于是抬起头来。当时,一个年轻孕妇正摆弄着芭比娃娃,一个男人拿了一支紫色发卡在她头发上试戴着。我暗恋的女孩正是那男人的妹妹,叫覃惠;他叫覃思,小名小龙,是我高一时的同桌。文理分科后,我读的是理科,他去了文科。

  “覃思!”我叫道。

  “程潜,怎么是你?”他先是惊讶,继而笑道,一边放下发卡。“你不是在深圳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都快一个半月了。”

  “那儿不好吗?”

  “不是,我……说来话长。”

  见我有些犹豫,他岔开了话题。“既然说来话长,那就有空再聊吧。我说,做老板很赚钱吧?”

  “要是觉得赚钱,你也可以试试呀?”

  “我可没那本事。再说,我有晚自习,而且,今年教高三,根本没空。”

  “其实,不是没空,是你放不下面子,对吧?”

  “看来,你还真了解我,没有白同桌一年。但是,我真的没空。”

  “这是你老婆?挺漂亮的。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今年元旦。本想找你喝酒的,但你没回来。你女朋友呢?”

  “分手了。”

  “覃思,你们聊,我想去超市买点东西。”

  “你陪你老婆去吧,有空我去找你。不过,要是不下雨,我每天都在这儿,随时可聊。”

  “那好,我先走了。有空来学校玩,我还在二中。”

  “我知道。”我说。“要是喜欢,这支发卡就送给你老婆好了。”

  “谢谢。”他老婆对我笑道。“他妹妹送我好几支,我还放着没用呢。”

  看他们走后,我内心却安静不下来了。要是我也结婚了,我老婆也怀孕了,那么,我爸妈就会有一个孙子,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不至于落得个孤苦无依。可是,那样是不是就会多出两个苦命的人?如此说来,我若是真的结婚了,多留下一个寡妇,一个孤儿,也许更是一件残忍的事。想到孩子,我又想起了子雨。她有了新男友,那么,她应该堕胎了吧?听说,堕胎对女人的伤害不轻,看来,我又做了一件坏事;看来,虽然我只活了二十八年,也许真的做了许多也许我并不认为但实际又是的坏事吧?所以上天要惩罚我!只是我的死,那定然要让父母陷于无底的痛苦之中,那岂不是更大的罪孽?!

  在他们走后,除了有人买东西,我沉溺于自己的胡思乱想之中了。

  “小梅,下雨了,叫叔叔快收拾东西,你也过来。”

  大婶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忙着开始整理东西,小梅则快速跑回自己的摊位去了。

  由于没有玻璃等易碎物品,我也没有去分门别类地整理,随手把它们装进了蛇皮袋,然后收起台灯、小方桌和凳子,把它们靠着卷闸门放着。因为东西少,当我整理好之后,别人仍在忙碌着。这时,看大婶还没装好东西,我就过去,把她已整理好的袋子、箱子搬到信用社的屋檐下,然后帮着她装箱。她没说话,一边忙活着,一边朝我感激地笑笑。

  当我们把东西都搬到屋檐下的时候,雨已经挺大了。我们都靠着卷闸门站着。小梅站在她妈妈身边,我拿出纸巾擦去脸上的雨水。小梅突然叫道:“妈,我书包还放在那儿。”顺着她的手指处,我看见绿化带下面确实还放着小梅的书包。小梅说着就要跑进雨中去,但被她妈妈拉住了。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大婶冲向绿化带去。她跑步的姿势有些怪异,每当右脚落地的时候,身体就会有一个很大幅度的倾斜,双手的摆动也极不谐调。当她回到我们身边时,头发已经被淋湿了,有些贴在了脸颊上,她就用手把它们拢好,一边拿出手帕去擦脸、头发。

  “她,居然是瘸子!”这让我很是惊讶。一个单身母亲,一个农村妇女,居然还是瘸子!摆摊已经二十多天了,天天和她在一起,我竟然没发现她是一个瘸子!虽然,每次来的时候,她已在这儿了;虽然,每次走的时候,她仍然在那儿;然而,我是迟钝的。最起码,我心中,除了觉得上帝辜负了我外,把整个大千世界给忘了。我总是沉溺于自己的不幸之中,却忘了世上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单独抚养着一个孩子,又身遭残疾,我见她哭过吗?没有!我见她愁眉苦脸了吗?没有!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她的微笑,她的利索!她的乐观,深深地感染着我,我想: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12月14日

  妈妈说她和爸爸田里干活去了,叫我去镇上买肉和油豆腐。我想起了几天前碰到覃思的事情,就顺便去了趟距离古湖镇三华里的遂阳二中。

  虽然我家在古湖镇近郊,但是,遂阳是并不按就近原则上学的。依照县里的办学理念,先排名,让一中选够学生,余下的才去二中。所以,当初我是在一中上的学。不过,由于初中同学也有在二中就读的,有时,也会在周末或者假期去二中打球。

  再次见到的二中,与先前有了明显的不同。先是,学校大门变了。原先的旧大门,现在成了新大门。再则,原先的旧教学楼和教师宿舍拆了,盖了新的,只是操场与球场并没变。

  覃思说他教高三,我便去了高三办公室,没想到他在上课。同办公室的一位吴姓女教师说九点半下课,叫我稍等。看看离下课也就十几分钟时间,我就在覃思办公桌前坐下,顺便抽出一本教科书看起来。这时,吴老师给我倒了热水过来,我忙谢了她。

  下课铃响了,覃思来到办公室,见了我,就笑着对我说:“你还得再等几分钟。我是班主任,按学校的规定,课间操必须去操场‘全程陪练’。”

  “陪练?”我有些迷惑。

  “怎么说呢?意思是学生课间操时,班主任都得到场。”

  “你去吧。我都坐了十几分钟了,也不在乎多坐会儿。”

  看他跟着学生下楼去,我也去走廊“陪练”。课间操结束,又有领导讲话,然后才解散。

  学生们涌向教学楼时,我重新去覃思桌前坐下,没一会儿,他进了办公室,刚想与我说什么,就有一位女生拿了课本进来问问题。那女生,左手臂的衣袖上别着黑纱,满面愁容。

  “覃老师,你再给我分析一遍《我与地坛》中作者思想的转变过程,好吗?”

  “前天,我们复习时你没听懂,是吗?”

  “那天,我妈出丧,请假了。”

  “哦,对不起,我忘了。”覃思有些尴尬,一边接过女生的课本,给她讲解。“二十岁,在这生命最美好的时候,作者突然残疾了,这让他感到了生命的残酷。他无法接受这现实,所以,他想到了死。然而,他没有死,主要原因有母亲对他的爱。这在《秋天的怀念》和《我与地坛》第二部分都有详尽的描述。除此之外,还有周围人们对他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对人生的感悟。这就涉及到了他思想的转变,主要在第一部分体现出来。你想想,一个人面对突然到来的灾难,定然是恐惧的,可是,灾难过后,面对不可收拾的悲剧,一般人的心情怎样?”覃思看着那女生,鼓励她说出来。

  “悲伤,凄凉。”

  “是的,悲伤,甚至绝望。这时,他眼中的景会有什么特点?”

  “凄凉,灰暗。”

  “应该是凄清,肃杀。这在第三段中就有很好的表现。‘四百多年里,它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记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可是,在园子里的时间久了,内心的悲伤也许会逐渐淡去。由于无所事事,由于天天面对这熟悉的风景,他内心也渴望找出一些不同的东西来。于是,有一天,他发现了另一番景致。这就是第五段的景物描写。‘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阴凉……’‘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长弄出的响动,悉悉碎碎片刻不息。’这段景物,又有什么特点?”

  “运用拟人和细节描写,生动形象地写出了自然界的生机盎然,突出了生活的美好,说明了园子荒芜但不衰败。”

  “对,写了园子荒芜但不衰败。你看,那些小昆虫、蝉儿、蚂蚁、瓢虫等,它们不是比人类渺小多了吗?可是,面对生活,它们没有气馁,没有失望,依然充满着热爱,这种乐观的生活态度,感染了作者,终于让他走出了人生困境,不再悲观,不再绝望。经过几年的思考,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它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你认为他会怎样活下去?”

  “最后一段的景物描写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作者通过这句话说明,自己即使身体残疾了,但心灵并没有残疾。身体可以被改变,但心灵不能被改变。再加上正文的内容,充分表明了自己经过磨难之后,重新认识到了人生的美好。”

  “是的,他重新认识到了生活的美好,也认识到了人生的真谛。”

  “老师,我懂了,我也该像他一样。”

  “我也这样希望。有空,你可以把《我与地坛》全文找来看看。”

  “我会的。”那女生笑笑,走出办公室去。由于她的坚定,干练,我看到她手臂上的黑纱都飘飞起来了。

  “你班里的?”

  “不是。你看我都忘了她那天没来上课。”

  “高三还教新课?”

  “下个月就省证书会考了,《我与地坛》是会考篇目。”

  “是这样。以前,我总觉得你很活泼的,没想到回答问题时,却有这样的耐心。”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有时候,改变是必须的。”说着,他笑了。“今天太阳挺好的,我们去操场走走?”

  我同意了。

  去到操场,我们绕着跑道散步着,聊过去,聊社会,聊人生。后来,他又突然问我:“你怎么去摆摊了?深圳不好吗?”

  “我病了,不得不辞了职。”

  “我看你不是很好吗?你病了,很严重吗?”

  我不想和他谈我的病。突然残疾了的史铁生,他绝望了,但他终于还是参透了人生。我呢?明年的现在,最迟后年的现在,我定然是埋在不知哪儿的地下了。村里的公墓?还是殡仪馆后面的山上?我不知道,然而,我定然是化为烟,成为灰,埋在地下了。“死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名,利,我已然绝望,可生,死,又怎样?我还年轻,我想活着,可我能吗?怎样活着?活一天是一天,笑着,最起码要让爸妈看不出我内心的痛苦。这样活着,戴着面具活着,也许很累,但,值得!我不想他人同情,如是,我就不能让他人知道我的病情。于是,我笑道:“其实,我失恋了,那天,我和你说过。”

  “男人四十一朵花,你才花骨朵呢。有些事,由不得自己,我们遂阳这地方,男的都外地打工去了,或者在外面工作,干脆就不回来。剩女多,找一个总没问题。”

  “但愿吧。你们家小草,她……怎样?”

  “在杭州一家公司上班。不过,她有男朋友了,不然,我给你介绍。”

  “她不知道我暗恋她,可你是知道的,为什么早不介绍?这会儿却糊弄我。”

  “你知道,我笨,没看出来。等后来明白了,你都有女朋友了。”

  “瞎说!”我笑道。“不过,我真的和她恋爱,就要管你叫哥了,到时,你还不臭美死!”

  “不过,还有机会。假如她失恋了,我立马通知你,让你叫哥也许不错。”

  “切!你别做梦!即使到了那时,我也不会叫你哥的。”

  “有时我想,在我们的人生之路上,没有一个人会从始至终陪伴着我们,即使是父母。你看,你是高一时走在了我人生之路上的,后来离开了。以后,我们还会不会一条路上走?”

  听到覃思关于人生之路的看法,不知怎的,我脱口而出的却是:“人生就像一条跑道。”我终于想起秋实来了,想起了他贩卖给我的叔本华的人生观。覃思要留我在学校吃饭,我拒绝了。回到家里,烧菜,煮饭,等爸妈回来,吃过之后,我先睡了个午觉。醒来之后,便打电话给秋实。回家已经一个半月了,且不说打电话给他,就是想他,似乎也不曾有过。我为自己的绝情难过,继而又觉得覃思的观点也是对的,人生是一条路,有些人在我们的人生之路上已然到站。下了车,我们就再也不会相见。

  “程潜吗?”确实是秋实的声音,不过,很是疲惫。

  “嗯,是我。你好吗?我怎么觉得你说话很吃力似的。”

  “大概是这几天有些兴奋,没睡好累的。”

  “兴奋?你血型配对成功了?”

  先是喘息声,二三十秒后,他才镇定下来。“是的,配对成功了。不过,我得回老家去治疗,前几天已经出院了。”

  “那……祝福你,祝你早日康复。”

  “谢谢。你……怎样?”

  “还好吧。”我知道,自己的病情肯定是比先前严重了,至于怎样,我却不敢去医院检查。药早已吃完,我也去买过,但实在有些贵,就停了。况且,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么一直吃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妈妈曾经问我吃什么药,我告诉她是增加免疫力的,她就没有怀疑。

  “好好保重。”

  “谢谢,再见。”

  “只怕要天堂再见了。”

  我先是一惊,继而又想,应该也是。我不可能到他老家去,他也不会遂阳来。再说,我时日也不多了,如此说来,不在天堂再见又会在哪儿?于是笑道:“天堂见。不过,在那儿没有疾病,没有痛苦,不也挺好吗?”

  “是的,挺好。”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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