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鱼在火车上与曙光告别,他中途转车回北京。她当然不能随他去,她要回医院办妥自己的事。曙光临分手时说,这是一个机会。

  红鱼回到医院的第二天,革丹也赶了回来。他先是从军部打了个电话找“徐医生”,医院总机回答他,没有姓徐的医生,只有姓徐的护士,而且是个女的。他才又让接丁红鱼。革丹约她一见。她没有理由不见他,但约法三章:一不许打人;二不许吵闹;三要在一个远离双方单位的地方。

  见面的时候,革丹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他明显地变了模样。一双曾经神采奕奕的眼睛充满血丝,脸色蜡黄,松驰的眼皮耷拉下来,上面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他如往常一样开着吉普车来接她,阴郁地等着她上车,坐好,便向远远的山脚处驶去。

  那件事你还告诉谁了?他问。

  谁也没有。

  小邱呢?

  也没有。

  不可能。

  真的,小邱不在医院。

  那就好,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红鱼吃惊。你什么意思?

  我不想让事情闹大。谁让我娶了你,出了事我只能自己挨着。

  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不懂。她说。

  结婚以后我对你太粗暴了,以后……

  我还是不懂。她打断他的话。

  革丹一拍方向盘,高声问,你还要怎么样?

  我要离婚。

  不行,我不想离婚!我这辈子只想结一次婚。我的父母老了,我不想让他们为我难过。只要你以后改……

  革丹,我也不想让他们难过,可是人毕竟不是给别人活着。

  我就是给别人活着!给我的父母,给我乡下的爷爷奶奶……也为了你!什么我都可以忍受,只要你改就行。

  男人说了软话令红鱼心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知道这种遗憾是无法挽回了。她忍不住哭了。革丹,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是真心爱你的,可是现在我不能爱你了。是你教我第一次产生了自卑感。在你眼里,除了处女膜,我毫无价值。谁让你自己追求来的幸福你自己不珍惜,你不懂得除了处女膜之外的任何东西,包括我的自尊,包括我们的爱情,还有我们的未来。从你第一次发怒以后,我就不再爱你了,我的心是一下子凉下来的。我能够区分真正的爱与一时的吸引是多么不同。而且我已经成熟了,我不会再改什么了。今后唯一会改变的是我的命运。离开你,我会成为一个老百姓,过最普通的日子,也许是最苦的日子。

  如果你不想改,我改,行吗?

  革丹,红鱼又落泪,说,你是个好人,你在这种事之后还能对我这么好,我很感激你。可是,不管你信不信,一个人在世上,总有另一个人是和他相配的。咱俩结婚以后就总是吵,这说明我们两个不相配,不适合。我相信,你以后肯定能找到适合你的人。

  别说这么好听,革丹突然冷笑,你是说,徐医生就是和你相配的人?

  也许吧。

  也许个屁!到现在你还骗我。医院根本没有徐医生这个人。但我早晚能查出这个人是谁!他只要在军医院,我就总有一天会认出他,到时候他就别想让我饶了他!回去把话告诉他。

  红鱼不语。

  革丹一踩刹车,吉普嘎地一声停在路边。丁红鱼,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对不起,革丹。

  对不起有什么用?知道刚才一见到你我怎么想?我问我自己,一把掐死她,然后自己撞死,怎么样?我又想,放她一条生路如何?我又问自己,如果换个位置,她会放你一条生路吗?革丹苦笑了一声,你说,你会吗?

  你说怎么办,咱俩?红鱼异常冷静,问他,是协议离婚还是上法院?

  革丹如梦初醒,直直地望着她。这有什么区别?

  听着红鱼的解释,革丹的目光渐渐地从热病般的狂乱变得清晰、冷静、若有所思,然后他开动车子,选了一处较宽的路面呼呼地调过车头,说,明天答复你!

  事情办得出人意料。第二天下午,医院政治处通知她,她已被调往军部卫生所,两天之内报到。两天后革丹来接她,在医院同事们的殷切嘱咐下像正常的夫妻一样强言欢笑,挥手告别。一到直工部,她就被通知作提前转业处理,开除团籍,并批准离婚。

  这就是革丹,不能不令人佩服。他办事一向干脆、漂亮。他要短期保密,要尽快处理,他都做到了,同时还不忘记让她回地方以后不能太舒服。但是红鱼并不恨他,和他受到的伤害相比,对于她的无论什么报复几乎都是公平的。

  从军部旁边的街道办事处办完手续出来,革丹埋头在方向盘上,问她,还想去哪儿?

  想回医院。

  看……谁?

  小邱。

  她知道吗?

  不知道。

  你还准备告诉她?

  红鱼摇摇头,说,她早晚会知道。

  革丹说,你怎么向她解释,咱们山盟海誓、红火热闹,最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红鱼说,我就告诉她,世界上的东西如果是你的,就是你的;如果不是你的,最终还不是你的,谁也改变不了……

  可是不论我们谁,当时肯定都是为了追求幸福,谁想到,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革丹叹了一口气。

  也许,越是追求得困难,对对方的要求就越是高;人总是想使付出的东西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所以,再大的幸福也很难把追求的过程中经历的艰难甚至苦难抵消掉;即使抵消了,现实也永远不可能超过理想。理想是什么?理想就是永远幸福。这达得到吗?达不到。

  革丹趴在方向盘上大叫一声,真难受啊!说完就痛哭起来。


  红鱼突然离去之后,没有一封信来。宿舍里只留下邱月一人,让她郁闷了好久。

  一天雪后,天气很冷。邱月在病房值班。革丹来了。就站在外边雪地里等她。事先他已经来过电话,说是有话和她说。可她不愿去见他。无非还是为了红鱼的事情,而且她也在电话里告诉他了,她无能为力。她在病房的窗户里看到他,他竟然变得极瘦,极老,她又有些害怕,同时她有预感,似乎有什么不祥的消息。

  斜躺在窗边床上的腰椎结核病号问她,小邱护士,那个人是找你的吧?

  邱月说,你别管,躺好。

  当然,她不能躲避,她不能在病号面前显出一点点犹豫。护士和医生在病人面前是力量和友爱的化身,她若逃避,若胆怯,病人就更会惶惑,甚至自暴自弃。可是,革丹又何尝不是病人呢?

  革丹在冷风里挺着,一旁就有树,但他偏不去躲,他像一棵枯萎的草杆,秋未尽时便已枯黄脆裂,雪地的反光映在他身上的竟然是枯死的黑色。邱月在窗里望着革丹瘦得变了形的脸,她代他体会着红鱼的背弃,他的落寞强烈地震憾着她。突然想到仅仅就是几个月前,他曾拉着红鱼跑,塞她上吉普车,风风光光地驾车飞驰……那时邱月曾在车后傻傻地想,如果我喊一声,带上我!他会停下吗?

  心里伸出无数支臂膀,扶住他扶住他!于是她还是跑了出去,跑到他胸前,险些撞上去。她刹住脚,像他的吉普车“嘎”的一声。革丹,你来了?

  她望他一眼又垂下头,因为革丹曾经对红鱼议论过她的眼睛,说是邱月的眼睛“不健康”,是狐狸眼。如今革丹不再注意她的眼睛,他只注意着近处的房顶上方被大雪熏染得沮丧的天空。邱月望着他,他的双眼已是两口枯井,里边没有水,只是一边一个字:恨!

  突然他说,小邱,他们结婚了!丁红鱼刚回去就和那个混蛋结婚了!

  小邱毫不惊讶地说,哦,是吗?

  革丹暴怒地吼道,你哦什么?她和谁?她和谁?!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邱月摇摇头,说,革丹,我不认识那人,真的不知道是谁。

  革丹露出一丝冷笑,学着她的腔调,说,真的不知道?——你这个傻瓜!她把你我都耍了!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应该,认识……

  邱月呆若木鸡,她立刻就明白了。红鱼平时总叫她小傻瓜,结果真把她变成了傻瓜。她问革丹,真的吗?

  革丹说,你信谁?信她还是信我?

  邱月说,我不知道。

  革丹把那天在军区招待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最后说,经过调查,那个人姓何。知道了吧?

  邱月一听,当着革丹的面,眼泪就奔涌而出!她本能地背向病房,勇敢地面对革丹。红鱼,我不愿意信他,我宁愿信你,可是你走了,什么也没说,就走得如此杳无音信,走得如此天高地远,走得如此冷酷无情。

  革丹的胸膛一动不动,他的脚也一动不动,像一具毫无感受的墙,却有无限的回应的力量,一只球撞上去,被他沉重地弹回来;又撞上去,又弹回来;又撞,又弹,渐渐地,球停在墙角下。他一直看着邱月哭,让她尽情地流泪。看着女人哭,对男人永远是个刺激。毕竟一滴滴落下的都是感情。尽管它们不期而至的时候会烦扰你,但当它们应运而生的时候,或许会令你感到自信和强大;甚至滚滚而下的泪水也似乎是代你流泪,也卷走了你的烦恼和忧愁。让她替你把你的眼泪也流干。然后她就敢于正视他的眼睛了,因为她的眼睛也变成了枯井,里边也没有了水。

  当丁红鱼与何曙光在那个城市匆匆相聚的时候,邱月也刚悄悄离开医院踏上回京的路程。她是想利用倒夜班的两天时间去看看曙光。她去了那座筒子楼上的小屋,撞了锁。听邻居讲,他前一天还在。她就想,他也许是回家看父母去了,也许一会儿就会回来。她在外面的林荫道上整整遛了一天。晚上她是在车站过的夜,连家也没敢回,怕爸爸妈妈发现。第二天,她又空等了一个白天,晚上才乘夜车失望而归。

  邱月回来主动给院里写了检讨。但她不知道,与她的检讨同时交到院里的,还有红鱼的转业报告。

  如果革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给红鱼打的电报其实就是给自己的感情挖的坟墓。她突然想起,在学校毕业前的一天,有个大男生来找过红鱼,在学校门口等了她一个下午。那个人是曙光吗?也像,也不像。她心里的何曙光是个老成深刻的男人,而那次的那个男生却是个英俊小生。可是为什么她一见曙光就好像认识似的?像个老朋友一样熟悉?是他吗?曙光,是你吗?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过?

  红鱼,我不会恨你,因为你曾经给我友谊,给我成熟,给我快乐虽痛苦的回忆。月光里,你对我说,特棒的男人你还没见过;于是你给了我幻想。并肩走在田埂上,你对我说,人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那种人;于是你教我珍惜人生。如今我所以能战胜怨恨,战胜失败,战胜羞辱,战胜被人背弃后的孤独,是因为我早早就跟你学会了理解。如今我能够冷静地思想,因为我明白,你抢走的,不一定就是我的;我保不住的,就绝对不是我的。也许。

  后来她平静了,对革丹说,我全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你走吧。

  革丹说,我还有事。

  什么?

  他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气死她。

  什么?

  咱们俩结婚,就行。

  就为了气红鱼?

  对!就能气死她!她说过你,她说她不愿意我总是提起你……

  提我?

  对,有时候出去玩,我问她,带不带小邱?她就不高兴。所以我……

  是吗?革丹……

  真的,我不骗你。

  邱月的胃里开始翻腾,她觉得恶心。

  他还在问,怎么样,你同意吗?

  邱月说,对不起,革丹,你应该知道,一切都过去了。你走吧。

  她走回病房,走回那些与她同样毫无防御能力也毫无攻击能力的病人身边。她坐下来,听着窗外的风声,在雪的上面它们叫得凄惨壮烈,尽情地表达着心中的无奈和怨愤。

  革丹还在外面站着,一动不动。邱月感到,革丹与窗外的雪似乎已融为一体,正冰冻着她的灵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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