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下苏州

  那些日子,从南到北,似乎都是一种天气,周村上空同样是阴霾万里。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的七大纸箱书籍以及我自己被列车从北京重新运回到周村。

  我之所以这样表达,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整个人基本上是处于视听麻木状态,和普通货物几乎没有多少差别了。

  回到师部以后,我被暂时安排在礼堂上面的那间空房子里住了,就是两年半以前,我曾在里面度过一段紧张而愉快的复习生活的那间房子。

  就在一个多月前,我曾第二次去了苏州,并在那里住了五天。

  我仍然住在军分区招待所。我对那里已经很熟悉,何况我还持有联络部的介绍信。住宿费作为旅差费的一部分,也是可以报销的。吃饭哩,有时候在外面吃,但多数是在郁洁家里吃。之后我就回到老家过春节。

  对在苏州那五天,有些事情记得非常清楚,有些事情印象则已经完全模糊了。回想起来,感到在那里住了五天,时间是不是太长了?是不是失去理智了?是,但也还不完全是。原因大约是,首先,我在苏州还完成了郁洁父亲交给的《匿名信问题的调查与思考》一文的最后部分的写作,以及全文的修改定稿工作。其次,或许是更重要的,和以往的情况一样,因为是在郁洁身边,除了最后的分别的痛苦外,其余时间还是非常愉快的,甚至是充满希望的。

  所以,不知不觉中,就把时间耽搁得长了。

  总的感觉,通过第一次去苏州以后这半年的交往,郁洁及其家庭和我之间相互是更了解了,彼此的关系也更近了。但我和郁洁的关系还是出现了新的走向——

  那几天,天气特别冷。我是晚上八点来钟到苏州的,并租了辆小轿车直达郁洁家。我一身戎装,下了车,敲了敲门。

  “谁呀?”郁洁的声音从深处传来。

  “是我。”我说,并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郁洁——”

  郁洁,以及她全家人,都出来迎接我,包括上次没有见到的郁洁的大哥。郁洁大哥和我同岁,个子也和我差不多高。

  “怎么这么快呢,我以为要到春节……”郁洁微笑着说。她穿着紫红色的紧身羊皮上衣,秀发披肩,下身穿一条带着细条纹的灰色长裤,臀部显得大大的。

  大家帮着从车上往下拿东西。到了客厅里,我问郁洁:

  “考试考完啦?”

  “明天考。”

  “明天考什么?——大学语文吗?”

  “对。”

  “怎么样?有信心吗?”

  “我并没有看完……” 她笑了笑说,“上午考《大学语文》,下午考《刑事侦查》”。

  老大为我弄了饭菜。他为人很忠厚,很会做事,不爱说话。

  我到厨房吃饭时,郁妈妈进来陪着我。她对我说:

  “小洁最近复习,又要工作,不容易……”

  “工作还挺忙吗?”

  “每天八小时总要完成的。还要值夜班。这两天才没有上班。复习很紧张。”停了停,她又说道:“那套衣服,我叫她不要寄的,她偏要寄……”

  这件事已经成为历史,我已经不想说什么。

  吃完饭,郁妈妈带我到客厅里坐。

  “你的文章写得不错啊!”郁伯伯说,很赞赏的样子。

  “我写这类文章时间还比较短——哦,对了,光明日报前天又给我寄来一份校样。”我说着,起身从提包里拿出“百家论苑”编辑的那封信,递给他。

  “我听郁洁说,你要回原部队去?”

  “对。”我说。

  这时郁洁从对面的房间里出来,她显然听到了我们的话题,问我:

  “魏副主任现在怎么样啦?”

  “哟,”我笑着说,“你还挺敏感么!”

  她父亲到里间去了,客厅里只剩我和郁洁。

  我把茶几上的校样递给她。

  “这给你吧。”我说,“这篇文章有一半是你写的。”

  “我写的?”她抬头有点疑惑地看着我。

  “对啊,如果不是你的那些话启发我,我不会写出这篇文章。”

  “你说你最近要写一篇什么?”她问。

  “《裂变》?对,我是要写的……”

  “写啦?”

  “开始写了……”。

  “什么主题?什么故事?”郁洁问。

  我把《裂变》的主题和故事梗概大体阐述了一下,但一下子好象很难说得完整和透彻。她似乎挺感兴趣,顺着眼,一直在微笑。

  “什么时候我再好好跟你好好说说吧。”我说。

  “你穿大衣……”

  “对,喏,在那儿——”我回答说。

  我的军大衣就在她身边的提包上。我以为她是问我是不是穿大衣来了。

  她把大衣拿起来,要递给我:“穿上吧?”

  “不,不用。”我说。

  原来她是叫我穿上大衣哩!我感到一阵温暖。

  过了一会儿,郁伯伯从房间出来,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回老家。我告诉他说:“等郁洁考完试再说吧——我这次的时间比较充裕,就怕打扰你们”。

  “不是打扰,而是我们都在上班,怕家里没有人招待你。”郁伯伯说,又问郁洁,“你明天考完试还要上班吗?”

  “还要上一天”。

  “没事儿,”我说,“郁洁找些书给我,我在招待所看书就行了。同时,我要把您那篇文章再整理一下。”

  “也行,”郁伯伯说,“那先在招待所住下来吧。”

  “我的书你都看过的。”郁洁说。

  我站起来到一旁的书橱里去找书,郁洁似乎感到很惶恐,急急地说:

  “你都看过的,没有你想看的了!”


  2.“我觉得还是实际一点好”

  第二天上午近十点钟时,我来到郁洁家。郁洁的大嫂正忙着做饭,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

  不到一刻钟,郁洁回来了。

  “到里面坐,里面暖和些。”郁洁说,叫我到对面她父母的房间里坐。她陪着我。

  我们又谈到我的《裂变》。我告诉她,《裂变》的根本问题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理性!我们国家的反封建任务并没有最后完成,尤其是在意识形态领域里。我告诉她说:

  “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民族热衷于向往和追求一些很遥远甚至是永恒的东西,十分容易把已有认识绝对化,以至于对新的情况往往无法适应。我最近想到一个命题:思想应该像水。我认为,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地平线,而地平线以外的事物是看不见的。这不仅是因为人的视力有限,而且由于大地和海的表面是弧形的,而人的视线是直线的。对于具体的人来说,人的认识也是直线的。真理的长河不仅漫长,而且起伏跌宕。人要了解地平线以外的事物,必须向前走;而要了解未来的社会,也应该是向前走。我们应该尊重未来。我甚至认为,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人只要相信未来更美好,而不应该像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盲目信仰。虔诚的感情是高尚的,然而却常常是有害的。我们应该让思想像水一样柔和地在河床里流淌”。

  “我觉得你的水平比我高出太多了。”郁洁说,“我觉得自己还是找一个一般一些的人好。”

  “你的水平也不低。我昨天在你的书橱里找书时,你好像说我看书看得多。其实,我看书并不特别多。我只是能够对生活采取正确的态度,思想比较敏感,同时比较有勇气罢了。”我说,“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比你的水平高。实际上,我倒常常觉得你对我是居高临下的。”

  “转业进苏州很困难的,”她说,“我觉得还是实际一点儿好。”

  “我想争取调到苏州独立团来,”我说,“我曾经对魏副主任的秘书廖凯说过,他也同意帮忙的。而且每年总有个别可以破格进苏州的,我可以争取的。当然,首先还得自己确实表现出很好的才能才行。”

  我这样说时,是觉得如果让自己的能力充分发挥出来,我是可以受到转业干部安置部门特别对待的。我又说道:

  “按说,廖秘书答应给我帮忙这样的事我不应该对你说。但我觉得人生不容易,我不想因为自己某些问题没有说清楚而错过了。”

  “怕也不容易的。”她说。

  “是的,不容易。但我一定会努力争取的”。

  这天晚上,我把宜洪的几封信给郁洁看。她看后告诉我,宜洪说的篮球队的那个人,不叫陈平,叫程明。她说:

  “程明是江苏人,他对哪个女孩都很那个,到军里就和军里总机班的好。大家都不喜欢他。但我们有些体力活需要找人干,找别人吧,他们不是不愿意,但有个自尊心的问题,不大好;而程明不要紧,因为他是我们老乡。他是经常到总机班去玩。我当战士时根本就不睬他;当班长以后,我当然要和各方面处理好关系,所以才对他热情一些,有时候,在公开场合,也和他讲讲话。但在部队,我对谁也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有一次,我到陈龙干事家玩,陈干事装做无意的样子对我说:‘程明家里有对象。’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程明没水平。”

  她又说到冯顺林指导员。她说,冯对她有看法是有原因的。

  “我要退伍的时候,和他闹过一场别扭。”郁洁说,“从一年前老指导员转业以后,通信连就没有来过一个好干部。冯干事很正派,他来当指导员后,我曾觉得通信连有希望了。后来听说他很快要调走,才知道原来也是来镀金的,我就对他有看法。另外,冯干事也太左。”

  我们还谈到机关里她和我共同认识的一些年轻干部。在臧否人物的时候,特别能看出郁洁的目光犀利,心地聪明,和我最初对她的感觉完全吻合。

  当我提到某人时,郁洁评价说:“华而不实”。

  当我提到另一个人时,她的结论是:“一眼就能看穿,太浅”。

  我是很喜欢她这种睿智的,虽然或许显得有些尖刻了。

  接着我们看了一会电视,她和她大嫂坐在床上,我坐在靠东的一张单人沙发上,郁妈妈坐在西边的长沙发上。

  郁洁好像还是很关心我的,看了天气预报后,扭头问我:“带没带衣服?”

  “带了,”我说。

  我回招待所时,她送出家门,一直送到大院门口。考虑到次日郁洁家里没有人在家,我告诉她,第二天我要上街转一转,中午就不过来吃饭了。

  和郁洁告别后,我已经走出了好几步,她还在背后对我说话,说:

  “明天很冷,你穿那么点儿衣服不冷吗?”

  此后很长时间,我常常想起郁洁这句话,每当想到这句话时,我都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并感到非常心痛。因为从这句话里,我感到郁洁是关心我的,对我是有感情的。而她那特有的声音,则把她的内心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谁能说我所爱的姑娘是一个无情的人呢!

  郁洁大概就这样在后面看着我,看着我“穿那么点儿衣服”消失在寒冷的夜色中……


  3.她的脸蛋冻紫了

  第二天天气果然更冷。我在街上转了一圈,到了友谊商场。我走进去,向服务员打听郁妈妈在什么地方。一个小姑娘说,在里间。那是接待外宾的,一般人不能进去了。她要进去叫,我没让。

  我出了友谊商场,走进了隔壁的商店,在玻璃柜台里,我看到一件蓝色的鸡心领羊毛衫,挺好看,但价格不菲,相当于我一个月工资。我觉得太贵了。但出来以后,站在门口,我又想,如果穿太少了,老让郁洁担心也不好。我于是又进去,在身上比了比,觉得大小合适,就买下了。

  郁洁昨天晚上已经告诉过我,今天她父亲下午四点半左右回来,她自己要到五点半左右才能到家。于是,直到四点半,我才到她家去。但家里还是没有人。我于是又来到她回来的路上去等了一会儿。到五点,还没有见她的影子。好冷!我把大衣领子竖起来,跺着脚。

  忽然,我看到路旁边有一家油炸萝卜丝饼子的,色泽和形状都挺好。我想,他们回来也许都吃过饭了,我最好也把晚饭吃掉,至少吃一些。我同时决定带几个去郁洁家,让他们尝尝。

  我吃了好几个,又用塑料袋带回了六个。这时郁伯伯已经在家里了,正摆下面板,准备包饺子。他听说我已经吃过饭了,便决定明天再包。

  直到六点钟,郁洁才回来。

  “天真冷的来!”她快速搓着手,笑着,脸蛋几乎都冻紫了。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今天穿上了棉袄,外罩是军装,这倒象个退伍女兵的样子了。

  她把似乎是从单位里刚刚带回来的一个小影集递给我看,里面一共才四五张照片。第一张是近景,她正微微侧身坐在一张长椅上学习,手中拿着一本打开的《大学语文》,模糊的背景似乎是公园里的树木和假山之类;随后的一张是中景,她穿着洁白的制服,脚上是黑色的长统皮靴,轻轻地倚靠着身后的一棵树,右脚站稳,左脚则轻轻地提起,在右脚前作剪形交叉,脚尖点着地面,显得十分轻灵俏丽。

  “真美呀!”我由衷地赞美道:“我要是长得这么美就好了。呵,叫我怎么说呢?”

  “你别老捧我”,郁洁不好意思地说,“老夸张……”

  “真的,”我说,“不过,我说的美,不仅是外表美,也包含着内在的美。外表的美,和你接近的可能是有的。但把外表的美和内在的美如此完美地结合着确实是很稀少的。你知道你很美吗?”

  她羞涩地轻轻摇头。

  后面有几张是在苏州大学的校园里拍的。有一张就是在苏州大学的门口,旁边有意留着”苏州大学”的牌子。我好像感觉到,她频繁地出现在苏州大学各个角落,是在散发少女的青春信息。

  但我现在不想更多地去考虑这个问题。

  因此,到此为止,本次苏州之行,应该说还是非常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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