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家
我家的房子坐北朝南。东边就是由汤公山主峰派生出来的几道高大山脉,它们像是一排巨大的青鬃马低下长长的脖颈在静静地吃草,高高的山脊几乎挡住了半个天空。我家房子后面是一道相对高度五十米左右的平缓山冈,它象一头雄师静静地横卧在那里,小土冈东头,即狮子的尾部和一道大山梁相连。我家的对面,三四百米处,是一座金字塔形的长满松树和各种杂木的青翠小山,山丘之南是一片生长着古木的墨绿色山峰;越过小山东侧的山坳看过去,可以看到在更远处的天空下朦朦胧胧矗立着一座更高大的呈蓝灰色的庞大山体。在看不见的山谷里,一条发源于那座高山的小河穿过山丛艰难而又自由地向这边流来,到了南面小山背后,由于受到小山阻挡,猛然向西一折,划了一个大大的半圆,来到了我家西边一百多步处,又调整方向继续蜿蜿蜒蜒向北流去。河西是一道正南正北走向的笔直的长满毛竹的陡峭山梁,很像是舞台前面拉起来的一道绿色大幕,把西边的一大片天空隔在另一边。
这个像舞台似的地方被赋予了一个我们这条山沟里很难得的好名字:大坪。
大坪现在共有六户人家,我家左前方,距我家老房子百米左右,靠山而建的,是我大哥家,他的房子坐东朝西,远远地对着西山脚的河道;大哥家再向南去,在一道土沟边,并排建着相友和相林兄弟的两栋房子;我喊他们叔叔。他们家后面有一个小山湾,在山湾的半山排上,住着朱金汉一家。在我家右边,是我三哥的房子;下面靠河边的地方,还有一栋房屋,但那不是人家,而是原来生产队的仓库(楼下一度办过学校)。一条崎岖的小路,从朱金汉家后面的山冈上出来,像一条小溪,流过朱金汉家旁,流入山湾,又从山湾流出来,从相友兄弟门前流下来,在大哥家前面的水沟边向西一折,沿着水沟向河道边的“大坪口”方向流去……
以大哥家前面通向大坪口的小沟为界,大坪的梯田基本上可以分成两片:靠近我家门前的这一片,从下面的仓库前面开始,经过四五级的提升,一直到大哥家门前的坎子下面,呈坐东朝西走向。土沟那边的一片更大些,它以最南端小山脚下的一块长田为最高层,从两个方向往下铺展,一边向北,沿相友叔门口下来,一直到土沟旁的坎子上;另一边向西展开,直到与河谷下面河边的几块老沙田连成一片。
南边那片田畈的中间,西边紧靠临河的那道高坎子,还建有一个葫芦瓢形的堰塘,蓄水供发电和碾米之用;水电站暨碾米厂就建在高坎子下面的大河边上。
大坪的梯田和那座堰塘都是学大寨运动中建起来的,原来的大坪全是旱地。到现在我都记得以前的景象。那时候,在相友叔家下来的路边,还有一座小土地庙,庙旁有一株古老的柏树,好几道苍劲的紫红色树根就暴露在路面上。整个大坪,冬天种小麦,夏天种玉米。我也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从清塘寺拜菩萨回来的情景。我们是从里面出来的,一路上基本上都是姐姐们背我,但到了朱金汉家门口时,我就下来自己跑。跑到土地庙下面,过了小桥,朝家的方向一看,眼前是高高的玉米林,玉米林间有一条的笔直的小路,母亲正在门口竹竿上收衣裳,远远地就看到我们了。
“菩萨拜了吗?名字取了吗?”母亲关切地问道。
“拜了,取了,”紧跟在我后头姐姐们回答说,“叫观宝。”
“观宝,这个名字好,”母亲高兴地说,“有观音菩萨保佑,我就放心了。”
直到今天,我仍然似乎能看到当时的那片玉米林。然而,现在的大坪已经全部成水田了,而小土地庙及其那棵古柏也已经不见了。
改成水田以后,大坪看上去反而没有以前的旱地显得平坦了。原来,旱地坡度虽然不小,但看上去却是很平缓的,而一旦改成水田,竟要筑起挺高的田埂,这样一层一层的,反而显得陡起来了。
大坪周围山坡同样也有了很大变化。在我小时侯,四周山上都是长着野竹和杂树,后来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根据毛主席“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指示,荒山都被开垦出来种玉米和黄粟。后来则栽上了茶叶。记得在我家东边的半山坡上,还曾用石头摆出了“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刷上白石灰,非常醒目。但多年来水洗土埋,加上茶叶树和野草的遮蔽,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到任何痕迹了。
对家里的情况我是非常熟悉的。我小时候我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而且近两年在南京读书,暑假和寒假每年至少要回来两次。
不过,我这一次回来的性质已经不同了,因为我要转业了。好在母亲和兄弟姐妹们并没有觉得转业有什么不好,相反,他们似乎特别希望我早些回到故乡来。
然而他们大概不知道,我的心正病着。当然,我们家的人是很含蓄的,即使感觉到我有心事,只要我不说出来,他们在一般情况下也不会主动来问的。
二哥继生从小过继给二叔当儿子,住在双河口外面的潘家村。知道我回来后,他也进来玩了。我于是就一直陪他玩,晚上竟学着和大哥生福、二哥以及弟弟生炳四兄弟一起打麻将。
可我似乎总是心不在焉,想写我的《裂变》。
大哥是大队党支部书记,三哥生荣是生产队长,也是党员。据大哥说,三哥是他培养起来的。但他们之间近几年却发生了矛盾,曾经发生过激烈争吵。两家一度不相往来。
但时间长了,两人的关系似乎又缓和一些了。
我以前回家时,母亲就曾对我说过这方面的事情。母亲似乎有这样的意思,那就是,以前我们兄弟小时,曾受过别人的欺负,现在兄弟们如果团结,是可以报复那些人的,没想到大哥和三哥又不团结,结果他们之间的矛盾常常被别人利用。母亲似乎想让我劝劝哥哥们。
我没有去劝哥哥们,一是因为大哥和三哥都比我大得多,大哥已经快五十岁了,三哥也近四十来岁了,能力都很强,什么事不明白?用不着我劝;二是我相信劝也没有用的,因为生产队的一些人怕他们团结,希望他们闹点矛盾,所谓有市场。此外,我也不主张做向以前欺负我们家的人报仇这样的事情。据我了解,由于母亲能力很强,别人以前并没有怎么欺负到我们家。何况即使有过类似这样的事情,我也不主张今天你欺负我,明天我欺负你。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希望乡亲们之间都生活得轻松些。
我母亲心地非常善良,但为人很有城府,且脾气极其暴烈,许多人都怕她的。
我告诉母亲,大哥和三哥能力都很强,肯定是要闹矛盾的,如果他们团结起来一致对外,那别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只是希望弟兄之间不要闹得太过分就好了。
对我的话,母亲好像还是听得进去的。不过在哥哥们闹矛盾时,她却忍不住要介入其中。她的基本方针是打抱不平,抑强扶弱,大哥占上风时,她就骂大哥,帮三哥;三哥占上风时,她就骂三哥,帮大哥——村子里的形势也是不断变化的。
大哥和三哥吵吵停停,大多数时候倒还相安无事。最近一段就还好。
二哥在大坪住了三夜,第四天一定要回去了。大哥笑着问他:
“过几天就是清明了,你进来吧?”
“瞅咯,”二哥微笑着回答,“走得掉我就进来。”
我们家说的是浙江处州方言,“看”说成“瞅”。
随后的几天,我一边休息,一边也帮家里放放牛,有时也帮着妈妈干点烧草木灰之类的杂事。家里现在还有四头黄牛,其中一头成年公牛,大中小三头母牛。放牛我可算是行家,因为小时候曾放过许多年牛,最多时曾经放过大大小小七头,一大群哩。在村子里办了小学以后,我一度是一边读书一边放牛——早上把牛赶到山上,然后到学校读书,放学后,在夕阳余晖里,再上山把牛找回来——现在能重温旧业,我倒觉得非常亲切。
总在想《裂变》,但脑子空空的,几乎无从思考。好在睡眠不错。高山挡着,家里看不到电视。而且也听不到收音机——我的一台小收音机忘了带回来了。我又好像是住在远离尘嚣的孤岛上一样了。我晚上九点左右上床睡觉,早上七点多起床,失眠问题也是根本不存在的。我觉得,要说回家以来这段时间的好处,大概就是休息了大脑。
“这如果不会使自己愚昧,那倒会保持自己的纯真的。”我想。
我常常一边做着各种各样的杂事,一边努力构思《裂变》。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我对原来的结构感到不满意,特别是开头的地方选得不好。原来想好的结构,是从云南,从我和姚琴的故事开始的,采取倒叙,但这样以来,节奏就显得很急促,故事和思想都很难从容展开了。我想选择一个更好的地方开头。
从《裂变》我禁不住又想到了郁洁。
“毫无疑问,郁洁是彻底离我而去了。”我想。
我于是又想到,我这么长时间没有给她写信,她会生我的气吗?我相信,无论如何,读我的信大约已经成了郁洁生活的一个习惯了。因此,她即使不爱我,也还是希望看到我对她的感情的。这大约也是她的一个矛盾之处。我是准备给她写信的,但又觉得最好是等我转业以后,转业到一个比较好的单位以后。我觉得,如果我搞得很狼狈,我就不会给她写信了,就会让自己在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我是不愿意成为别人的包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