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尽管每天来说他都见到他们两次,尽管他知道他们的需求并且精打细算完全满足他们的各项开销,可是在数周当中巴比特都仍然会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们,甚至都不会像了解自己外套袖子上有几个纽扣那样了解他们。

  然而由于对肯尼斯.伊斯科特的欣赏,使得他开始了解维罗纳了。

  此时她已经成为了格鲁恩伯格制革公司总裁格鲁恩伯格先生的秘书了;她全心全意地工作着,在工作之中认真体会每一个环节、却从来不能完全理解这样一些细节;但是她是属于这样一种人,她那股子做起事来拼命三郎的精神给人一种激奋不已的感觉——无论是对待一项工作还是有关一个丈夫——只要是她想要干这件事情的话。巴比特对伊斯科特这种迟疑不决的心情满怀着期待之情,以至他成为了一个最富情趣的父辈之人。当他从艾尔克斯俱乐部返回家中之后,他都经常会悄悄地偷看起居室里的情形,并且乐开怀道,“我们的肯尼今天晚上来了没有?”他从来不把维罗纳的反驳之辞放在心上,“哎呀,肯和我只是好朋友而已,我们只是在一起探讨一些想法。我可不听这些神经过敏的无聊废话,这样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的。”

  实际上只有泰德的情况令巴比特十分心焦。

  在拉丁文以及英语方面的成绩实在称不上理想,而在体能方面比如说篮球还有在舞蹈组织方面的成绩堪称优良,泰德此时正在东部高级中学高年级班中苦苦挣扎着。在家中的时候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汽车点火系统出了点毛病的时候让他前去诊断。他不止一次地对他那唏嘘叹息不已的父亲声明,他根本就不打算去上什么大学或者是法律学校,而巴比特也为了他的这种“顽固不化”的心态而忧心忡忡,更担心泰德与邻家的尤尼斯.利托菲尔德的那种非正常的关系。

  尽管说她是霍华德.利托菲尔德的女儿,那块工厂里打磨出来的熟铁块子,那位主张私有权的马脸说教牧师,可是尤尼斯仍然是一个见不得阳光的蚊蚋、一个经不起人事的小侏儒。她跳着舞着就走进了房中,她一下子就扑在了巴比特的膝盖上,也不管他正在读着什么东西,她一把就揉皱了他手里的报纸,并且看着他的脸一阵傻笑,而这个时候他的脸色已经严正声明了,他痛恨一张被揉皱了的报纸,就像痛恨一张被撕破了的销售合同一样。她现在已经十七岁了。她的理想是做一名电影演员。她不仅前去观看每一场的“长片”演出;而且她还经常阅读各种电影杂志,那些象征着所谓“激情时代”的特别载体——那些数不清名目的月刊还有周刊,那上面都花里胡哨地登载着漂亮女性的照片,不管她其实最近还是一名美甲女孩,而且还是不怎么熟练的美甲师女孩,况且尽管说她们的一颦一笑都是有某个指导者从旁安排的,可是仍然达不到水平到卫理公会的复活节清唱剧里去演出;这些杂志以及其严肃的态度所报道的“专访”,其间为调节气氛穿插着马裤以及加利福尼亚小平房的画面照片,这些访谈都是有关雕塑或者是国际政治的一些内容,被访谈者都是一些漂亮而面无表情的年轻人或者是漂亮而一脸茫然的年轻人;以及登载着一些商业剧的剧情简介,有关纯洁的妓女或者好心的列车抢劫犯的情节内容;还有指导擦鞋童如何一夜之间变为剧本写作者的训练技法等。

  这些都是尤尼斯所要研读的权威著作。她非常可能,而且经常可以做到,告诉你究竟是在1905年的十一月份还是十二月份里,麦克.哈克,这位著名的银幕牛仔以及坏小子,开始了他作为一个合唱团成员的公开职业生涯的,就是那个名为“哦,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女孩”的歌唱组合。在她房间里四面的墙上,这是听她的父亲说的,总共钉挂着二十一位电影男演员的照片。可是那位最有风度的影片男主角的签名照却是她经常揣在自己那年轻的怀中的。

  巴比特为她这种新式的崇拜方式感到极度的困惑不解,因而他甚至怀疑尤尼斯是不是偷偷地在抽烟卷。他从楼上就闻到了一股令人厌恶的烟卷味儿,还听到她正在那儿跟泰德一起咯咯大笑着。他从来不追问这些事情。这个令人惬意的孩子让他感觉有些伤心。她那瘦削而迷人的面庞由于有剪短的齐耳短发的衬托而更加轮廓分明了;她身上穿着的是超短裙,她腿上的长筒袜是卷起来的,当她起身飞一般前去追逐泰德的时候,她那柔切的丝质肉色衣物之间露出来的是一段白皙的膝盖,这一切都令巴比特感到深深的烦躁不安,要是她把他看成是一个老人的话那就更加令他感到难过了。有些时候,在他那隐秘的梦中生活里,当一个仙女般的小女孩冲着他飞跑过来之时,看上去她的面容似乎就有些像尤尼斯.利托菲尔德。

  泰德为汽车而发了疯,就像尤尼斯为电影而发了疯。

  一千遍讽刺挖苦着的拒绝也遏制不住他嘻皮笑脸地想要一辆属于自己的汽车的愿望。无论他对清晨早起的要求以及沃吉尔的诗体学如何漫不经心,他却对修修补补的活儿从不倦怠。和另外三个男孩子一起他们买来了一辆报废的福特汽车的底盘,并且以此为基础加上马口铁和松木板造起来一辆赛车,令人扎目地开着这辆不成形的车辆在街角危险地摇摇晃晃走走停停,最后竟然用它卖回些钱来了。巴比特送给了他一辆摩托车,每到星期六的下午,他就在口袋中带上七块三明治以及一瓶子可口可乐,然后让尤尼斯怪模怪样地跨骑在突突作响的后屁股座上,他就带上她一起风驰电掣一般开去遥远的一些镇落兜风去了。

  一般来说尤尼斯和他两个只不过是邻家男孩和邻家女孩的关系,并且在吵起架来的时候完全不顾体面而凶猛暴烈的样子;但是时不时地,在一次活色生香的舞蹈过后,他们两个就一起沉默了并在一起私密地呆上一会儿,这个时候巴比特就感到极度的伤怀。

  巴比特就是一位平平常常的父亲。他的心情也极容易受感染,欺软怕硬,固执己见,漠不关心,而且更加不知满足。就像所有的父母那样,他喜欢上演耐心等待的捕捉游戏,直到牺牲品主动露出破绽自己送上门来,然后奋力一扑这才上前拿获猎物。这个时候他才叽里呱啦表明自己的正义行径道,“好了,泰德的母亲已经把他给惯坏了。总是要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怎么做,而我呢,也就不幸而成为这样的老厌物了。因为我一直想把他教养成一个真正的、有体面的、一个称得上人的人,而不是那样一个笨蛋蠢材花花公子二流子,当然了这样他们就称我为一个爱发牢骚的老家伙了!”

  自始至终,经由顽强不息的人类智慧、经过最险最恶的各种努力,而达到了令人称奇的最终目的,总的来说巴比特还是爱着他的儿子的,而且对他的伙伴也是表现出热心的态度,可以为了他而贡献出自己的全部所有——只要是他自己觉得这一切值得付出的话。

 

  Ⅱ

 

  泰德正在策划着为了祝贺自己升入高年级而举行一次派对聚会。

  巴比特从内心里面希望能够有所助益,因此而显得为了这件事情而非常高兴。从他自己当年在卡托巴上高中时候最快乐的记忆之中,他按照自己的经验建议了这样几项最好的游戏活动:到波士顿去,分辨煮锅和钢盔的猜字游戏,以及有你从旁加以形容、提示其性质的文字游戏。当他为此表现出最大热情之时却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份热心;他们只是在努力地容忍着他的这番行为而已。至于说那次派对,日子被确定了下来,规格定为“联邦俱乐部舞会”标准。他们要在起居室里跳一场舞,在饭厅里好好吃上一顿豪华的各种小吃,而在大厅之中摆上两张桥牌桌,这个用泰德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为了那些可怜的哑铃式老家伙们准备的,你根本不可能让他们跳舞跳上一半的时间。”

  每一次早餐的时候都被这个事件所垄断下来作为一场公开讨论会了。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去听巴比特关于二月份天气的长篇公告了,也没有人理会他着重加强了嗓音的关于报纸头条消息方面的评论了。只听他怒不可遏地说道,“要是你们允许我打断一下你们这些全神贯注的私人商讨的话——请你们听一听我正在说些什么话好吗?”

  “哦,不要这样像个被惯坏了的孩子吧!泰德和我两个也像你一样有权说话!”巴比特夫人此时翻了翻白眼不屑地说道。

  就在聚会的那天晚上他被允许在一旁做个旁观者,而且他根本就插不上手帮助玛提尔达一起准备沃琪雅冰激凌以及白霜糖小蛋糕。他为此感到了深深的忧虑不安。就在八年以前,当维罗纳举办了一次高中班级聚会之时,那时那些孩子们还是一些毫无个性的小毛头一般。可是现在他们已经是一些足以起主导作用而主宰这个世界的男人以及女人们了,是一些真正可以做到倨傲不逊而目空一切的男人和女人们了;这些男孩子们故意对巴比特表示出十分的和蔼与关注之情,他们身上都穿的是正式的晚礼服,带着雄视一切的傲慢神态接受一支递过来的装在银盒子里的烟卷。巴比特曾经听到人们说过一些事情,说体育俱乐部在年轻人的派对上被称为“不三不四之地”;还听说年轻姑娘们都把她们的胸衣“卸载”在更衣室之中,听说她们在一起“又是拥抱”“又是爱抚”地,由此看来那些不道德之事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从今天晚上的情形看来他相信这些话了。这些孩子们在他的眼里看来是非常大胆轻率的,而且显得有些冷酷的样子。这些小姑娘们所穿的或是隐约朦胧的雪纺绸,或者是珊瑚色的天鹅绒,还有穿金色衣装的,而在她们齐耳短发的头顶上则是光华闪耀的桂冠。他已经事先声明过了,以迫切的态度加以私密的询问,强调过不要出现把小衣服留在楼上这样的事情;可是显然的这些迫不及待的年轻身体里不会像铁石一般不为所动的。她们的长统袜都是光色润泽的丝绸质地的,她们的拖鞋都是昂贵的人造革的,她们的嘴唇上都涂着洋红的口红、眼睛上都画着黑色的眼圈。她们跟男孩子们脸对脸地跳贴面舞,巴比特由此而有所醒悟并且因为嫉妒而禁不住一阵眩晕。

  这里面最过分的要数尤尼斯.利托菲尔德了,而最为疯狂的男孩子则是泰德。尤尼斯就像一个飞来飞去的小魔怪。她在整个房间之中滑来滑去;她那纤柔的肩膀摇摆不停;她的一双小脚灵巧地就像是织布机上的梭子;她大声畅笑着,诱使着巴比特跟她一起跳舞。

  这个时候他发现了这次聚会的另一个隐情。

  男孩子跟女孩子们有时候偶尔会消失不见了,这个时候他记起来有传言说他们会在一起掏出来后袋之中的扁瓶喝酒。这样他就掂着脚跟蹑手蹑脚在整座房子的周围巡视,他发现在大街上停着的那十几辆小车里面每一辆之中都能看到有烟火头的闪耀,从每一对儿男孩女孩那里都能听到咯咯的大笑声。他想要一下子跳出来对他们加以指责,可是(由于是站在雪地之中,从黑暗的街角处鬼鬼祟祟看过去的)他没敢贸然露面。他想要保持得体而机智一些。这样当他偷偷返回到前厅之中时,就耐心哄劝那些小男孩们道,“我说,要是你们之中要是有谁口渴了的话,那里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姜汁软饮料。”

  “哦,谢谢了!”只听他们屈尊而和蔼地答道。

  他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在食品储藏室里面,顿时勃然大怒道,“我真想走进去把其中这些小狗崽子们扔出这座房子以外!他们说话的那个架势就好像我是个仆役长一样!我真想把——!”

  “这个我知道,”只听她叹了口气道;“只是每个人都这么说过,每位做母亲的都告诉过我,除非你对他们加以容忍,要是你为此而感到生气的话,因为他们到外面自己的小车里面去喝点酒,那样的话他们就再也不会到你的家中来了,我们不希望泰德由此落下个孤家寡人一般,不是这样吗?”

  他气哼哼地宣称他宁愿泰德落得个孤家寡人,因而他就急冲冲地闯了进去、脸上却是一片笑意融融的媚色,这样泰德就不会落了个孤家寡人了。

  但是,他心里面暗自决定,只要是他发现这些男孩子们正在喝酒的话,他就会——好了,他就会“递过去一点什么东西让他们吃惊一下。”这样当他想要努力对这些宽肩膀的小坏蛋们显得温和一些的时候,却在暗地里急不可耐地吸着鼻子嗅闻他们身上的气息。有两次他似乎嗅到了禁酒令期间禁止的威士忌气味,可是话说回来,也就只有这么两次而已——

  这时霍华德.利托菲尔德博士挪动着笨重的身躯走了进来。

  他此行来到的目的,带着一副庄严凝重的父辈慈祥关爱的神情,是想来看一看。泰德和尤尼斯两个正在一起跳舞,如胶似漆绞在一起就像是一个人一般。只听利托菲尔德气喘吁吁地发话了。他是在召唤尤尼斯。接下来就是一番咬着耳朵的小声对白,过了一会儿利托菲尔德就对巴比特解释说,尤尼斯的母亲有点儿头疼、需要她赶紧过去一下。她两眼饱含着泪水就走开了。巴比特在后面满脸怒容地看着他们。“这个小妖精!就是她给泰德惹了一身的麻烦!而利托菲尔德,这个自负的老受气包,看他那个样子好像是泰德在起坏作用一般!”

  之后他就从泰德的呼吸里面嗅到了威士忌的气息。

  在对客人们做过了真挚的告别之后,这一场责骂可是非同小可,完全是一场家庭式的暴力场景,就像是一次雪崩一样,几乎是毫无保留的毁灭性的大暴发。巴比特在厉声咆哮着,巴比特夫人一个劲儿地抹眼泪,而泰德则持不足信的蔑视态度,维罗纳则在一旁游移不定完全不知该站在哪一方了。

  在数月以来巴比特夫妇以及利托菲尔德夫妇之间态度上就有些冷淡了,每个家庭都在设法呵护遮蔽着自家的小羊羔不受隔壁狼崽子的侵扰。巴比特以及利托菲尔德两个经常在一起专横地讨论一些有关汽车或者是参议员方面的事情,但是他们却坚决绝口不谈有关各自家庭方面的一切。每当尤尼斯来到这个家庭里来的时候,她都会亲密无间地谈论起自己如何被禁止来到这里的一些情况;而巴比特都是在想方设法、尽管说见不到任何成效、想要对她父辈一般慈爱一些,对她能有一些可行的助益才好。

 

  Ⅲ

 

  “天哪这是些什么钓钩!”泰德对尤尼斯悲叹道,这个时候他们两个正在一起大吃着热巧克力,狼吞虎咽着大块的牛轧糖,还有糖渍果脯一类粘糊糊的东西,就在皇家大药店那金碧辉煌的马赛克大厅里面,“我明白了为什么爸爸没有因为这么窒息难耐而晕厥过去了。每天晚上他就坐在那儿,半睡半醒的样子,要是罗恩或者我说,‘哦,快来,咱们做点什么事儿吧。’他甚至都怕麻烦想到要这么做。他只是哈欠连天地说道,‘不,我坐在这里简直太舒适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别的什么地方还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我猜着他一定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就像你或者我所做的那样,可是天哪,根本就没有办法把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我一点都不相信除去办公室以外的那点事情就是说在星期六的时候去打一点高尔夫,他根本就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一个人坐在那儿不动更有趣的事儿——每天的晚上都坐在那儿——根本就不想到别的地方去——根本就不想做别的事情——就觉得我们这些小孩子们都是发了疯——就坐在那儿——我的上主啊!”

 

  Ⅳ

 

  要是说他因为泰德的怠惰偷懒而惊恐不安的话,巴比特却并不因为维罗纳而有恐慌的情绪。她是这么的安然自适而令人放心。她经常是一个人生活在自己所营造出来的小小齐整而不起波澜的精神空间之中。肯尼斯.伊斯科特和她两个经常出外远足。当他们不在家中之时,不在那里审视写在纸面上的那些激情热恋期中审慎而热烈的表达时,他们就一定是远足到某处去听某个演说家的演讲,或者是参加某个印度哲学家的讲课,甚至是一个瑞典陆军中尉的演说去了。

  “天哪,”巴比特对他的妻子哀叹道,当他们两个从法格蒂夫妇家的桥牌聚会上一路返回家中的路上时,“我突然想到罗恩和那个家伙两个该是多么的窒闷哪。他们两个人夜复一夜地坐在那儿,只要是他不在工作的时候,而且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任何乐趣。就在那儿谈说着、讨论着——我的上主!就坐在那儿——坐在那儿——夜复一夜——根本就不想做任何事情——还觉得我是发了疯,因为我喜欢出外去玩上一局牌——就坐在那儿——天哪!”

  接着就在这位泅渡者的身旁四周,由于他已经彻底厌烦了无穷无尽的家庭生活浪涛之中的搏击,那席卷一切的巨浪却又拍岸而来。

 

  Ⅴ

 

  巴比特的岳父岳母,亨利.T.汤姆普森先生及夫人,已经把他们在百尔沃区的老房子给租借了出去,并且已经搬到哈顿旅馆里居住去了,就是那个广受赞扬的住满了鳏寡之人的提供膳宿之处,那里面到处充斥着包有红色长毛绒的家俱,以及电动冰水罐所发出的嗡嗡声。他们非常孤独地住在那里,而每两个星期之中都有一个星期天晚上巴比特夫妇会过去跟他们一起吃顿饭,吃上一点浇汁鸡块,或者是吃一些软塌塌的芹菜之类的,再加一点玉米淀粉冰激淋,这一些都吃过以后大家就一起坐着,文质彬彬并且谦虚谨慎的样子,就这样在旅馆里的休息室里坐上半天,而每当这个时候都会有年轻的小提琴手演奏上一阵子,乐曲都是来自“从德国人变为百老汇人”乐队。

  之后巴比特的亲生母亲就会从卡托巴的老家来这里住上三个星期的时间。

  她是一个非常善良好心的老妇人,而且是极其没有悟性的那么一个人。她庆贺愤世嫉俗的维罗纳是一个“很好的、忠诚不二的家庭成员,脑子里全然没有当下那些女孩子们会有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各种想法;”而当泰德把差速器里面糊满了润滑油脂的时候,只是出于对机械的单纯爱心而浑身搞得脏兮兮的,这时她竟然高兴地认为他是一个“这个家中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可以帮助他的父亲以及所有的人,而不是带着那些女孩子们全天不着家,到外面去死充什么社会交际人士。”

  巴比特热爱着他的母亲,而且有的时候非常的爱她,但是他却受不住她的那种基督徒性质的容忍之心,当她在布讲一位名叫“你的父亲”的完全出自神话故事里虚构的人物之时,他几乎都要瘫软成一堆了:

  “你不会记得这个的,乔治亚,你那时候还是一个很小的小孩——妈呀,我恰恰记得你那个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满头的金黄色的发卷儿、衣服领子上绣着花边,你总是这么一个秀气的小孩子的模样,有点弱不禁风病怏怏的样子,你总是喜欢那些漂亮的小玩意儿、喜欢你的小短筒靴上的绒毛穗子哪一类的东西——这个时候‘你的父亲’就带着我们一家人到教堂里去了,路上有一个男人把我们叫住说道‘上校’——有这么多邻居们喜欢叫‘你的父亲’‘上校’;当然了他在‘那次战争’的时候只是军队里的一个大兵而已,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因为出于那位上尉的嫉妒之心的缘故,要不的话他肯定就是一个比较高级的军官了,因为他天生就是一个具有指挥能力的人,这是只有很少很少几个人才能具有的能力——这时这个男子走到了路中央来,举起手来拦住我们的双轮轻便马车,说道,‘上校,’他说,‘这里周围有许许多多的人都决定要支持斯堪尼尔少校竞选国会议员了,因此我们想要你参加到我们之中来。就像你在商店里面和大家聚在一起碰个面那样,这样你会对我们帮助很大的。’

  “好了,这时‘你的父亲’就看着他说道,‘我是肯定不会做这一类的事情的。我一点都不喜欢他的那些政治主张,’他这么说。好了,那个男子——那位大家都习惯称他为史密斯上尉的人,只有上天知道这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因为这根本就是没影儿不靠谱的事情,没权称他为‘上尉’或者别的什么头衔——就是这位史密斯上尉说道,‘要是你不支持你的这些朋友们的话,上校,我们也不会让你的日子好过的。’好了,你知道‘你的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且这位史密斯当然也是知道这些的;他明白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也知道‘你的父亲’了解从头到尾政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而且他也应该看出来面前的这个人是不容易被人左右的,可是他依然还是在那儿继续劝说着、想方设法要提示忠告什么东西,直到‘你的父亲’忍不住开口对他说道,‘史密斯上尉’他说,‘我在这个地区周围还是有一定的声誉的,作为一个具有一定的资赋管理自己的事务的人,而且我也希望放手让别人管理他们自己的事务!’说完这话他就继续驾车前行了,把那个人傻呆呆留在路中央站着,就像一根圆木上肿起的大鼓包一样!”

  巴比特被彻底地激怒了,当她把自己小时候的一些情形透露给孩子们之时。他当时,似乎、据说,非常喜欢吃麦芽糖;他在“脑袋上的发卷上戴着非常漂亮的粉红色小蝴蝶结,”他还落下了一个外号叫作“傻乎乎的咕咕。”他还听到(尽管说他并不是真正听到了)泰德在那儿一板一眼郑重地跟婷卡说道,“快点吧,小东西;赶紧把你那非常漂亮的粉红色小蝴蝶结别在发卷上,戴上它赶紧下去吃早饭,要不老咕咕准会不高兴嘀咕个没完。”

  巴比特的堂兄,马丁,和他的妻子以及最小的孩子,从卡托巴来这里住了两天。马丁是养牛畜的,还经营着一间尘土飞扬的仓储式商店。他为自己是一个具有最早美国扬基血统的自由人而感到非常自豪;他为自己的诚实、坦率、孤陋寡闻、落落寡欢而感到非常骄傲。他非常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究竟为此而付出了多少?”在他看起来维罗纳的那些书籍,巴比特的银铅笔,还有摆在桌面上的那些鲜花,这一切都是一些大都市才有的铺张浪费奢侈之物,他嘴上就是这么说的。要不是看在他那笨手笨脚的妻子和孩子的面子上,巴比特很有可能为此而跟他争执起来,因为巴比特非常喜欢逗弄他们,喜欢伸出一根手指来指指戳戳说道:

  “我觉得这个小孩子是个小乡巴佬,是的,先生,我觉得这个小孩子是个小乡巴佬,他是个小乡巴佬,是的,先生,他是个小乡巴佬,他就是这么一个小东西,他是一个小乡巴佬,这个小孩子是个小乡巴佬,他什么也不是,就是个乡巴佬,他什么也不是——就是个乡巴佬!”

  整个这段时间之中维罗纳和肯尼斯.伊斯科特两个都在长时间地探询有关认识论的问题;泰德是一个不顾体面的反派分子;而婷卡,此时已经十一岁了,正在要求着每星期让她去三次影院,“就像所有别的女孩子们那样。”

  巴比特怒气冲冲道,“我受够这一切了!一个人要照顾到三代人。什么事儿都耍我老哥一个。挣半份儿老妈子的钱,又要听亨利.T.的话,又要听米拉的唠叨,又要对马特彬彬有礼,又要被人叫做老受气包,就为了想帮助孩子们。所有他们这些人都依赖着我,都在挑剔作弄着我,没有哪个该死的感谢一下我!得不到安宁,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而且还要一直这么支撑着——我的上帝,究竟还要支撑多久?”

  他终于因为一场病而在二月份里最后放下心来;他满心高兴地看着他们的惊愕惶恐之态,因为他,这块足以信赖的基石,终于也有垮掉之时。

  他吃了一个有问题的蛤蚌。在整整两天之中他无精打采地提不起神来,依赖别人呵护着他、爱敬着他。他被允许可以大声咆哮着“哦,让我自个儿呆一会儿!”而没有人把这个当一回事儿。他独自躺在睡廊之上观看着冬日的太阳滑过紧绷绷的天幕上,把那阴冷微红的卡其布色逐渐变为苍凉的血红色。那根高悬而不可见的缚囊袋绳投下了深黑色的影子,在整块画布上仿佛颤悠悠的一缕波纹一般。他在观察这一缕弧线的时候竟然发现乐在其中的感觉,就这么一直叹息地看着它被逐渐消失的光线淹没于无形之中。他在这个时候深深地感到了生活的意味,因此有一点悲伤的感觉。在这里用不着在什么沃吉尔.岗崎们的面前硬装乐观的好汉,他看到了,或者说他半推半就地允许自己看到了,他的生活之路竟然如此不可想象的那么呆板。如此呆板的商业事务——仅仅是变着法儿出售那些豆腐渣工程的房屋。如此呆板的宗教信仰——仅仅是一种干枯而没有生色的、步履维艰的所谓信仰,隔绝于大街上真正的生活,就像一顶高挂在那里的大礼帽一样只是一个没有生气的敬仰之物。呆板地去打高尔夫球、呆板地前去出席聚餐派对、呆板地去打一场桥牌、呆板地与人进行一次谈话。除了只有跟保罗.里尔斯林在一起以外,其他都是一些呆板的所谓友情关系——时不时拍一下后背说上一句玩笑话,从来都不敢试一下相对无言静默着的感觉。

  他躺在床上不停地翻来覆去感到烦乱不安起来。

  他看到了这些年的情形,这些辉煌靓丽的冬日时光以及漫长而安逸的午后时分,这种意味犹如是夏日里青青的草地牧场的感觉,遗失在这脆弱易碎的自负情怀之中再难寻找回来。他想到了打电话询问有关租赁契约方面的事情的情形,有关一些劝诱他所痛恨着的某些人的办法,有关出去做商务方面的拜访、长时间在脏兮兮的接待室中等待着的情形——帽子放在膝盖上,哈欠连天地看着墙上布满苍蝇的挂历,对办公室勤杂工毕恭毕敬的样子。

  “我就此再也不想回去工作了,”他暗暗在默祷着。“我喜欢去——我也不知道去干什么。”

  但是第二天他就回去工作了,忙碌而又怀着满腹狐疑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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