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为聚庆筹委会成员之一,杨剑8月23日上午就报到了。谁知,有四个女同学竟然比他还早。这不,吃过中饭,在江城工作的晋小红、王亚男就把她们叫去逛街了。只剩下杨剑独自一个人留在宾馆的房间里。

  杨剑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有心无心的在网上浏览着。心里在想,明天这个时候该来的同学都应该到了。忽然,一家文学网站不经意地在屏幕上闪出。一篇名叫《和一个人的青春相遇》的文章抓住了他的心。文章不长,作者署名为“海天一色”。他开始仔细阅读起来。

                       和一个人的青春相遇

  我在等上班的公交车。可是我等的那一路车老不来。我就到旁边的一个旧书摊乱翻一气,无非是些过期杂志和旧版的工具书,以及专门详细表述凶杀案、艳情之类的“地摊文学”,就在我转头想离开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一本戴厚英的《人啊人》,拿起来一看,居然是广东人民出版社一九八零年的第一版第一次印刷。

  晚上回家打开书,只在扉页上就发现了有趣的东西。一排娟秀的字体写着以下内容:“海悦购于江城师大新华书店。一九八二年十月”。不用说海悦就是书的原主人,我再信手翻看,真的让我大吃一惊啊:书里有密密麻麻的海悦的批注呢,和扉页上一样娟秀的字迹。忽然觉得手上这本旧书有了生命,我摩挲着它,感到温暖。也感到一种责任:要善待这本书。这样是善待戴厚英,也是善待海悦,因为这书里装着她们的青春。冥冥中,有一种什么东西把素不相识的我们三个人联系起来了。

  我觉得海悦是个爱思考的人,在有关何荆夫的章节里,她做的批注最多,因为何荆夫从来没停止过关于人生和社会的思考;她当时一定很年轻,因为关于爱情,海悦也有很多的感慨,她向往的爱情是当时八十年代的“主旋律”:有共同的理想,有人生的目标,为了理想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至于物质,那简直是思想的累赘,太庸俗,太不值一提了。不过,她还是跟戴厚英那一代人有些不同:书里有一段女主人公孙悦的内心独白:“我将把对你的爱情埋藏在心底。荆夫,埋藏在心底的爱情是最自由的爱情啊!她摆脱了一切的束缚。”海悦对此就很不以为然,她写道:你只有一生一世,爱就要朝朝暮暮。而我回想起前些年我们这一代人的爱情口号:不求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我们也没觉得有多大的不妥。

  20多年的时光悄悄溜走。戴厚英和我们已是天人永隔,海悦呢?该是到了不惑的年龄了。哀乐中年充满无尽的琐事,不知她有没有心情和时间偶尔从那些琐事中抽身,找个缝隙透透气,想想往事,回望一下那些曾有过的梦想呢?还有那些读过的书、爱过的人?她现在的心情,是欢喜、悲伤,还是一点点不经意的哀愁?是为自己多年的执着而庆幸,还是为放弃而失落?有没有找到那个相伴一生的爱人?五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二十年的人生,会留下怎样的心路历程呢?那个海悦,真的让我有点不能释怀了。

  一本旧书,让我遇见了一个人的青春,还有她自己也许已淡忘了的旧日情怀,也实在是难得。

  网络之大,世界之小?世界之大,网络之小?杨剑简直愣住了!脑子内霎时一片空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随后,他将此文拷入U盘。此时,电视里正在播放着毛阿敏的歌曲《思念》: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象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作几日停留?我们已经分别的太久太久……”

                 

  过了许久,杨剑从包里拿出了随身带来的大学毕业纪念册,肖海悦那娟秀的字迹又一次耀入眼帘:

  筵席终究散场,告别最终来临。在人生的聚合点上,我们还会再次相逢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保重吧,祝你幸福!

  请你记住:“No disguise can long conceal love where it exists,or long feign it where it is lacking.”(存在爱情的地方不能长久的隐藏,没有爱情的地方不能长久的伪装。——作者注)

  My footprints with blood are far behind you.(我那串串带血的足迹在你遥远的身后。——作者注)

                                               1986.6.28

 

  杨剑清楚的记得,毕业前的一天中午,教室没人,他在教室里找到了肖海悦。“留个纪念吧。”杨剑把毕业纪念册放到她面前。

  “算了吧,心里埋下的折磨还不够吗?”肖海悦埋头看书,没有打算给他留言。

  杨剑一直站在她身边等着。大约有十多分钟,有人进来了。肖海悦拿起笔,不加思索地唰——唰——唰,便是上面的分别赠言。写完后,她流着眼泪飞一样的冲出了教室。看着肖海悦的留言,杨剑的心似杜鹃在啼血。

  电视在播放着无聊的搞笑娱乐节目《快乐大放送》,男女主持人穿着毛利人一般的衣服,弯着腰做着鬼脸,在台上打转转。不时喊着,“加油!加油!”“细(是)的,细(是)的”“大家鼓掌!”“哈哈哈哈!”

  杨剑用力关掉电视,也关掉了电脑。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25年了,他一天也没忘记。

  自从那天晚上他和肖海悦在湖边散步聊天以后,班里就有了关于他们的传闻。晚上熄灯之前,男同学总是要开涮一阵。“拉手了没有?接吻了没有?”刘本强经常这样开玩笑问杨剑。

  1983年暑假,杨剑打算考欧美文学方面的研究生,没有回家。独自一个人在学校看书。就在那个暑假,他静心通读了卡夫卡的《变形记》、歌德的《浮士德》、雨果的《悲惨世界》、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小仲马的《茶花女》、薄迦丘的《十日谈》以及《约翰。克里斯朵夫》、《复活》、《呼啸山庄》、《红字》、《简爱》、《红与黑》、《苔丝》、《傲慢与偏见》等外国名著。

  离开学还有近十天的时间,他在饭厅里遇到了肖海悦和晋小红。“怎么这么早就来上学了?”

  “就准你来?我们不能来?”快嘴快舌的晋小红立即回答,“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啊,上午图书馆的老师说外语系一个叫杨剑的两天来借一本外国小说,几十天都这样!好啊,杨剑,研究文学史啊?”

  “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晋小红调侃地说了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

  肖海悦没有讲话,只是看着晋小红。“哎,吃过饭来我们寝室打牌好不好?上午我们在王亚男家已经说好了,她一下就赶到。”晋小红走到门口,回头对杨剑喊了一声,“我们等你!”

  “好的。我吃完就过去。肖海悦带好吃的吗?”杨剑对她俩大声说。

  “有也不给你吃。”肖海悦不自然地笑道。

  杨剑听了,仿佛她在说,“好吃的专门给你吃。”心里乐滋滋的。

  这时,晋小红对肖海悦做了个鬼脸。肖海悦脸上出现了平日里少有的红晕。“去你的!”肖海悦更觉不自然了。

  “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那天起你对我说,永远地爱着我,千言和万语随风掠过……”

  录音机里飘着邓丽君轻柔的音乐。女生寝室的桌上放满了西瓜、话梅、花生米等等。杨剑、晋小红、肖海悦和王亚男各自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牌。房间很热,他们没有感觉到。

  “我和王亚男商量好了,我们住在江城,让我们做东,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饭。然后我们一起去大江电影院看雨果的代表作《悲惨世界》。”晋小红一边打牌,一边说。

  “后天中午到我家。我爸妈听说有同学来家里吃饭,特别高兴。”王亚男也发出了热情的邀请。

  “算了,算了。太麻烦了,不好意思。”杨剑和肖海悦几乎异口同声。

  “吆,你们也商量好啦!”晋小红和王亚男不约而同。

  “胡说什么!再说,我不打了。”肖海悦笑着说。样子有点滑稽。杨剑保持沉默。

  这时杨剑出去方便了一趟。由于还是暑假中,女生寝室过道上一片雅静,光线很暗。他憋得难受,走到过道那头就在女厕所里解决了问题。返回的时候,他发现有一个寝室门上有锁孔,有人从里面拿纸堵塞。他好奇地走到门前,把塞在锁孔上的纸拽了出来,望里一看,里面有一男一女两个同学在拥抱接吻。他静悄悄地走开了。

  “东头的寝室是哪个系的?”杨剑问道。“那边都属于艺术系的。问这个干什么?不怀好意,是不是?”晋小红马上答到。

  “你看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杨剑漫不经心地说着,继续出他的牌。

  “有什么心事告诉我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邓丽君的歌声依然在房间里回荡。“邓丽君的歌声就是有磁性。我们不打牌了,唱歌好不好?”晋小红突然象发现新大陆似的。

  “好!”三个女同学齐声跳跃。而杨剑还在想他刚才看到艺术系的两同学在房间的事。

  “杨剑先唱。”晋小红又说。

  “No, no, lady is first.”杨剑心不在焉地说。

  When I was young I listened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晋小红带头唱了支《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又回来)。接着王亚男开始唱《MOON RIVER》(月亮河)。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 a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肖海悦,到你了。”晋小红拍了拍肖海悦。

  “哇,你们唱得这么好,我都不敢开口了。”肖海悦觉得她们唱得真好。没办法,她只好唱了起来。

  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one wonderful morning in may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肖海悦唱的是《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当我们年轻的时候)。

  杨剑知道不唱也得唱了。

  “你们唱的都是英文歌曲,我唱一首中国的吧。”于是他开始唱蒋大为唱的电影《红牡丹》插曲《牡丹之歌》。

  “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冰封大地的时候你正孕育着生机一片。春风吹来的时候。你把美丽带给人间……”

  “杨剑,你真棒!简直第二个蒋大为。”女同学都这样认为。

  “高中时,有一个被打成‘四类分子’的音乐学院毕业的老师,他给了我很多帮助。”杨剑有点沾沾自喜,“我们合唱一首《魂断蓝桥》插曲《友谊地久天长》,好不好?”。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auld lang syne?

                 

  老朋友怎能忘记掉,不时刻记心上?老朋友怎能忘记掉,过去的好时光。

                 

  这个下午就在他们的歌声中过去了。下楼时,走到东头艺术系的那个有锁孔的寝室门口,杨剑鬼鬼祟祟从锁孔往里看,晋小红不知他在看什么,也跟着看了看,接着,王亚男、肖海悦也都从锁孔里看到这样的情景:两个没穿衣服的男女生在极为透明的呢龙帐里摇晃着青春……

                 

  杨剑起来喝了杯水,继续他的思绪。

  第二天晚上在晋小红家吃过晚饭后,他们如期来到大江电影院看《悲惨世界》。电影放了近四个小时,结束后,晋小红、王亚男各自回家。杨剑又和肖海悦沿着湖边散步回校。

  又是一个有月的夜晚,夜空不再是浑沌的漆黑,而是空洞的黯蓝。下半夜的风在漫漫的夜中从他俩身边柔和地吹过。黯蓝的子夜星空下,它飞过旷寂的收割后的田野,飞过逶迤起伏的苍莽的山陵,飞过竹林边的昏黄的纱窗……星空在上,在无际的夜空中流浪,流浪……

  “《悲惨世界》集中表现了雨果以前作品中已经多次出现的人爱万能的人道主义思想。”杨剑打破了夜的沉静,“他的人道主义在《巴黎圣母院》中表现为对天主教黑暗势力和封建统治者的揭露,而在《悲惨世界》中,他的人道主义已经发展为对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道德和法律的批判了。他描绘了广阔的生活画面,反映了‘受苦的人们’所遭受的凌辱。他提出了当代社会的三个迫切问题——‘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赢弱’。”

  “但是,”肖海悦把话题接了过来,“雨果在揭露贫苦人民所遭受的巨大苦难的同时,并没有作出正确的结论,他把一个尖锐的阶级矛盾问题看作是道德问题。他坚持道德说教,把‘仁慈’、‘博爱’当作一种医治社会弊端的灵丹妙药。”

  “问题就在这里,”杨剑说,“雨果是一个热忱的民主主义者,真诚的人道主义者,是苦难人民的朋友,是不正义战争的敌人。但是,他的局限性也正在于他的人道主义自身。他幻想用人道主义来代替社会变革,把‘仁慈’、‘博爱’当作改造社会的药方。尽管如此,雨果毕竟对资产阶级的伪善、冷酷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对劳苦大众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并为他们的权利勇敢的斗争过。这是他的历史功绩。”

  “杨剑,我并不是夸奖你,”肖海悦认真地看着杨剑说,“你对作品的理解是深刻的,分析也是很客观的。难怪高尔基说,‘作为一个演讲者和诗人,雨果象风暴一样轰响在世界上,唤醒人们心灵中一切美好的事物……他教导一切人爱生活、美、真理和法兰西’。”

  杨剑沉没了片刻,“晋小红说明天下午游泳,你去不去?”

  “当然去。”肖海悦果断地说。

  此时,就在这黯蓝的子夜星空下,广袤无垠的田野上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如水的华光泻下来,突然间质化了,仿佛直接凝成了白色的水气;迷雾渐浓,渐厚,如棉团,象云朵,层层堆积,慢慢地却又坚定地占领空间,攀上天际……于是天空被分作了两截:上部仍是清朗的月夜,下部已成了绵延无尽的幻觉似的不可逾越的城围——雾生成了!

                 

  杨剑、肖海悦、晋小红、王亚男来到了游泳池。晋小红第一个下水,肖海悦也跟着蹦入池中,王亚男站在岸上对杨剑说,“你下去吧,我不会游,就在岸上呆着。”

  “王亚男,下来!我们也不太会游。”晋小红喊道。

  王亚男摇摇头,没有下水。

  杨剑纵身一跳,跃入水中。这个在水边长大的农村孩子,游泳是他的拿手好戏。杨剑游来游去,潇洒自如。

  肖海悦和晋小红在池边戏弄着水,欣赏、羡慕杨剑那如鱼得水的样子。

  “杨剑,过来,教教我们吧。”晋小红把杨剑叫了过来。杨剑托起晋小红腋下,开始教她。晋小红却咯咯咯笑个不停,她推开了杨剑,说怕痒痒。

  这时,杨剑走向了肖海悦。“我教你吧。”杨剑教肖海悦学蛙泳,这次他把一只手臂横放在肖海悦的肚子下面,肖海悦把杨剑的手臂作为支撑,双手划动,居然能够向前移动。

  肖海悦感觉很不自在,脸越来越红。动作也放不开。穿着泳衣的肖海悦,楚楚动人。杨剑第一次看到了如此暴露的雪白的异性皮肤,他心想,肖海悦真美。比上次江边那个冬夜,他对肖海悦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认识。杨剑感觉到了肖海悦柔软的身体,他的呼吸急剧加快。

  “你累了吧,歇歇,我一个人感觉感觉。”肖海悦抓住了杨剑的手,站稳后,慢慢把他的手移开。他们几乎相拥在一起,感觉到了彼此特有的气味和体温。两个人的眼神互相对视着了一下,很短很短,那不足一秒钟的对视让他们享受终生!

 

  “咚!咚!咚!”有人敲门。杨剑从回忆中坐了起来。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