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相信会有尾声

  沉默了半个月后,在给宜洪的信中,我才透露了这件事,我写道:

  关于郁洁的事情,我已经停止任何努力了。你也许知道了(如果你曾见到郁洁,她应该会告诉你的):我给她的信,落到了师首长的手里。科长“大吃一惊”,并遵部首长旨意给我来信,要我“停止错误做法”。原来我竟没有通信自由,有的人会拿我的信去换卢布!这样以来,我直接给郁洁写信是不可能了。我也想让小田为我传书,但那也太麻烦小田了。同时,我现在也太忙,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说服郁洁,因此便执行了科长的命令。

  这件事也许就这样结束了。故事基本上也结束了。不过,我相信还会有一个尾声。有了尾声,我一定告诉你。

  我估计尾声大概有这样的一些内容:

  首先,我将《军人的小路》寄给她,这是我和她在这两年中的生活传记(前段时间,因为学习太忙,我曾中断过,这两天又继续修改、誊抄了。二稿已完成一半)。

  其次,我想在她退伍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愿意让自己成为一个试验品,放到人间来,看看人间到底有多少欢乐和痛苦。我不以不幸为不幸。

  我很快收到了宜洪的回信,他在信中说:“不知又出‘西安事变’!”并称:“我还要了解详情”。他宽慰我:对这件事,不要太认真,应该把它看做一个人生的插曲,而且应该是“区区小曲”,“不必因此伤及信心及其它”。他说:“我不相信一个自信懂得辩证法的人,就偏偏要去种无花果。”他认为:“你是现实主义者,我多少还有点离奇。当前最需要冷静。我担心你憔悴。大可不必!”又说:“郁洁的情况,我还要了解,然后告诉你。真不只从哪里说,到哪里收。信是谁拆的?胆敢如此!真可恶!我要问。”


  4 .  人应该有思想

  二十天后,我又收到宜洪来信,他在信中告诉我,郁洁已经退伍了。但是,在这封信中,宜洪对郁洁的看法发生了很大变化。

  宜洪首先告诉我,“因不应该地考虑怎样给你写信,便使这封信迟写了近一周。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给你写。”最后决定“信手写来。”

  宜洪于是信手写道,他上周去周村,迅即找到了郁洁的指导员冯顺林。小冯对郁洁的看法很不好,并向宜洪介绍了郁洁的“轶闻一二件”。什么轶闻呢?宜洪又在括号里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宜洪说,小冯还不知道我给郁洁的信被别人截获的事,但他对我和郁洁是事情早已“了如饭碗”,“甚至知道得更多”,“你在他那个危险人物名单上极不起眼,或者说是无须防范的——小冯语意。”

  宜洪告诉我,他的通信营之行,由于和小冯“话不投机,十分扫兴”。 

  宜洪接着写道:“从周村回济南,我找出《堂吉珂德》,想从那上面找到你的影子。读着,我想:我怀疑我的力量还能为你做点什么(有益于你的)事,我也怀疑你的坚定执着的追求。”

  宜洪在信的最后说:“小冯代表着连队的情绪,不愿谈郁洁,然而,他还是谈了几点她走前的轶闻。一天,总机班里全体女兵联合起来把她嘲笑哭了。她找到连部,哭着走到机关——小冯也不知是为什么——说到此,从冯的表情中,我仿佛看到,过去一提观宝便从眼中涌出一股敬意的人,如今听说这些事情之后,便开始‘哈哈——今天天气……’了。”

  这天深夜,我给宜洪草了一封信,第二天一早发出。信的主要内容如下:

  真有意思,你这封信我一连读了不下四遍!我不记得自己还这样对待过另外哪一封信。我之所以这样,原因连我自己一时也讲不透。我对自己的心情也莫名其妙。想了想,好像至少有这样两种原因,一是这封信所涉及的内容确实重要;一是你处在矛盾中,或者说由于怕刺痛我,用了鲁讯先生的笔法,因此很有些使我不得要领。不过,在读了这么多遍以后,我相信我是明白了。

  首先,我想告诉你,你应该相信我的坚强,任何事情都可以而且应该告诉我的。即使确实能狠狠地打击我,我也不以为就是坏事,你更应该想到这一点(希望你不要把这解释为阿Q的精神胜利法之类)。如实说,你信中传递的信息,包括种种暗示,并没有超出我的意料之外。这些事情是复杂的,我们思考问题往往只能从一个角度,而这个角度经常会出差错的(你也许要说我固执。但即使在这件事上不是如此,在其他问题上也会如此)。当然,如果确实能够“惊醒”我,我也欢迎,我现在也许正需要它。因此,如果是颗原子弹(你还没有告诉我的两件事),就扔过来吧;如果还不是原子弹,也扔过来,让我来分析分析。这比把我蒙在鼓里要好得多。

  你在信中说,你怀疑自己还能为我办什么事的力量,你是指为我了解郁洁的地址之事吗?如果找不到郁洁的地址,那实在太遗憾了。那将给我带来许多艰难的工作,损失许多宝贵的时间。因此,你还是想想办法吧,我想你完全能够搞到的。正面搞不好,即使是小冯当指导员;你可以侧面搞么,通信营营部会有全营班长花名册的,你去看一下花名册就行了。

  你在信中还说到,也怀疑我执着的追求。你到现在才怀疑吗?我是早就怀疑了啊!在前天的日记中,我曾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完全不相信我和她的关系还能有什么发展,但我内心里总是不肯放弃这个希望。”前半句是实情,后半句是人的本性,也是我追求生活的故事性的一个产物。由此可见,我在这个问题上还是比较清醒的。我说过,“我不以不幸为不幸”。对于我的经历我是珍惜的,从不后悔的。你不应该为我伤感。我是乐意这样生活的。事实上,我的思想所指导我走过的道路,对我也并非毫无益处。也许恰恰相反。更何况,正如英国谚语所说的,“改过迁善从不嫌迟”,我任何时候向生活投降也都不会迟的。我也许在犯着生活的错误,但是,要真正领会生活的真谛,人就不能不犯错误,然后再改正它。我知道人生是短暂的,但我并不因此就拒绝犯错误,只要它对于我不是空白就行。经历了一切的不幸之后,我或许会生活得很好的。

  你在信中还说道:“小冯似乎过去一提观宝便从眼涌出一股敬意,如今听说这些事情之后,便开始‘哈哈——今天天气……’了。”对于这种情况,老实说,我内心也有些愀然,有些遗憾。一方面是失去了一个朋友,另一方面是如果将来回师里,环境可能会不大好。但稍微放开一点想,也就没有什么了。对于他的态度的变化,我只能说这样的话:他过去眼中涌出一股敬意和今天打哈哈,都是不符合实际的。他走了两个极端。我觉得我一直是我,过去没有那么可敬,现在也没有那么可厌。我是一个人,做了一个人所可能做的事情。如果一定要判断他的两种态度哪一种比较对的话,我倒觉得后者倒比较可以理解一些。因为他是指导员,而且大多数人对于这样的事都是那样的态度么。我并不怪他。我自己又何偿不批评自己呢。如果说我有什么感想的话,不过是觉得人不能太简单,要学会分析问题,不能人云亦云而已。我在寄给你的《小路》中夹的一封信中谈到,“某些规定会成为历史”。我相信,我的不幸也会成为历史的。我猜想,若干年后,小冯同志也许还会和我欢聚,而且那些事情(不光彩?)已经成为过去,我们会随便地提及它,至少我并不会回避它。但愿我们今天正确,将来还正确。讲到底,人应该有思想,你说呢?


  5.“我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恶劣的”

  几天之后,我又收到了宜洪用六张资料卡片写成的信,宜洪写道:

  现在正在开纪委全会,我在会场里给你写信。用这种卡片写,谁也不会怀疑我对党的忠诚,你也不要因此怀疑我对你的友谊。

  今天接到你的信,我又陷入了一种无名的难堪之中。现在,我既不能说服象小冯那样忠实的人还像过去一样信任我的好朋友,而不至于把你当成一个可笑的人物(切记,他并没有认为你与郁洁之事“不光彩”,而是可惜一个聪明的人,竟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对这个不光彩的角色,你恐怕是有所感觉的)。同时,我又不能说服你,恢复和塑造你应有的道德形象。小冯这样的人尚且如此,其他人的变化是可想而知的。他不止一遍地说:“想不到,那么聪明的人竟如此糊涂”。他不是批评你和小郁的关系,而是感叹你成了小郁导演的演员——小丑。

  你希望我把原子弹扔过去。我是很矛盾的。可能是我的思想方法有点简单,过去听你的一面之词,对你们的关系留下了很美好的印象,以至于现在听到另一面说法,便又心灰意冷。事实上,我是希望你从你的一面之词中跳出来啊!

  我在上封信中说,怀疑我的力量,是因为,我奇怪自以为掌握了真理的我,为什么面对你,会感到无能为力。——当然,并不排除是由于你的固执和迷误。

  想来想去,还是把原子弹扔出去吧(不过我真担心影响你的情绪):你的情敌,远不止是齐某某;在一系列的候选人中,你恐怕还排不上号。如果说你有什么长处的话,你拥有的是疯狂的热情和难缠的毅力,仅此而已。许多“行家”分析,你是不可能的。你知道篮球队有个陈平否,此人浪荡,还是高干子弟,可能比你更有竞争力。不过,郁洁也并不怎么看重他,当然也不反对和他长时间闲聊。

  实在不想说这些。当小冯说到这些时,我就不想再说话了。令人烦恼!论我友非者,岂不等于嘲我!说到底,小郁有点喜欢你的才气。你是比齐玉洲更高级一点的“撒夫夫”的。

  我简直要爆了!聪明的观宝不应该扮演这样的角色!生活不应该戏弄你!

  小郁的地址我是弄得到的。我拿不准要不要给你弄。要不要?什么时候给你?会不会影响你的学习和健康?你最好给我来信,作出“一旦找到小郁,发生曲折(出乎你的意料——即不成功),你将向何处去”的保证后,我才给你寄去地址。我已经不能象以前那样信任你了。我怀疑你——男子汉!

  近几回给你写信,越来越感到思路太乱。我担心你的行为影响到我对生活的看法——不是好的。

  你的可悲,不在于你走上了一条很难说是正确的道路,而在于你有一套自以为正确的思想和理论。你信中说的那些堂吉诃德式的话,我就说不出来。

  要读什么书,请尽管来信告诉。我现在正在研究小说作法之类。

  小郁为什么在走前大哭,只有胡政委知道,我要想办法了解一下才好。提到这件事,我就有点痛苦。眼看着一个战友甜蜜地走向精神病院,我却象牛过河拽牛尾巴一样,不能把他拽回头。我自伤悲。

  也许不该说这些话。请原谅。

  我连夜回信。我写道:

  现在离熄灯仅只有七分钟了,我不知道是否来得及写完这封信。

  我现在被你蒙在鼓里。你总是吞吞吐吐的。我觉得你总有些情况没有告诉我。这是毫无必要的。这样对我判断问题很不利。但同时我也意识到,你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以前没有把自己了解的一切统统告诉你的缘故。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或者有意隐瞒。不是的。我没有机会。有时候也觉得没有太多的必要。或者我出于对于自己的“爱护”,或者出于对小郁的“爱护”,不愿提起那些事。事实上,你现在为我痛苦的一切(你已经告诉我的),我都是早已知道的。你这封信中提到蓝球队的陈平,就我所知,他似乎叫陈宁。这人我是知道的。关于这些事,您不要为我痛苦,因为我自己都不痛苦哩。

  我可以相信我排不上号(在人们的印象里或者在事实上),但(灯已熄了,我打着手电继续写下去——在床上)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对此竟是这样的态度,我自己也有些奇怪,如果不是我有自己的根据,那就说明我在这方面是和一般人有完全不同的观点的。

  我上封信对有些问题说得很坦白,我是很冷静地写那封信的,那些观点在我并不是冲动。我在好几个地方都想注上一个“笑”字,但我想你大概了解我的心情,所以没有注。从现在看,你在很大程度上竟误解我的意思了。是的,我那封信语气很畅激,是会给您造成那样的印象的。但事实上并不是那样。我并不痛苦。我入学以来,心情一直比较平静——从这里看,了解一个人,和被一个人了解是多么困难的事啊,我是剖开肺腑给你看的呀,而你竟还“拿不准”我的思想,悲夫!

  您迟疑着,不敢把郁洁的地址告诉我,这是最典型的一件事(我写到这里又好气又好笑)。听你的口气,我似乎会找郁洁算帐,或者在找到她之后会因为找不到出路而自杀等等。你怎么会作出这样的判断呢?!告诉你吧,我永远也不会恨郁洁的,永远也不会给她添麻烦的。到现在为止,她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至于她对我的态度,我以为是正确的,正常的。你千万不要把她想作一个阴险的姑娘。你那样想,纯粹是受了一些文学作品的影响,是从概念出发的。她不止和我一个人“交朋友”(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这也没有什么过错,她并没有对谁认下了什么责任。而且,多交几个朋友在青年人有什么呢,只是在部队里才这样不光彩罢了。至多,说她多情了些而已。但这样的年龄,不多情可能么?合理么?好么?因此,请你不要站在道学家一边去批评她。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不会因此去责备她。你说她导演,导演了我?这肯定是不符合实际的。她还没有那样的能力,更没有那样恶劣的品质。我相信她是个诚实的姑娘。优秀姑娘对自己的生活是很负责的,除了感情冲动了,自己无法驾驭了以外,她不会拿这些事开玩笑。事实上,如果一个人不喜欢某个人,以至到了可以拿他(或她)开玩笑的程度,她(他)就不会真的拿他(或她)开玩笑,因为拿自己不喜欢的人开玩笑是毫无乐趣的,即便抛开“担风险”不说。就拿我自己来说,我是绝不会拿自己不喜欢的姑娘开玩笑的。正唯为此,我不会恨她,相反,我理解她。

  再者,你问我“一旦找到小郁,发生曲折,你向何处去?”老实告诉你吧,我找她的地址,并不一定会去找她。我不过是觉得有必要再给她写封信,问问有关的情况,譬如那两封信的情况。从另一个意义上说,如果不成,我希望能和她保持正常的友谊。我以为,这样的事情如果处理得好,是可以升华一个人的灵魂的,而且,对认识人生也极有帮助。我可以通过她认识一个人的一生。因为对一个人的一个阶段能有这样的了解委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无论如何,它对我都是一笔财富。

  第三,我想把《小路》寄给她。堂诘可德也好,什么也好,一个人能爱一个人到这个程度毕竟是值得认真对待的。我愿意将自己的心迹全部坦白地告诉她,留给她作终身的纪念。她也许会从中得到一些幸福的。

  我的出路么?我能没有出路的么?我始终不这样想。我知道,一切都会过去的(这和我重视面前的感情并不矛盾)。事实上,即使郁洁答应我,对我也并不是就可以忘乎所以的,对她对我的生活都不利。我得不到她,当然会痛苦,但如果我不回家乡找,我想将来倒可以在工作的单位或附近找一个,那样生活到安定些。你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么?我正是为了早一点儿绝了自己对郁洁的念头,才希望早一点弄到她的地址,早一点让她读读《军人的小路》,早一点得到她的最后的明确的答复。希望您帮助我早点完成这一工作吧,越快越好——你放心,我的情绪永远也不会恶劣的,我能不讲修养的么?!我的生活准则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可以对人讲的。我希望自己的灵魂不断地走向纯洁和美好。

  上面的信发出去不久,我就收到了宜洪的信,他把郁洁的地址告诉了我:苏州市延安路西北华巷5号。宜洪反复叮嘱我:“不要卤莽冲动”,“希望你在做每一件可能是荒唐的事情是时候,能够想到:你的一位远方的朋友正阴沉着脸注视着你,反对你这么干!”

  同时,宜洪还告诉我,郁洁的父亲已经转业到地方工作,现在是苏州市政法委书记。

  收到宜洪的这封信后,我加快了小说《军人的小路》收尾工作。《小路》记录了我和郁洁认识以来的全部故事,在故事中,我把自己的身份改成了侦察科的参谋——后来又当了侦察连连长。同时,为了使故事更加完整,我对故事的结尾进行了艺术处理:男主人公高峰最后终于获得了女主人公苏蓉的感情,但当他收到苏蓉接受他的爱情的来信时,部队正盛传着将要开赴前线的消息;他去探望她,但快到她家门口时,他听到了空中飘来《要问那小路有多长》的歌声。那是一支歌颂和平和爱情的歌曲。然而也正是这支歌曲,使他改变了主意,他不想自己心爱的姑娘失去正常的生活,更不想让她和自己结合以后再经受自己牺牲的痛苦。于是,他终于没有踏进她的家门,而毅然地走向了战场,最后在一次深入敌后的侦察行动中壮烈牺牲了。整部小说表达的完全是我对郁洁的一腔炽热的爱情。

  《小路》写好后,我寄给了宜洪,他在单位为我复印了一份,然后连原件一并寄给了我。我按照宜洪给的地址,把原件寄给了郁洁,同时给她附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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