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为了减少盟军在东方主战场的伤亡,加速战争进程,迫使日本投降,同时也是为了抑制苏联在远东地区的扩张,美国新任总统杜鲁门决定在日本的东京、京都、新潟、小仓、广岛、长崎等6座城市投掷原子弹。后因多种原因,最终选择了日军陆军之城的广岛和造船业基地的长崎岛。8月6日上午,美军3架轰炸机飞临日军防卫本土的第二总司令部所在地广岛,投掷下一颗代号为“小男孩”的原子弹,造成20万人丧生。仅隔70个小时,也就在苏联对日本宣战的当天,美军又在日本长崎岛投掷一颗代号为“胖子”的原子弹,造成14、9万人殒命。
  最终,日本天皇于8月15日宣布无条件投降,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东方主战场的抗日战争胜利结束。
  这时候,黄樵松移师于湖北郧阳白散关。历经8年抗战,他率部从长城内外,打到长江北岸,成为赫赫有名的抗日战将。因抗战有功,黄樵松晋升为68军中将副军长。
  鉴于黄樵松与汪伪第四方面军总司令张岚峰系中学时期的同窗好友,二人一起参加冯玉祥将军的学兵团,在西北军中共事多年,交情颇深,上峰派他和董永昌先期赴河南商丘张岚峰驻地,联系接洽对该部的接收事宜。
  与黄樵松同行的董永昌,时任第二集团军少将高级秘书。董永昌原籍河南长葛县人,与黄樵松的老家后黄村仅隔一条双洎河,也算是半个老乡了。抗战期间,在董永昌担任南阳市盐务管理局局长期间,跟驻守南阳的黄樵松关系密切。尤其是董永昌因共党嫌疑遭拘押被保释后,黄樵松将其全家安排到南阳城防司令部附近清水塘街的一所民宅内。日寇7万大军压境围攻南阳孤城,董永昌誓死不后撤,坚持要与黄樵松并肩作战,被黄樵松以军法处置强行逼退,二人可谓患难与共。
  受领任务之后,黄樵松与董永昌由湖北郧阳出发,途经南阳、叶县、许昌、长葛、尉氏等地,取道开封,乘火车东进商丘。这天上午,二人结伴路过尉氏县城,凝视着古老而又残破的旧城垣,黄樵松那颗饱经战火熏染的游子心特别激动,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促动他急于归乡去看望年迈的父母。虽然与开封城咫尺之遥,扬鞭催马很快就能赶到,他却让董永昌在县城小住一晚上,自己决意回老家一趟。
  黄樵松的老家后黄村在尉氏县南部,距离县城20多公里路程。早在他幼年不谙世事的时候,因生活所迫,父母带着他背井离乡,逃难流落在太康县,在他少年时期形成的固有印象中,那里似乎才是他温馨的家。父亲长年漂泊在外,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虽然衣食无忧,可身为炎黄子孙却念念不忘自己的根系所在。黄樵松至今清楚的记得,从他刚记事起,每天傍晚日落的时候,父亲就会拉着他站立在门口,抬手指着日落的方向对他说:“孩子,咱老家就在西边,尉氏县后黄村,啥时候都不能忘了祖先。”逢年过节,父亲用黄表纸工工整整写两副牌位,爷爷奶奶的,祖宗三代的,立在正房当门的后屏墙上,初一和十五,带领全家人跪地磕头,燃纸焚香。特别是每年农历清明节,父亲会拉着他走向十字路口,面朝西跪地,为老家逝去的爷爷奶奶烧一堆纸钱,嘴里默默地念叨着,止不住泪流满面。
  后来,黄樵松进学堂读书了,父亲曾经带着他回过老家,他怯生生跟在父亲的背后,遵照大人的指点叫那些街坊邻居三叔二大爷,那热乎的劲儿让父亲满脸乐开了花。岁月匆匆,他从军之后跟随部队南征北战,戎马倥偬,曾经像大禹治水那样“三过家门而不入”,中原军阀混战时,他随冯玉祥将军小住尉氏城西的赵存村,军民一起在岗坡上垦荒2000余亩,栽种了10万棵柏树,虽离家咫尺之隔,因战局急转直下,他无暇回家。娘子关战役后,部队补入的8000名新兵在新郑训练,与他的老家尉氏县搭界,却又因紧急驰援台儿庄,率部东征。随后转战淮阳、许昌等地,来去匆匆,从没有回去过,故乡的印象早已模糊,而老家的概念却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尤其是随着日寇的入侵,战乱岁月的动荡,让父母厌倦了漂泊的生活,辞了生意卖了家当,落叶归根回到老家务农,白发高堂安在,让他对后黄村又多了一份牵挂。好在父亲年迈的身体依然硬朗,在长期做生意跟香客打交道的过程中,耳濡目染,心地善良的父亲也成了一名虔诚的佛教徒,修桥补路,解危济困,老人家慷慨解囊,毫不吝啬。遇有村人修房盖屋,父亲主动去帮工,从不惜力,干完活悄悄走人,不吃人家的饭。前几年,他率部驻守南阳期间,父亲曾经由老家去看过他,却坚持不进他的办公室,不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更不愿意跟当官的说话。每天早起,父亲独自跑到城西的卧龙岗武侯祠,或者其他庙院去上香,虔诚地跪拜在塑像面前为家人祈祷,为多灾多难的国民祈祷。父亲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一辈子布衣蔬食,粗茶淡饭,保持低调,不以儿子的官位而炫耀。这就是他心目中最敬重父亲的缘由,也是他以父亲为榜样,为人处世勤俭自律,逐渐养成的好品德。
  男子汉征战疆场,保家卫国,功成名就,荣归故里。自古有多少人春风得意,紫衣冠带,黄袍马褂,喧嚷乡里,又有多少人行为低调,自甘寂寞?黄樵松此番返乡,不愿张扬,他临时脱下那身黄呢子将军服,换上普通的粗布衣,看上去跟当地老百姓没有区别。他又托人雇来一匹马,将一条英国产“三炮台”牌洋烟和一大包子糖果装进行囊里边,告别好友董永昌,跨马沿着县城西大街的道路向南门奔去。
  位于县城西大街东侧的师古堂,原为刘家老宅,曾被侵华日军占据,如今又成了国民政府的公房。想当年那刘家掌门人刘耀德号称“刘半县”,系中州首富,拥有良田双千顷,生意店铺遍布全国各地,日进斗金,于大清末年捐官四品,迎娶两广巡抚马丕瑶之爱女为妻,是多么地荣耀。可随着瘾君子刘耀德的少亡,撇下无子嗣的千万富孀刘青霞,毅然将全部家产无偿捐献给了冯玉祥将军督理的河南省府兴办教育事业,落下个青史留名。黄樵松在军中随侍冯玉祥将军的时候,冯将军曾经当着他的面,几次竖起大拇指夸赞刘青霞这位尉氏老乡是女中豪杰。他早年曾跟随冯将军回过尉氏,那时候的刘家已人去楼空,尽显颓废。如今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座残砖破瓦的老房子,死气沉沉,让他心生颇多感慨。
  归心似箭的黄樵松无意浏览刘家的破败景象,策马出了南门,城外的荒凉更让他揪心。1938年那场人为的黄河水灾,将这座古城冲淹的面目全非,虽然上游的黄河口子已经被堵住几年了,可洼地的积水随处可见,芦苇蒿草遍地疯长,没有蒿草的空地上,白花花的盐碱如刚下过一场小雪那般,不长庄稼,黄泛区百姓的疾苦积重难返。他扬鞭催马,想赶在中午之前回到家里,尽量在二老身边多呆些时间,胯下那匹瘦马却难解人意,比他的大骡子差远了。抗日战争结束了,他由师长升任副军长,配备了吉普车,自己学会了驾驶,不再需要坐骑。不得已,他舍弃了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大骡子,他摩挲着大骡子的鬃毛,与心爱的坐骑告别那一刻,心里一阵酸溜溜,通人性的骡子瞪眼瞅着主人,眼角竟然溢出了泪水。连哑巴畜生都会动情,何况人乎,游子的思乡之情更甚。
  黄樵松进入蔡庄古镇,这里曾经是魏晋时期大文学家蔡邕和蔡文姬父女的故里,文化积淀丰厚,所幸没有被那场空前浩劫的黄河水灾冲淹。十字街口路西的蔡邕故居遗址依稀可见,路北边的罗家院落,飞檐走兽的瓦屋鳞次栉比,给这座小镇平添了几分古朴的风韵。故乡越来越近,他有意放慢马蹄,沿着南北大路穿镇而过,耳际却又想起父亲的谆谆教诲。那一次父亲赴南阳看望他,爷儿俩坐在屋子里拉了大半夜家常话,父亲说的最多的是,希望他能够抽空回家看看,在街坊爷们的眼里,不论你在外头当多大的官,家里的祖宗是不能不要的,哪怕回去给街坊邻居一根烟吸,端一碗水喝,亲切喊一声三叔二大爷,一个老坟里的后代,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不会疏远的。父亲还唠叨着说,自古盗亦有道,东边邻邦村子的孟祺拉杆子为匪,日本人来了也聚众打鬼子,当上司令骑马回家,每到村头就下马步行,一路见着街坊爷们,不分富贵贫贱,成盒的香烟往外掏,遇上儿童在大街上玩耍,趴地上头抵头当孩子王。这情景让人瞧着亲切,会说你没架子,自动跟你走得近乎。他是个孝子,将父亲的话句句记在心里,却不知此番返乡,街坊爷们会怎样对待他。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首贺知章的《回家偶书》,爱好唐诗的黄樵松不知道诵读过多少遍,早已烂熟于心,好像古人有先见之明,专门为他归乡而写就的。老家因地势相对比较高,没有遭遇到泛滥的黄河水冲刷,眼下正值秋收季节,田野里的高粱红如火把,沉甸甸的谷子穗儿低垂着似金色的流苏,大豆也次第渐黄落光了叶子。事农桑的庄稼人在田间地头忙活着,曲里拐弯的乡间小道遍布于田野,一时让黄樵松迷了路,弄不清那条道是通往自己村子的。他下马客气地跟村人打着招呼,按照村人的指点,径直朝南边那座被氤氲紫气萦绕的村庄走去。
  黄樵松记忆中的后黄村,东西窄南北长,他家老宅住在村子中间路东。临近村口,有几个孩子在路边的空地上割青草,他走上前主动打一声招呼:“喂,小同学,请问这里是后黄村吗?”
  “是啊,您去谁家呀?”几个孩子异口同声说道。
  黄樵松哈哈一笑说:“俺谁家都不去,回自个的家看爹娘。”一边说笑,一边从行囊里掏出来糖果,挨个给围上来的孩子们分发,不禁又问一句:“你们这么小的年岁,怎么不去上学堂读书啊?”
  一个身穿补丁裤子的孩子回答说:“俺早就想上学,可家里穷,上不起呀。”
  “就是嘛,有钱谁还天天下地割草。”几个孩子随声附和道。
  黄樵松瞅着眼前这几个穿戴寒酸的孩子,心里想,日本人被赶走了,老百姓从此该过太平日子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国家进入和平建设时期,这下一代人没有文化哪能行啊?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自己的妻子就是教师,等他解甲归田那一天,就带着妻子回老家,一边侍奉父母二老,一边筹钱开办一所小学堂,过着耕者有其田,孩子有书读的田园生活,为国家培养人才,农家乐的日子该有多充实啊。
  这当儿,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抬头仔细瞅瞅黄樵松,见他身材黑瘦,紫古铜色的脸庞上横卧两道又粗又黑的浓眉,两鬓凸起,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那架势有点像村里谁家的老人。孩子皱着眉头终于想起来了,兴奋地冲黄樵松说:“俺知道您去谁家啦,您是找金玉爷吧?”
  黄樵松闻言哈哈大笑,引逗得孩子们挎上草篮,蹦蹦跳跳朝村里奔跑着报信去了。
  黄金玉闻听儿子归来,老两口乐呵呵站立在大门口迎候。时近晌午,在大田里忙着收割庄稼的街坊陆续下了工,肩扛农具家伙刚进村,就听说老黄家当大官的儿子回来了,一齐涌进黄金玉家凑热闹。黄樵松掏出整包的香烟和糖果,挨个给男男女女分发,冲满院子的街坊邻居叔长大爷短的呼唤着,欢声笑语不断。几位年长的族人放下手里的农具家伙,生拉硬拽,坚持要黄樵松去他们家喝几杯陈年老酒,叙叙久违的旧情,被黄金玉一把拦住说:“今儿个孩子才进家门,这头一顿饭谁家都不兴去,俺爷儿俩要坐一块热乎一会儿。”
  众街坊得知黄樵松要在家里住一晚上,大伙都忙着收地里的庄稼,各自散去,临走留下话说,夜晚再来喷空儿。
  送走了众街坊,黄樵松自感饥肠辘辘,要喝霜打红薯叶汤面条。母亲踮着一双小脚进厨屋,正和面准备擀面条,隔墙的婶子听见了,笑呵呵送来才从地里掐好的半干霜打红薯叶,还捎带着拿来一包子夏天里晒干的芝麻叶,这两样都是黄樵松平生最喜欢的东西。红薯叶汤面拌上辣椒,他呼噜噜扒拉一大碗,直喝得满额头汗水,打着饱嗝心满意足。
  是夜,天色刚落黑,庄稼人喝罢汤,前脚跟后脚复又聚集在黄金玉家,小户农家没地方坐,大伙索性挤进黄家的牲口屋,席地坐在麦秸窝里拉家常。牲口屋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众街坊冲黄樵松嘘寒问暖,一张张风吹日晒的老脸笑得是那样的真诚,一位大爷急切问他说:“孩子,你这军长是多大的官?能管住县长吗?”
  旁边一个读过私塾的街坊没等黄樵松答话,就笑着插话说:“老叔啊,那县长算个啥,咱侄子的官跟省主席差不多。”
  老大爷闻言吃一惊:“啊?恁大的官得管多少人哪,咱老黄家坟地有劲儿,真要出大人物啦。”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让黄樵松插不上话,他被围在中间,撕开烟盒,将白花花的烟卷放在一个小筐子里边,用手端着给兴致勃勃的街坊爷们敬烟,逐个问爷们的辈分,问到一位吸旱烟袋的老者跟前,老者笑着说:“俺叫金顺,跟您爹都是金字辈的,你该叫俺叔哩。”
  黄樵松趁势喊一声“叔”,刚好父亲烧开半锅茶水,盛瓦盆里热气腾腾端进来,他拿碗不停地舀水让乡亲们喝,那种其乐融融的亲情,让他面对真诚的老街坊,说话不假思索,完全发自内心,想起啥就说啥,心灵不再设防,开开心心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
  往日里,黄樵松在军中性格直爽,说话也是直来直去,面对上司和同僚的时候,口无遮拦,不觉中话语就得罪了人。事情过后,有人善意提醒,害得他好一阵子反思,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久而久之,混迹于官场,他费脑筋琢磨事情的同时,又要违心的去揣摩人的心理,遇事想好了再说话,一天到晚活的真累,哪有在自个家里这么随便啊。
  天上的三星不觉中移向正南方,已是午夜时分,乡亲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去。临出门,几位老人交头接耳说:“中啊,我看这孩子没一点官架子,这才是咱老黄家人的根性。”
  “是啊,听古书上说过,官大自奸。咱家德全可不一样,有啥说啥,一点都不架桥。”
  一位长辈拉着黄樵松的手说:“德全啊,俺家孩子长得膀大腰圆,空有一身蛮力,在穷乡旮旯打土坷垃可惜啦,干脆跟你当兵去吧。”
  另几位爷们也纷纷插话说:“就是嘛,咱家穷没别啥,不缺小子,都叫德全带走吧,给您当个保镖,端茶倒水方便,肯定比外人强。”
  黄樵松挨个应承着说:“老叔,大爷,您说的中啊,当兵报效国家是好事儿。放心吧,等俺回去安排一下。”
  待众街坊散去,母亲早已在堂屋给黄樵松铺好了床,心疼地说:“德全劳累一天啦,明儿个还要赶路,快点睡吧。”
  黄樵松说:“妈,您先去睡吧,今夜里俺就跟爹合铺睡牲口屋,心里踏实。”
  黄樵松说的是真心话,他从小就跟着父亲睡牲口棚。儿时懵懵懂懂的记忆中,冬天下大雪,四处透风的牲口棚贼冷,父亲为了取暖,点燃一堆麦糠和干红薯梗,烟雾弥漫呛得他睁不开眼,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夜半被一泡热尿憋醒,光身子披上父亲的破棉袄,急慌慌冲槽后的牛粪上拉尿,冷森森吸溜一下鼻子,那种尿臊味儿夹带着牛粪的腥臭味儿,还有麦草的清香味儿,一股脑儿搅合在一块,让他这个游子走千里万里,始终念念不忘故土农家的温馨。每逢大战间隙,多少个夜晚,他思念父母了,想家了,就不由自主地走向马厩,用手抚摸那匹心爱的大骡子,吸溜一下鼻子,深呼吸一口清新空气中夹杂的牲口粪味儿,闭眼回味着故乡的情景,空落落的心思才觉充实一些。
  这天夜晚,一直处于亢奋中的黄樵松并无睡意,他摁着铡把帮父亲铡草,亲手淘草喂牛。干完了活儿,爷儿俩躺在麦秸铺成的草窝里,他静听父亲絮叨“草膘料劲水精神”、“寸草铡三刀,不肥也上膘”的庄稼人喂养牲口经,直到劳碌一天的父亲打起了呼噜,他才翻身入睡。
  次日清晨,为了赶路,也是为了怕惊动乡亲们,黄樵松早早地起床,告别父母上了路。身体硬朗的父亲熬了大半夜,精神头仍然十足,走路脚步轻快,老早就把马匹给他牵了出来,拾掇好东西。母亲的身体却大不如以前,眼看与儿子短暂的相聚又要分离,“儿行千里母担忧”。此一去母子俩是否还能再见面,脆弱的母亲泪眼盈眶,踮着一双小脚撵出门外,直到黄樵松跨马远去,回首看一眼,母亲仍然站立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他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黄樵松返回尉氏县城,情绪仍然沉浸在归乡的回味中,他一见好友董永昌,就兴奋地说:“昨晚住在牛屋里,那里可真有味道啊。”
  董永昌闻听戏谑道:“哈哈,国军堂堂一个副军长,去当牛倌啦。”
  黄樵松深情地说:“就是老家的牛屋,挤满了乡亲和邻居,我给大伙送烟倒茶,整整忙活了大半夜,心里别提多高兴啦。”
  当天上午,黄樵松与董永昌结伴赶往开封。出尉氏县城,途经一个大果园,时值深秋季节,大枣和柿子缀满枝头,满园红澄澄一片,煞是喜人。目睹暖风秋阳下一派祥和的田园景色,黄樵松又动了归隐之情,他对好友董永昌说,身为军人,带兵征战多年,如今战争结束了,是该解甲归田的时候了,幻想着回乡下弄几亩地,栽种一个果园,自食其力,奉养父母,颐养天年,体验一番陶渊明老先生“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的闲情逸致。
  二人到了开封,受到开封铁路局局长吴士恩的盛情款待,听说黄樵松要赴商丘联系接收伪军张岚峰部,吴士恩特意给他们二人挂了一节火车包厢。
  乘坐上东行的列车,黄樵松对董永昌说:“我们光会坐火车,不会开火车。火车司机的生活,我们更没有体会过。”
  黄樵松对任何新生事物都比较感兴趣,干啥事也想亲自体验一番。就像军中刚配备吉普车一样,原本给他安排的有司机,他却执意自己学开车,扒住方向盘跑得一溜风。这次坐火车,眼瞅着这么长的铁家伙风驰电掣,远比汽车跑得快,他走进驾驶室,冲司炉说:“来,我替你加煤。”说话间,要过司炉的铁锨,使劲儿铲一锨煤,撒进炉膛内,“澎”地一声响,热气浪溅得满脸煤灰。
  火车司机见状,客气地对黄樵松说:“军长,您来开,我在旁边给您看着。”
  黄樵松坐上驾驶座位,体验一下开火车的滋味,赶紧站起来让位说:“不行啊,这满车厢旅客的生命,都系于一身,责任太重大了。”
  黄樵松和董永昌来到商丘,正面临着人生抉择的张岚峰遇到故知,大喜过望,遂将二人安排在商丘市有名的19号。
  日伪时期,沦陷区的商丘市19号,名为招待所,实则是张岚峰刻意经营的世外桃源,里边设有麻将、牌九、各种扑克和宝盒,供人肆意豪赌,挥霍无度。尤其是到了夜间,花枝招展的妖冶女子成群结队,穿梭于灯红酒绿间随意寻找猎物做皮肉生意,整个一醉生梦死的花花世界。
  书生气的董永昌没见过这种场面,眼瞅着那些妖里妖气的红粉女子跟男人打情骂俏,就气愤地问黄樵松:“这是干什么的?”
  黄樵松皱着眉头说:“这是卖人肉的。”示意董永昌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
  办完公事返回开封城,二人临时住进大金台旅社,忧国忧民的黄樵松鼓动善写文章的董永昌,为报刊杂志撰文揭露张岚峰统治下的商丘黑暗一面。
  1946年春节,黄樵松与董永昌再次走进开封城,二人吃住在一起。抗战胜利后的头一个新年,黄樵松目睹那些达官显贵们相互请客送礼,铺张浪费,十分看不惯,就对董永昌说:“现在社会上请客送礼的风气太盛,咱们不干这一套。猜拳行令咱又不会,鲁先生不在开封,老太太一定很想念他,咱俩不如到鲁老太太家里去,既是拜年,又可以解除老人家思儿心切的痛苦。”
  董永昌连声说:“中、中、中。咱哥俩想到一块了。”
  鲁崇义是西北军冯玉祥将军的老部下,曾任第42军参谋长和第30军军长,黄樵松的老上司。趁老上司过年不在家,黄樵松怕老太太一个人寂寞,当即约上好友董永昌,一块来到鲁家,陪伴老太太开开心心玩了一整天。
  入夜归来,黄樵松如释重负地冲董永昌说:“社会上的无谓酬酢,真没意思,今天咱俩算是逃过了这一关。”
  有一天,黄樵松再次与董永昌谈起开辟一个果园的想法,心间的归隐之情不觉又萌生出来,二人一块走进开封城前炒米胡同5号院,找刘峙主任请辞退役。
  在国军中号称“长腿将军”的刘峙,早在娘子关战役之初,就担任着第二集团军总司令职务,因临阵脱逃,被蒋介石免职,由孙连仲将军继任。抗战胜利后,刘峙出任郑州绥靖公署主任,统领河南、陕西两省第一战区和第五战区部队。刘峙临时住进开封城内前炒米胡同5号院办公,门前的岗哨荷枪实弹,但凡来访人员一律检查证件,未经传报许可,是进不去的。
  黄樵松和董永昌身穿将军服,迈着军人特有的步伐走到大门口,卫兵眼见一位中将和少将前来拜访,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例行完公事,敬礼目送二位将军进入院子。
  黄樵松让董永昌找个地方喝茶等候,自个径直走进刘峙的办公室,站在门口立正报告道:“第68军黄樵松前来报到。”
  刘峙新官上任,正埋头忙着审阅副官送来的一份文件,闻听黄樵松到访,臃肿的身躯上架着那副胖脸即刻眉开眼笑,挥手热情招呼老部下就坐:“哎呀,是怡墅老弟,自家人还客套什么。”
  二人寒暄几句,性急的黄樵松便直入正题,大声说道:“刘长官,如今抗战胜利了,可不可以让我转业。这仗,我是真不愿意再打了。”
  刘峙闻言,鼓起一双小眼睛惊讶地盯着黄樵松说:“怎么,怡墅老弟,我没听错吧?你刚升任副军长,前程远大哟,咋会冒出这想法?”
  黄樵松十分认真地说道:“刘长官,我这不是客套话,从内心里想解甲归田。八年艰苦抗战,您有目共睹,上至老长官冯安邦、张自忠将军,下到我手下的营长王景山等人,有名有姓的弟兄阵亡了多少啊,他们为国家民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烈士的名字我就能写满一本子,还有那些不知道名姓的士兵,仅台儿庄血战,8000名新补充的齐鲁健儿,一下子就被拼光了,让我心痛不已,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好不容易赶走了小鬼子,老百姓盼望着过太平日子,我的心也累了,就想回家种地,守着爹娘尽孝。”
  黄樵松一番话,说得刘峙也动了情,他仰头慨叹一声,慢悠悠说道:“怡墅老弟呀,这抗战刚刚结束,百废待举,党国正需要人才,相信你会被委以重任的,还是趁早打消念头吧。”
  黄樵松坚定地说:“刘长官,我主意已决,您还是好事帮人做到底吧。”
  历经民国的政治风浪和新旧军阀混战的淘洗,一向以“福将”著称的刘峙,老于世故,让他批准一位刚刚被提拔的抗日名将退出现役,是绝对不会担此责任的。更何况,上峰对黄樵松这样能打仗的军事将才将另有任用,身为长官,刘峙只有好言相劝,安抚人心。他乐呵呵冲黄樵松说道:“怡墅老弟,性急吃不得热豆腐哦。你看这么大的事情,我也做不了主啊,等向上峰汇报以后再说吧。”
  刘峙来个缓兵之计,敷衍塞责想把不听话的黄樵松给打法走,说着话冲门口喊一声,见副官进来,就高声嘱咐道:“去,先给黄副军长安排一个房间。我这边正忙,回头再过去陪他喝两杯。”
  黄樵松知道老滑头刘峙在下逐客令,即刻起身告辞,跟董永昌一块出了前炒米胡同5号院。
  随后,国民政府对军队进行整编,将原第30军编为30师,由鲁崇义将军担任师长,黄樵松从第68军重新回归老部队,出任副师长职务。他将妻子儿女搬进开封城,住在相国寺附近的一处宅院里,院中栽种一株他平生最喜爱的石榴树。
  黄樵松从军20多年,赶上内忧外患,一直战事不断。他从长城内外,到大江南北,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尤其是跟妻子王怡芳结婚之后,聚少离多,难得感受到家庭的温馨。既然萌生出涌流急退的想法,上峰又不批准,他履职后便以身体不好为由,称病在家休假,暂且抛开军中烦恼,偷得几日清净,与妻子儿女团聚,享受天伦之乐。
  这一天,黄樵松眼瞅着满园追逐乱跑的儿女,心情开朗,即兴让妻子磨墨,展纸挥毫,将自己创作的一首七绝《乡思》书写在一幅条屏上:
  十年戎马久离家,踏遍关山与水涯。
  待到功成归故里,携儿月下种梅花。
  黄樵松一气书写完毕,满意地浏览一遍,挥毫在落款处题写下“丘八弄墨”,郑重盖上自己那方曾经号令过千军万马的印章。
  这幅条屏请人装裱后,黄樵松悬挂于正房内大厅里,每天看几遍,自娱自乐,心中一直幻想着退役归故里,携儿月下种梅花的农桑田园生活。
  黄樵松的妻子王怡芳拉扯6个孩子,于战乱岁月中跟随丈夫颠沛流离,每到一地安家,都坚持到驻地学校任教,不做官太太吃闲饭。她更不跟那些军官太太们攀比,不施粉黛,不穿奇装异服,常年衣着朴素,养成勤俭节约的好习惯,堪称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无论走到哪里,她和丈夫黄樵松对子女的教育极其严格,孩子上学读书,都是自己背上书包往返学校,从不搞特殊让家人接送,让孩子从小就养成自理生活的能力。
  黄樵松将家搬进开封城之后,妻子王怡芳被安排在省立第三小学担任教师。校长满国振听说黄樵松在家中休假,就慕名登门拜访,邀请抗日英雄到学校演讲,为在校师生上一堂爱国主义教育课。黄樵松慨然应允,还做了精心的准备。
  第二天早起,适逢星期一,位于开封城内大纸坊街口的省立第三小学,悬挂起欢迎抗日英雄的横幅标语,几百名小学生和教职员工齐聚在操场上,恭候黄樵松的到来。黄樵松特意换上最普通的军服,健步登上主席台,以军人特有的姿态,面向台子下端坐的师生立正敬礼,眼前的情景仿佛是在军中检阅部队,让他忘我地进入一种特定环境,不由的提高嗓门说道:“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好!”
  话音未落,台下立刻响起一阵热烈地掌声。
  此时的黄樵松,完全进入大战前夕的一种亢奋状态,台子下端坐的一排排听众就是即将上阵杀敌的士兵,让他不由得心旌激荡,思绪沉浸在腥风血雨的抗日战场上。他慷慨激昂的讲述台儿庄血战中面对日军的7辆坦克围攻,张振坡营长身负重伤,用手捂着流出来的肠子昂首挺立在阵地上。王景山营长带伤赤膊上阵,挥刀连续砍杀12个日本鬼子的人头,最后倒在了血泊中。还有新兵小山东身上捆满手榴弹扑向日寇的坦克,以血肉之躯与敌人同归于尽。他讲喋血大别山,小界岭上一个营打得只剩下7勇士,冒着敌人投射的毒气弹仍然坚守阵地,死战不退。他讲3000名孤军守南阳,排长赵新芳血洒卧龙岗,刘国旺全排战死马武冢,朱占鳌殉国玄妙观。班长葛子明身中6刀,毅然站起来,一瘸一拐将鬼子带进守军埋设的雷区,以惊天地泣鬼神的英勇壮举,让素以武士道精神著称的日寇心惊胆战。黄樵松演讲到动情处,禁不住热泪盈眶,喉头哽咽。
  台子下静听的学生和老师们亦受到感染,一个个热血沸腾,有人带头高呼起了口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继承先烈遗志,珍惜和平生活!”
  黄樵松平抑一下情绪,继续演讲道:“同学们,我们中华民族,一个泱泱大国,为什么会遭受小日本的欺辱?占我领土,杀我军民,掠夺资源,骂我们是‘东亚病夫’。说到底,就是因为我们贫穷落后。贫穷就要挨打,落后就会遭受外侮。无数的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今天的和平环境,你们作为国家的未来和希望,要珍惜安定的幸福生活,好好学习文化知识,报效国家,强我中华,让我们的民族屹立于世界的东方!”
  黄樵松慷慨激昂的演讲,博得师生们又一阵暴风雨般地的掌声。
  演讲结束后,黄樵松回到家里,妻子王怡芳兴奋地竖起大拇指冲他说:“黄先生,你真行。今天的演讲,让我的同事们深受感动,也让学生们经受了一次爱国主义教育。”
  黄樵松微微一笑说:“应该感谢你王先生哦,没有你的引荐,俺哪有这机会呀。”
  黄樵松与王怡芳结婚这么多年来,夫妻相敬如宾,平时都是以“先生”相称,极少直呼其名。不仅如此,黄樵松赴戎马好友家中拜访,对老朋友的妻子不喊“嫂子”和“弟妹”,也尊称为先生。他曾多次到挚友董永昌家里做客,进门就叫董妻为“苏先生”,由此可见他对妇女的尊重。
  黄樵松仍然沉浸在演讲的激动中,由省立学校经受良好教育的孩子们,想起老家那些因贫穷上不起学的割草娃,心生怜悯,再次冒出了归隐乡里的想法。他柔声对妻子说道:“王先生,等我解甲归田了,咱回老家办一所学校怎么样?让那些孩子都进学堂读书,为国家培养人才。”
  王怡芳理解自己的丈夫,早已厌倦了杀伐征战的军旅生活,一心想过太平日子。她依偎在丈夫结实的肩头上说:“回乡下俺当老师,你当校长,咱们夫唱妇随,自得其乐。”
  “知我者,先生也!”黄樵松一把将妻子紧紧地揽在怀里,闭眼憧憬着“园丁傍架摘黄瓜”的农耕生活,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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