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乎乎的乌云像一群群黑熊一样,奔逐而来,吞没了落日后金灿灿的余晖。远山近野、村屯房屋,都蒙盖在漆黑黑的夜幕里。二百多年一直香火旺盛、赫赫有名的金光寺,今夜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里。
  让人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昨天夜里,白毛鬼又出来了。这个白毛恶鬼不但出来了,还跑到金光寺耍闹了一气。等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知道后,手提大棍追出来的时候,白毛鬼已经跑远了。     
  有的喇嘛说:“铁棒喇嘛捉住的白毛老耗子,不是白毛鬼。”
  还有的说:“铁棒喇嘛捉住的就是白毛鬼,那是叫宝当腾格尔把白毛鬼吓得现原型了。”
  更有的喇嘛担心说:“这个白毛鬼肯定恨金光寺的喇嘛,若不然也不能跑到庙上来闹,这回金光寺可难清静了。”
  也有的老百姓竟然埋怨上了活佛:“当初活佛就不应该让二喇嘛把白毛老耗子放生,打死好啦!”
  ……
  不管乡亲和喇嘛们怎样议论、怎么猜想,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和扎木苏荣政委心中有数。白天他们就商量好了,如果今夜白毛鬼再出来,一定将他捉住。
  这几天,白毛鬼把整个金光村闹得人心惶惶、担惊受怕。百姓和喇嘛听说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今夜要到鬼地去捉白毛鬼,乐得人们直给他磕头。一位好心的老额吉(1),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碗黑狗血,端到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面前说:“孩子,黑狗血避邪呀,额吉往你身上泼一碗,就是抓不住白毛鬼,也别叫白毛鬼祸害了。”说完,也不管铁棒喇嘛答应不答应,早把一碗朱红色黑狗血泼在了宝当腾格尔的身上。
  一位中年妇女,用柳条小筐挎着十几个煮熟了的红皮鸡蛋,亲热地说:“师傅,我这是乌鸡下的蛋,个个是双黄,吃完了比牤牛还有劲儿,保准你能捉住白毛鬼。”她一边说,一边硬往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的兜里塞大鸡蛋。
  一位在庙上扫院子的花白胡子老喇嘛,捧着一大碗素酒,走到铁棒喇嘛面前,放开粗犷苍劲的歌喉,唱起了《酒歌》:
  佛界宝刹的铁棒喇嘛呀,
  你是佛祖的神鹰,
  你还未等去降妖啊,
  就感动了八方的佛灵。
  天上有十八罗汉为你开路,
  地上有三千六百上神为你斩棘披荆。
  你的宝棍能扫掉日月,
  你的神力能移走山岭;
  你的飞腿能追上闪电,
  你的胆量能使魔鬼吃惊。
  临行喝下这碗素酒,
  你就会勇气倍增。
  今夜就把魔鬼打入地狱,
  换来信徒太平,佛门太平。
  ……
  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心潮激荡,上前接过那碗素酒一饮而尽……
  月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夜幕比老鸹的翅膀还黑。当天晚上,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提着大棍,来到了村西头鬼地。
  入夜的鬼地,像一座人间的阴曹地府。那发着“呜呜”恐怖叫声的老疯榆树,就像地狱里的恶魔一样,站立着。树上成群结队的老鸹,“呱呱”地凄叫着,盘旋低飞,像是地狱里的巡逻队。近处,一团团鬼火,忽悠忽悠地来回飘荡,恰似有多少双白毛鬼的眼睛,在死巴巴地盯着铁棒喇嘛似的。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地,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并不以为然。前二年,为金光寺扩建庙宇,他曾领着几个喇嘛到长白山的老林里伐木,整日出没在深山老林,见过可怕的大狗熊,凶猛的老虎,成群的恶狼……至于鬼是什么模样,魔是什么模样,在他的脑海里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他觉得人人都说佛法无边,佛祖有三千六百双神眼,三千六百双神耳,可当年他吃了供佛的牛、羊肉,佛祖也未能奈何他,那么鬼就更不可怕了。
  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在吊死鬼坟前转了一圈,那双佛灯一样亮的大眼睛忽闪了两下,便提着大棍,“蹭蹭”地爬上了老疯树,等着白毛鬼出现。
  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等啊等,盼啊盼,都快小半夜了,就是不见白毛鬼的影子。昨夜叫白毛鬼闹得,他大半宿也没有睡好觉。他寻思,白毛鬼一会儿出来准有动静,还用我瞪着眼睛傻看着啊,不如躺在大树杈上睡一会儿。他刚一闭眼睛,小瞌睡虫就飞来了,在他耳朵旁不住的“嗡嗡”,好像在说:“铁棒喇嘛你睡吧,睡吧!白毛鬼不会出来了。”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刚要睡着,忽然一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闪过:睡了的老虎斗不过狼,我睡觉了,白毛鬼出来跑了怎么办?他连忙又把双眼睁开了。可没有多大工夫,小瞌睡虫又飞来了,又“嗡嗡”上了。他的上眼皮好像有重重的东西压着一样,咋使劲儿睁也睁不开,又像有什么玩艺把眼皮给粘住了一样。不怪人家说,困了的时候眼皮比一头大牛还沉啊。
  “呜——呜——”,忽然,鬼地的路边上传来两声阴森森的怪叫,接着,大路上出现一个圆鼓隆隆的怪物。他一身长长的白毛,脸盘足有二盆那么大,嘴里“哧哧”地冒着火星子,伸着一尺多长的大红舌头,不像走,不像爬,像是个肉球在滚动一样,慢慢地向村子里滚去。
  “白毛鬼!”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虽然胆大,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挺纳闷,自己在吊死鬼坟前死死地守着,没见他从坟里出来,为啥此刻出现在大路上呢?看来这个白毛鬼十有八九不是什么何矬子的冤魂,肯定是像扎木苏荣哥哥说的,另有缘故。不管他是鬼还是怪,我先胖揍他一顿再说。
  “白毛鬼,哪里走!”说时迟,那时快,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大吼一声,顾不得从树上溜下来,“嗖”地跳下大树,“噌蹭噌……”,几个箭步蹿到了白毛鬼的面前:“降妖捉鬼的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在此!”喝罢,他来了个拜佛烧香,举棍劈头就砸。
  豺狼见猎人害怕,蝙蝠怕见太阳。听到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的名字,白毛鬼不由得浑身一抖,嘴里再也不喷火星子了,麻利地一闪身,躲过大棍,掉头撒丫子就跑。
  铁棒喇嘛一看白毛鬼要跑,哪里肯放,两大步赶上去,使足力气,抡起大棍就来了个拦腰缠玉带:“哪里走!”
  宝当腾格尔哪里知道,白毛鬼这个憋犊子是个受过特殊训练的国民党狗特务,功夫丝毫不含糊。他看铁棒喇嘛的大棍又拦腰扫来,倒地来了个就地十八滚,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嗖”地站了起来。只见他一扬手,“唰——”,一道白光直向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的咽喉飞来。
  铁棒喇嘛急忙一扭头,那只闪着寒光的飞刀,紧贴着宝当腾格尔的脖子飞了过去。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一惊,这个白毛鬼虽不像传说的那样,能变成九头十八肩,手使十八般兵器,但这飞刀真的挺厉害,可得小心提防。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白毛鬼又一扬手,“唰!唰!”只见两道白光分别向铁棒喇嘛的面门、心口窝飞来。
  “不好!”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见这两口飞刀又急、又准、又狠,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来了个平地摔死尸,“扑通!”一声,仰面朝天地倒下了。
  白毛鬼误以为自己的飞刀打中了铁棒喇嘛,便一个饿虎扑食跳了上来。还未等白毛鬼按住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早飞起一脚,来了个兔子蹬鹰,正中白毛鬼小腹,将他踢出去一丈多远,摔了个四脚朝天。紧接着,铁棒喇嘛也来了个鹞子翻身,站了起来。
  俗话说:要按兔子的范围拉弓;要按牛犊的大小拴套。白毛鬼刚从地上爬起来,晃晃荡荡还没等站稳脚跟,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早蹿上去,举棍来了个立劈华山。
  白毛鬼眼看狗命难逃,可这个狗特务什么损招、阴招都有,方才他被踢倒在地的时候,顺手在地上抓起了一把沙土,见铁棒喇嘛又举棍向他打来,便迎面扬了过去,正好扬了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一脸,把双眼迷了。
  就在铁棒喇嘛揉眼睛的刹那间,白毛鬼掏出了手枪。这个狡猾的狗特务,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想开枪的。他怕枪一响,引来更多的人,他就甭想跑了。可此刻,他眼看着要完蛋了,也顾不上许多了,就在他正要向宝当腾格尔射击的瞬间,他便“妈呀!”一声,胳膊被子弹打中了,手枪落在了地上。
  向白毛鬼开枪的人正是扎木苏荣政委。
  原来,扎木苏荣和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已经商量好,今天晚上想法捉住白毛鬼。分工是铁棒喇嘛守在鬼地,扎木苏荣政委在村子里和大路上转悠。方才,扎木苏荣正在村口转悠,就听见这边有打斗的声音,便急忙赶了过来,正看见白毛鬼要向宝当腾格尔射击,连忙着开了一枪。
  铁棒喇嘛一看扎木苏荣把白毛鬼的手打伤,乘机抡起大棍直奔白毛鬼的脑袋,又听白毛鬼“妈呀!“一声,脑袋开了花,死尸栽倒在地。
  扎木苏荣嘴里刚刚喊出一个“住”字,还未等说出“手”字,铁棒喇嘛已把白毛鬼打死了。
  扎木苏荣走到近前,蹲下一看,白毛鬼一丁点儿气也没有了,略带责怪的口气说:“兄弟,我们该抓个活的。”
  铁棒喇嘛挠挠头发,呵呵地笑着说:“没想到,他这么不禁打呀。”
  借着月光,二人这才仔仔细细地查看,这哪里是什么鬼呀,分明是个30上下岁的矮个壮汉子。他反穿山羊皮袄毛冲外,没穿裤子,把圆圆的屁股用绿、蓝、红、白、紫,各种颜色抹巴成了一个大鬼脸,腚眼子上粘了一个一尺多长的红布当舌头。他猫腰把脑袋伸到卡巴裆处,从两条腿中间往后看路,倒着走路吓唬人。白毛鬼的嘴里为啥喷火星子,还发出瘆人的“呜呜”声呢?扎木苏荣和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再仔细一看,这个装鬼的人一手拿着牛角号,死尸旁还有火绳和又粗又长的炮仗捻子。原来,这个白毛鬼见到人时,就用火绳点着炮仗捻子,放在屁股画的嘴脸前,然后用嘴吹响牛角号,来吓唬过路的人。
  扎木苏荣在白毛鬼的上衣兜里,搜出一个蓝色小证,在裤子兜里搜出一沓子传单。他划着一根火柴一看,见证件上写道:“国民党军统辽宁站王胖子,代号009。”扎木苏荣说:“宝当腾格尔兄弟,这个家伙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宝当腾格尔问:“他是干啥的?”
  “是个国民党狗特务。”扎木苏荣又划着一根火柴,看见传单上写道:
  通告
  全旗各庙大小秃驴知晓,从即日起不得在庙上念佛烧香,赶快离开寺庙。有违者,抓住劁阉,决不轻饶。
  蒙民大队
  铁棒喇嘛宝当腾格尔一看这传单,心里明白了。“扎木苏荣哥哥,庙上喇嘛捡到的传单,原来是这个憋犊子散发的呀。”
  “这个狗特务就是想挑拨离间,破坏蒙民大队和喇嘛教之间的关系,真歹毒啊。”扎木苏荣说。
  “打扁你个狗特务!”铁棒喇嘛抡起大棍,又在白毛鬼的死尸上狠狠地打了一棍。
  “宝当腾格尔,不好啦!”扎木苏荣突然指着金光寺说:“庙上失火了。”
  铁棒喇嘛扭头一看,见庙上火光冲天,忙说:“是庙上西佛仓着火了。”
  “兄弟,你赶快回庙召集众喇嘛,我去集合小分队,赶快救火。”
  水火不留情。扎木苏荣和铁棒喇嘛一个飞奔进村,一个飞步入庙……
  厚厚的乌云,遮挡住了星星,遮挡住了月亮。在静悄悄的夜里,金光寺里的喇嘛都进入了梦乡。活佛嘎拉玛桑布端坐在蒲团上,前面檀木方桌上摆着摊开的《金刚经》。他双手合十,二目半闭半睁,嘴里下意识地念着经文,但脑子里却是佛灯飘荡飞舞。没有不刮风的春天,没有不打雷的夏天,几天来连续发生的事,像乱麻一样塞在嘎拉玛桑布活佛的脑海里,剪不断,理还乱,搅得心里乱蓬蓬的……此刻,粉牡丹的话又在耳畔响起:“共产党不信佛,不信教;共军见庙就烧,见喇嘛就劁……”粉牡丹是个特务,是个妓女,在嘎拉玛桑布活佛眼里,她是个不干不净而且狡猾阴毒的女人,他一想起她的话,打心里向外恶心。接着,活佛的耳边又响起了扎木苏荣政委的话:“共产党尊重宗教信仰自由,从不干涉个人的信仰。就拿我们蒙古贞的喇嘛教来说,它对全地区、全民族的文化、医疗、天文等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这是有口皆碑的实事……”嘎拉玛桑布活佛爱听扎木苏荣政委的话,扎木苏荣这个人真挚诚实,像一潭水,清澈见底。就斯王爷来说,他对金光寺虽然不是要风给风,要雨给雨,但从来不惜大洋、粮食,也算是个有佛缘的王爷。可斯王爷和他的保安团让嘎拉玛桑布活佛看不惯的是,从不拿百姓、奴隶当人看,横行霸道、鱼肉乡里。而共产党领导的蒙民大队与其截然相反,他们替百姓、奴隶说话,替穷人办事,简直成了穷苦百姓心中的佛。嘎拉玛桑布活佛越来越觉得,国民党和王爷的为人有些“恶”,相反,共产党和蒙民大队的为人特别“善”。话再说回来,嘎拉玛桑布活佛心里的章程还是一时半刻改变不了的,那就是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罢,谁说了算,谁当皇帝,似乎都与他无关,只要保住他的金光寺就是阿弥佗佛。眼下,他还是一不想得罪阿王爷,二不想招惹蒙民大队,一心向佛,让佛门清静,古寺香火依旧旺盛……
  “活佛,活佛,不好啦,西佛仓失火了!”
  一个小喇嘛破门而入,大喊声打断了嘎拉玛桑布活佛的沉思。
  嘎拉玛桑布活佛大惊,睁大双目,忙问:“什么?你在说什么?”
  “西佛仓失火了,大火冲天,怎么办哪?”小喇嘛着急地回答。
  “快,赶快击鼓撞钟,叫全庙的喇嘛快快起来,抓紧救火!抓紧救火!”嘎拉玛桑布活佛吩咐着,也急忙跑出了格根桑。
  西佛仓大火冲天,熊熊燃起。偏偏不巧的是,这阴云密布的夜里,风还不小。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火蛇狂舞乱窜,映红了半个夜空。
  “功——功——”在庙上紧急的大钟声中,睡在梦中的喇嘛一骨碌爬起来,赶忙穿上衣裤,纷纷跑了出来。火光就是无声的命令,他们有的提木桶,有的拿铜盆,有的扛铁锹,伙房的喇嘛拿着饭盆……急三火四地向西佛仓跑去。
  活佛嘎拉玛桑布站在西佛仓前,指挥着众喇嘛泼水、扬沙子,奋力救火。
  正在大火熊熊,火势不减的危急时刻,政委扎木苏荣领着蒙民大队小分队飞步跑进了金光寺,和众喇嘛一道投入救火的战斗。
  喇嘛们和蒙民大队战士,泼水扬土,同烈火展开了搏斗。小分队战士像群下山的猛虎,奋不顾身地冲进了火海。政委扎木苏荣的帽子冒烟了,衣服烧着了,头发烧焦了。嘎拉玛桑布活佛和喇嘛们看到这动人的场面,双眼留下了感动的热泪。十几位头发斑白、上了年纪的老喇嘛,晃动着好日劳,为小分队的战士们念起了《甘珠尔经》。
  小分队的战士们在拼命救火!金光寺的喇嘛们在拼命救火!
  谁也没有想到,趁人们救火之机,有人来盗镇庙之宝八楞翡翠夜光印。只见一个身穿青衣、黑纱蒙面的飞贼,“嗖”地跃上金光寺一丈二尺高的大墙,四下看了看,便飞身跳下墙来,像个幽灵一样,一闪,直奔格根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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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额吉:蒙语,大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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