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医院组织了一个青年突击队去军马场收土豆,邱月和红鱼都报了名。内科护士长刘贝特地问了红鱼的经期,确认她没有怀孕后,才同意了她的要求。

  刘护士长说,积极要求进步的精神是好的,可是要适度,不要弄坏了身体……

  红鱼说,我知道。

  护士长说,既然现在没有怀孕,那就索性再避孕两年,别那么早生孩子。

  军马场在小城北面百里外的山脚下。军医院的大卡车刚到的那天,看着车厢外草原辽阔,骏马成群,邱月激动得不禁搂住红鱼,说,哎呀,真美啊!真想在这里呆一辈子!

  一旁,小罗医生说,如果上级真的让你在这儿呆一辈子,你就该闹情绪了。

  外科护理员小于在一边附和道,肯定的,就是嘛。

  邱月立刻反驳说,别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我就是要先学会骑马,每天驰骋在大草原上,给战士们送医送药……

  小于快嘴快舌地说,那还得有医生开药……

  小罗医生也笑道,祝贺你,邱医生。

  邱月一听就有些生气,明白他在讽刺她,就说,就算我比不上你是大医生,我总比农村的赤脚医生强吧。

  邱月特意在语气中强调出“农村”两字,听得小于咯咯地笑,让小罗医生飞红了脸。

  在军马场,每天的工作就是去几里外的农田里刨土豆。大家每天吃完早饭,扛起锄头排着队去地头。路的一边是开垦过的土地,另一边就是最原始的草原,半人高的牧草在路边唰唰地摇摆着,随着一阵风向这边倒,又随着一阵风向那边倒,造出柔软的绿色波浪,一派“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丽景色。一群年轻人,走在大草原上,迎着朝阳,意气风发,一路歌声嘹亮,一路青春飞扬。

  “我爱我的战马啊,

  雪白的鬃毛银光发,银光发!

  跑起来好像离弦的箭,

  四蹄哒哒溅火花,溅火花。

  哎,嗬咿——

  跑起来好像离弦的箭,

  四蹄哒哒溅火花。”

  每天中午,食堂把午饭送到地头的几棵大树下,大家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着简单的饭菜。饭后还有一些时间,人们就三三两两地躲到大路另一边半人高的牧草中间休息,谈笑之声相闻,却是各人互不相见。

  这天,红鱼吃完午饭,一转头就不见了邱月。前两天她总是和小邱一起去草甸子里找个地方躺着,这天她以为小邱去解手了,就在大树底下等,直到大树下除了她,只剩下送饭的炊事员和带队的军务处参谋老陈。红鱼靠着一棵树,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突然,有人在她头顶大声说话,红鱼一睁眼,见是外科小于,她正问道,丁护士,邱月呢?邱护士呢?

  红鱼说,不知道。

  小于又问,小罗医生呢?他怎么也不在?

  红鱼这才觉得不对头,认真一看,周围也没有小罗医生的影子了,她就有些明白。她不去多想小于为什么如此敏感,只答了一声“不知道”,索性躺在了大树下,用草帽盖上了脸。

  离开革丹回家以后,哥哥也请了一天假回家看她。哥哥已经结束了初期的基层锻炼,正式调回厂部当技术员,目前已经担任了技术组副组长,主要负责技术革新和技术改造。哥哥快乐而健康,简直可以说是斗志昂扬,他所关心的国内外大事,他所谈论的各式各样的问题,他的新口头语,他的谈笑风生,处处都带着曙光的影子。说笑间,时常的,红鱼和哥哥的目光一旦相对,都会有一个人加入进来,不出声地对着他们笑,这是他们兄妹之间一段共同的秘密。哥哥也失去了曙光的消息,但是哥哥说,爱情归爱情,婚姻归婚姻,目前的状况确实是她最好的选择。

  回到妈妈身边的日子里,母女俩有了一段难得的亲密相处的时光。妈妈每天晚上都要和红鱼聊上好久,谈她和爸爸二十多年的感情经历,谈他们结合于战争年代的婚姻,谈他们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的往事,直到发生在近两年的矛盾。红鱼在几次去农场探望时已隐约感到了父母之间的不和,但是她不愿深究。妈妈说,爸爸在生活中没有什么情趣可言,而且他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对人对己都十分严格。到农场后,爸爸认为她参加宣传队演样板戏就等同于变节行为,视她为势利小人;所以在农场偶尔见面,他也不理睬她。红鱼问过妈妈,她和爸爸会不会离婚?妈妈说不会,因为她认为,是自己的积极表现救了这个家,否则孩子们的工作分配就不会如此顺利;而且在这样的乱世里,只要能保住一个家就是最大的成功。她说,你爸爸应该感谢我才对,他还敢提离婚?

  红鱼也好好把自己的婚姻想了又想。可以说离别之后,红鱼天天想的就是他们的婚姻,一次又一次地想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想他们婚前的快乐日子,想婚后的每一天。可是令她自己也奇怪的是,两个人闹得那么僵,却没有谁提过离婚二字;即使是红鱼,似乎是下定决心和革丹别扭到底的红鱼,也丝毫没有动过离婚的念头。

  她也去看了爸爸。爸爸听了她对革丹的一般描述,未置可否。但爸爸对她的婚姻评价是四个字:鼠目寸光。爸爸毕竟是爸爸。红鱼一听,当时就笑了,她刚撒娇地嗯了两声,爸爸就说,你还不承认?你不就是就地取材嘛!还那么着急,急什么嘛!这是爸爸一贯的作风,他永远要坚持他认为是对的意见,不管这意见是否会伤到谁人。他又一次对她讲了乱世不成家的道理。当一个社会的价值观是因为某些外在力量的压力而形成的时候,这种观念是不稳定的;由于这观念常常会与人们自身产生的其他观念相冲突,所以社会也往往是不稳定的。而人们如果一时屈从于强力形成的观念并依此选择生活道路、家庭或职业的话,就必然要承担这种观念一旦崩溃时带来的一切后果。

  最终红鱼是用一句话堵住爸爸嘴的。她说,爸爸,你承认不承认,任何时期、任何社会,它都需要军人去为之献身!

  爸爸说,当然。

  这天收工的时候,小罗医生主动和邱月、红鱼走在一起,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邱月的锄头,扛在自己另一边肩上。小于从后面加入进来,抢走了红鱼的锄头,也像小罗医生一样,双肩扛起两把锄头,两臂架在锄把上,帅气十足。晚风徐来,吹拂在一张张暴晒了几天的年轻的脸上,歌子在口中,快乐在心中,军医院青年突击队提前完成任务,第二天就要踏上归程了。

  回到军马场,大伙洗了洗之后,照例聚在食堂前的空地上等着开饭。这次,军直各单位都派了人来。军马场因为伙房小,不能同时做出所有人的饭,所以在收获季节各单位要轮流分批吃。这天,第一拨进食堂的轮到通讯营了,军医院排在最后。

  红鱼和邱月在刚收获的一个土豆堆旁边挑挑拣拣,比大小个儿,这时,小罗医生溜溜达达牵来一匹马。这匹马的个子很矮,四条腿短短的,棕色毛,眼睛大大的,看来很温驯。

  小罗医生来到她们面前,说,哎,场长给我挑了一匹最老实的马,敢不敢骑?

  说话时,他的眼睛只冲着小邱看。小罗医生小小的个子,鼓鼓的额头,人没什么不好,就是显得嫩了点儿。红鱼认为,男人太嫩,就说明缺了点儿什么。

  小邱早已跃跃欲试,情绪激昂,问道,是吗?最老实的?会不会把我摔下来?

  小罗医生说,不——会。我给你牵着,还不行吗?

  那好,要是摔了我,你得负责。

  行!我保你一辈子。小罗医生保证了,话里有话的。

  红鱼劝他们说,别去了,就要开饭了。

  小罗医生忙说,就走一圈儿,回来赶得上。

  邱月说,红鱼,你也一起来吧!

  小罗医生不置可否,只是轻轻一拍马,马就转了身。红鱼看出他不欢迎的态度,心里就有几分不悦。一个男人在集体场合表现得这么小气,真让人看不起。

  邱月开始往马身上爬。马是没有备鞍的,邱月一摸它,它就挪一挪;再摸它,它又挪一挪;有几次邱月的腿几乎搭上去了,马一动,她又掉下来。一旁人们都在笑。于是,小罗医生请别人牵住马,回身托住邱月的腰,使劲一輖,上去了。一坐上马背,邱月就尖叫起来,腰绷得挺挺的,全身直往后仰。连一边看热闹的男兵们都觉得玄,禁不住一齐喊,快趴下腰!往前趴!

  矮马慢慢走起来,小罗医生在一旁亦步亦趋地护着,在人们的目光中,踢踏踢踏出了院门。外边就是那条伸得很远直到地头的路,路的一边是开垦过的土地,另一边是无垠的长着半人高牧草的大草原。

  红鱼早已累得腰酸腿疼,她靠着土墙坐下了。墙边有几棵白杨树,在晚风中哗啦啦地响。风声中,她感到几分落寞。

  这次到军马场,她带了两封信来。一是何曙光出狱后写的那封令人牵肠挂肚的信,二是革丹在她来军马场之前刚刚寄到的信。革丹解释了他为什么一直没有信来的原因。

 

  我妻红鱼:

  虽然与你离别的时候已是初夏,但这里仍是冰天冻地。我工兵部队由于装备尚需更新,几乎无法进行工作,现在全部处于待命状态。每天听着兄弟部队频频传来的胜利捷报,我们只有摩拳擦掌的份,部队急得嗷嗷叫,请战书天天往上送。

  进入战斗状态,本来是不允许写信的。今天刚好有人回南边,托他带信,还说是因为照顾我新婚才破例的。那就注意保密吧。就写这么多了,其实我想写什么你也知道。等着我们胜利的消息吧。

 

  夫 革丹

 

  下边没有日子。从内容看,应该是两个月以前写的。军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从前线写回来的信,都要等待一个保密期过去之后,才能与收信人见面。

  革丹不善言辞,但是他的热情总是满满地拥着你。想起他那股充满孩子气的不管不顾的劲头,和猛打猛冲的作风,他在战场上肯定是个好兵。读着革丹的信,红鱼初次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而且是一个军人妻子的自豪,一个勇士的妻子的自豪。她是他的妻子,当丈夫身在前线的时候,妻子的忠诚就是维系两个人情感的唯一纽带。她要等着他,一心一意地等着他,无论胜利还是失败,就像他说过的,上了战场,就都是光荣的。

  曙光呢?就让他过去吧。虽然遗憾,但是他在她的生命中已经是过去时了。他在信里说,也许会在什么时候“云游四方”,也许会来看她。这可怎么办?如果那时革丹在,她见不见他好呢?万一革丹知道她见了他,肯定又会给他们本已岌岌可危的婚姻增添不少麻烦,然而你真的能够做到不见他吗?你还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权利吗?红鱼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了邱月!顿时精神一振!——你可以把邱月介绍给曙光,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地把曙光纳入你的视野,大大方方地与曙光正常来往了。当然,你和曙光只做朋友,绝不乱来。

  天色彻底黑下来了,这才轮到军医院的人进食堂吃饭。这天,军马场宰了好多羊犒劳大家。人们在食堂里点着油灯和蜡烛,吃着膻味十足的羊肉炖土豆,满屋子吸吸溜溜吃饭喝汤的响声,此时此地,除了红鱼和小于,几乎没有人能想起邱月和小罗医生。

  小于来晚了一会儿,一来就找邱月和小罗医生。他们呢?他们去哪儿了?

  红鱼说她,你就吃你的呗,找来找去干什么?

  小于说,我们外科就来了我们仨……

  红鱼早早就吃完了,却还不见邱月他们的影子。渐渐的,人们也陆续走光了,可是邱月和小罗医生还没有回来。炊事员开始收拾洒扫。虽有几分不快,红鱼还是给小邱打了一碗羊肉土豆,准备带回宿舍去。

  刚刚走出食堂的院子,只见远远的天际,一片深蓝色天幕的底边上,还露着一线金红色的缝隙,缝隙里走出来一人一马。那马慢悠悠地走,那人侧坐着,一条胳膊搭在马背上,那条金红色的光线横切过马身;隐约地,那马背上又有一人的身影显露出来……他们显得那么悠然,就象陶醉在一支缓慢、悠扬的牧歌里。

  是他们。

  是他们!真是他们!突然,在红鱼脚边的台阶上,小于跳下地,高喊起来。想不到她一直默默地等在门外,而且是在黑暗中。

  红鱼返回食堂,帮小罗也领了一碗羊肉,摆在房间中央有油灯的一张桌子上。于是,小于陪着他俩进来了,他们默然无语地坐下,拘谨地接过碗。小罗医生还怪异地看了邱月一眼,才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红鱼盯着邱月看,在她脸上看出了不曾有过的舒展,看出她那双妩媚的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掩饰不住的柔情。她心里一动,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怎么样?红鱼问。

  小罗医生显出饿坏了的样子,回避着她的目光,边吃边答道,不错,还是热的呢。

  我问的是,玩得怎么样?红鱼问。

  邱月也急忙塞了一大口,也回避着,说道,挺好玩的。

  小于问,哎,那只马我能骑吗?

  邱月说,那匹马……

  小于说,对对,我可以骑吗,小罗医生?

  小罗医生吃得正酣,立刻以手势制止她,不行。

  邱月迅速看了他一眼。

  饭后,大家一起出门,恰见明月升起,小罗医生禁不住指着天上,一语双关地说,看,秋月。

  小于一听就哧哧地笑出了声。

  一轮将满未满、小巧而金黄色的月亮挂在空中。在大草原上,它显得孤寂而苍凉。

  红鱼白了小罗医生一眼。邱月胆怯得不敢抬头。

  于是小罗医生尴尬地说,我去还马了,再见。

  小于说,我也去!我和你一起去!……让我骑骑试试吧?

  他们走了,好远之外,还能听见小于兴奋的笑声。

  红鱼不无用意地说,我看,小于倒是挺喜欢小罗医生的。

  邱月无语。

  她们沿着军马场里唯一的一条林荫道漫步。头顶上树冠轻摇,似是秋风飒飒。

  红鱼无限感慨地说,一听树叶这么响,一见这种月亮,还有近在咫尺的大草原,真想再谈一次恋爱。

  邱月沉默。

  红鱼又说,这种地方,天生就让人想到爱情。

  邱月还是不说话。

  红鱼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小邱,不要和小罗医生好,不论你们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能和他好!他配不上你!这个医院没有配得上你的人……

  邱月有些吃惊,急忙否认,没有,我没有……

  我不问,我不问,我也不想知道,我就是要告诉你,别在这儿埋没了自己。真正棒的男人你还没见过。

  邱月终于说了发生在她和小罗医生之间的事。这段时间,小罗医生和她的关系开始有些密切,科里的医生护士们也好象在合力促成他们。不知是不是巧合,护士长越来越多地把她安排在小罗医生值班的时间上夜班,小罗医生也越来越主动地关心她,有时还经常教她一些诊断和药物方面的知识,一点一滴的感受细微而具体,但两人从来没有挑明。这天中午的时候,就是小罗医生把她叫到一边,说要和她好好谈谈。小罗医生说,他已经把家里的事情完全处理妥当了;因为他要对原先那个未婚妻负责,人家如果嫁不出去,他的责任就没有完。如今,原先的未婚妻终于出嫁了,他也有了自己的自由。

  邱月说,干嘛告诉我这些?

  小罗医生说,你应该明白。

  邱月说,我不明白。

  小罗医生说,你们女的很难弄,非得让我们男的来说第一句……

  邱月说,谁也没有逼你说,爱说不说!

  小罗医生只好憋红了脸,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话还没完,老陈参谋就喊开工了。

  后来就是晚上骑马。刚上路,马就进了草甸子,路很不好走,小罗医生便也骑到马背上,两个人不得不贴得很近。周围没有人,胆子就大一些,小罗医生搂了她,也亲了她,她没有拒绝,仅此而已。

  红鱼听完,冷静地说,好,你和他到此为止,我会给你找一个……真正棒的。

  从那时起,红鱼就开始认真地等待何曙光的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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