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月归队的前一天,下起了大雨。雨是夜里下起来的,不期然下在最后约会的这一天。它多少改变了事情的进程。这样一来,它偏偏加快了曙光和邱月之间的接近。这天早上,小邱仍然准时来到他们以往约会的地点。她快快活活地来了,一手举着伞,脸颊因激动而红润,一双眼睛里不是妩媚而是火焰。

  啊,多好啊,我最喜欢下雨了!她笑着,跑近他。

  他们依然如往常一样沿着林荫道走,各打一把伞,走过来走过去,消磨时光。小邱三天的假期几乎天天都是和他这样一起走过来的。他并没有像红鱼想象的那样带着小邱到处玩,下饭馆,因为他的兴致还没有好到那个程度。可是邱月一直兴致极好,尤其是这最后一天,她一直在不停地说。说些什么他全然没有注意,只是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这么大的雨,要不要领她去?

  他回来后,母亲在机关要了一间小屋给他住,就在附近的一座筒子楼里。但他从没对邱月提起过。他一直说他住在朋友家,很不方便。因为他不仅怕流言,也怕被纠缠。

  大雨滂沱,雨阵被风吹得一会儿摆向东一会儿摆向西。邱月左遮右挡,跳来跳去,嘻嘻哈哈,浑身透湿仍然兴致勃勃。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邱月的军用胶鞋湿了,军衣也从上到下都被浸湿了,突然,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啊——啼!这时,何曙光低头看她,她扬起头一笑,笑得极其无邪。他问她,冷吗?

  她说,还行。

  他禁不住抓起她冰凉的小手,说,走,到我那儿去。

  邱月惊喜之下没有一丝责备,啊,你家在这儿?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他绝不可能与邱月这样的女孩结婚。她太光明,太纯洁,太善良了;她是上天专门为那种前程无量、意气风发、同样心地光明的男人准备的天然伴侣。她不适合有阅历的男人,她不应该接触过于沉重的人和人生。尤其是他何曙光这样的人。

  何曙光打开门锁,推开小屋的门,邱月先就把头伸了进去。然后她说,啊,一看就是个男的住的,一股臭袜子味儿……

  瞎说,何曙光否认道,你看,我根本不穿袜子。

  邱月一听就笑起来。她闪身进了屋,说,哎呀,自己有个小屋,真好!

  何曙光用电炉子烧了水,一半用来喝,一半用来给小邱烫脚。他说,你们女同志的脚不能凉着……

  小邱坐在小屋中间的椅子上,双脚泡在热水里,脸色渐渐红了,她感动地说,老何,你真是个好人!

  何曙光笑了,说,当然,我当然是好人。

  邱月又说,那你对我的看法是什么?

  何曙光说,你也挺好的。

  邱月没有多想,就郑重地说,老何,我可以转业,咱们以后一起……奋斗吧。

  何曙光毫不迁就地拒绝了,不,他摇摇头说,奋什么斗?你学的就是护士,转业以后还是当护士,那你为什么不在部队继续干呢?

  可是你一个人在这儿,怎么办?邱月几乎哭出来。我可以来照顾你……

  我有父母,有朋友,不是一个人。

  我说一个人,不是那个意思……

  即使没有红鱼,没有女王,他也不会答应她。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不行。

  她感到意外。但似乎她还相信自己的第二次努力。她说,老何,你别有顾虑……

  何曙光笑了,拍拍她的头,说,不是顾虑;小邱,你还太小,好多事你还不懂。我不适合你。

  适合,她说,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眼睛里转着泪。

  不适合。我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我需要更成熟的女朋友。他慎重地选择了女朋友这样的用词。

  我还可以努力,我会对人好,对你好。我是护士。她眼泪汪汪。

  不,不是指的这个。他说。面对一个一心想对你好的痛苦不堪的小姑娘,何曙光的心开始变软。他感到一种叫做怜爱的感情在冲击着他。为什么不,为什么不能仅仅出于疼爱而对她更好,更温暖一些?尽管世间流行的是,只有以结婚为目的的爱才是道德的爱,但是难道同情的安慰的爱能算是不道德的吗?

  小邱说,有一段时期,我差点儿就和小罗医生好了。可是红鱼坚决不同意。她对我说,你不能在这儿谈恋爱,你还没有见过真正棒的男人呐!……后来你就来了。说完,她有意做出释然一笑。

  听邱月提到红鱼,何曙光来不及理会猛动的心脏,马上转移话题,问她,暖和点儿了吗?

  邱月这时擦干了双脚,依次穿上袜子和胶鞋。一旦戴上军帽后,她又变得坚强了。她点点头,仿佛再次听到了他最后的回答,然后用一种强做出来的平静的声调说,老何,我该走了。晚上就该上火车了,我还要回去陪陪……妈妈。再见。

  于是他说,小邱,别以为是我不喜欢你,也不是你有什么不好;一切原因都在我。我是个有政治污点的人。朋友们和我来往是因为过去的友谊,可一旦要把谁和我的未来拴在一起,我想,大多数人还是要往后闪的;而剩下的人中间,不应该有女人……

  邱月说,肯定有我。你应该给我一个机会。

  曙光说,可是你我都知道,我们谁需要的也不是这个,我不需要用别人的牺牲来安慰自己。更不能是女人的牺牲,因为这会使我不舒服。

  邱月伸出手来,说,那好吧,我真的该走了。

  曙光握住她的手,猛地像被蜇了一下,他随即一把拉住她,说,这么烫!他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你发烧了!冻着了吧?

  邱月说,没事,我回去吃点药就行了。

  他问她,不能晚走一天吗?等烧下去……

  不行,她以军人的口吻说,归队误期要受处分的。

 

  革丹时有信来。自从那次他临时回来之后,红鱼和他的关系好像有了新的变化。革丹他一改过去对红鱼的细心呵护,而常常顺口就提一下“那个人”。似乎越来越不在乎了,想起来就提一提,高兴时候提,不高兴的时候也提,而且不管红鱼高兴不高兴。在他的眼里,红鱼就是一个有污点的妻子。他认为他和红鱼的分歧仅仅在于他敢于面对,而红鱼自己不敢正视事实而已。

 

  我妻红鱼:

  你好。我回到部队已经是深夜了。我是有意选择这个时间到达的。我怕战友们的眼光,怕他们从中看出你带给我的失望来。虽然如此,但我绝不诉苦。

  部队又进入冬季训练了。近一段时间我不可能回去了,况且医院还没给你住房。集体宿舍太不方便了,等你或者我分了房子再说吧。写此信是为了报个平安。

  你的情况望告。

  夫 革丹

 

  我妻红鱼:

  天气凉了,穿上了你结婚前给我织的毛衣,心里涌上感激之情。抛开别的不说,你对我还是挺好的。有时训练间隙,我还会想起你对我的种种关怀。实际上我已经原谅你了。

  你是我的妻子,不论你以前犯过什么错误,今后能改就是好同志。我们党和国民党蒋介石还合作过两次呢。可能不太贴切,就是说,革命同志之间还能怎么样呢?你懂那个意思就行了。

  最近两周起准备抽空去看看你。

  夫  革丹

 

  我妻红鱼:

  今天是我们结婚五个月的日子。一早我就告诉团里的张参谋,他就笑着问我:嫂子该有喜了吧?我一算,你好久没来信了,也没说过身体有没有不舒服,我很担心。我是多么渴望咱们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啊!如果第一个是女儿也没关系,第二个是儿子就行了。

  我算了算,如果你是那次怀的孕,现在已是三个月大了。有没有呢?请速告。

  反正我相信你,坚信我们的儿子会像我。

  ……

  革丹的信里总有一些令人不快的东西。他时时刻刻都会提醒你,你是个罪人,你的把柄在我手里,而我是可以原谅你的;但你千万要记住这点,我仅仅是原谅了你,而不是不知道。然而红鱼最不能忍受的正是这种羞辱将会天长日久地跟住她,甚至到老,到死。

  一天,小罗医生也抽空去病房看了邱月。邱月一段时间以来对他有意的回避,以及此次出差连声招呼也没打,使他明白了两人关系发展的可能性已经到此为止。他来时,小邱正在睡觉,他就坐在小邱床边,静静地看着输液瓶里的液体通过滴斗一滴一滴地流进胶管,好像在帮着数数。

  邱月醒来,看见小罗医生坐在一边,心里有几分愧疚。她微微笑着说,小罗医生,你怎么来了?

  小罗医生说,我刚知道你回来了,怎么病了?

  邱月说,没事,就是着了一点儿凉。

  小罗医生说,那就早点好,一上班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邱月脸上的落寞已经明白地告诉了小罗医生,她是感情上遇到了问题,而这个问题是与他不相干的。所以他的关心也只是针对一般同事的关心。

  小邱也听出来了,她就说,其实我今天已经好了,能出院了,你看,已经不热了。

  她的手刚从额头上拿下来,小罗医生的手就抚了上去。两个人一下子都意外地愣住了。邱月眼睛里立刻充盈起泪水。她知道小罗医生的感情,就像自己迷恋何曙光一样的无望。

  邱月归队的那天晚上,曙光赶到火车站。在进站口,他拦住这个举着车票的小女兵,夺去她的票,对她说,明天再走!

  小女兵手里的旅行袋和挎包统统落在地上。她双眼红肿,委曲万状,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几乎支撑不住。他扶住她。她仍在发烧,浑身滚烫。

  是夜,他们从车站回到他那间在一座筒子楼里的小屋,何曙光安排小邱睡在那张唯一的单人床上,他给她服了药,喂她喝了水。然后他取出一张唱片,打开他那个老收音机的上盖,里边是个附带着莲花喇叭的留声机,他把唱片放了上去,说,来,和我一起听,这是一张极珍贵的唱片,《梁祝》,从同学那儿借的,只有今晚属于我。

  邱月说,这么说也属于我了?

  何曙光说,当然,这也是我把你拉回来的原因之一。别错过一切优秀的东西。

  他提起唱针的长臂,轻轻放在唱片上,短暂的沙沙声后,一阵低沉而优美的小提琴声响起。邱月刚刚一听就惊呆了,身体里一股突如其来的震颤从心底扩散到每一个毛孔。这时,何曙光的声音也慢慢地响起来——古时候,在我国南方的一个山清水秀的乡村,祝员外的家里生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儿,起名叫祝英台……

  夜深人静,留声机的音量已然放到了最小,唱片也已经放了第三遍。何曙光为邱月一段一段地讲解,把粱山伯与祝英台的古老故事和小提琴协奏曲的动人旋律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了一起。

  邱月说,老何,我今天真是非常非常感谢你,能听到这么美妙的乐曲,还有你这么好的解说,无论今后怎么样,我已经知足了。真的。

  何曙光说,你能这么想,我也放心了。因为是我把你邀请来的,而且是我让你淋了雨,得了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好……

  邱月仍在不停地打寒颤。看着曙光坐在搭起来两把椅子上,披上了一件军大衣,她就问道,你这样,行吗?

  看着小邱额头亮晶晶的汗珠和疑惑的眼神,何曙光说,别害怕,我不会怎么样的。

  小邱就笑了,说,我不是怕你怎么样,我是怕你睡不好……

  曙光说,我不睡,我看着你,我还得多听几遍《梁祝》,争取把它背下来,平时就自己唱给自己听……

  小邱说,那我也不睡,我也要跟着你听。

  窗外是披着金黄色秋装的树冠,是秋日被雨洗得湛蓝清澈的夜空。小女兵烧得昏昏沉沉却毫无睡意,一双发着热病的眼睛发出灼人的光。

  缠绵悱恻的乐曲在深夜里一次次地响起。

  两人聊聊睡睡,睡睡醒醒,直到天蒙蒙亮,他送她直接上了火车。坐在硬座车厢里,他又催她吃下两片阿斯匹林。到此为止,他的歉疚之情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了,然而在邱月眼里,这也许是一个新的开始。

  而如今面对小罗医生的情不自禁,她突然明白,成熟的标志是不再幻想,不再预先期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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