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后的第五天,一对新人就已经完全不能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了。先是红鱼,在经过两天两夜翻来覆去的感情较量之后,从第三天晚上起她就开始和衣而眠,革丹眼睁睁地看着爱好清洁的新婚妻子穿着全套军装躺到床上,不禁怒火中烧。

  他问她,你怎么了?

  红鱼说,没怎么,困了。

  革丹说,那也得脱了衣服啊。

  红鱼说,这样就行。

  革丹怒气冲冲地大声叫道,你为什么不脱衣服?!

  红鱼小声制止他说,嘘,别吵了,快睡吧。

  当晚,革丹抱着被子就回了楼上自己的房间。半夜时分,孟老爹听见隔壁房间里有打呼噜的声音,就过去推门,一推不开,再推不开,便大声敲起门来。如此这般,全家就都醒了。

  老爹站在革丹门口,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随随便便的!下去!

  革丹说,我算是没法活了,连在哪儿睡觉都要有人管着!

  老爹说,你有老婆了,就得和老婆睡!

  革丹气呼呼地往楼下走,嘴里说着,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打呼噜,怕影响人家……

  老爹说,自己老婆,影响什么?一天不习惯,两天不习惯,第三天就习惯了!

  革丹嘟囔道,不讲理。

  回到新房,革丹往床上胡乱一躺就睡过去了。从第二天起,他也报复性地不再脱衣服。两人一直坚持着。大有海枯石烂不脱衣之势。

  终于,是军部发给革丹的一封“速归”的电报救了一对已然反目的新人。

  军里接到命令,马上要派一个工兵部队出发去前线配合作战。军参谋长带队,孟革丹是随行参谋的第一人选。

  电报到达孟参谋长家的时候,已是将近晚饭时间。在炊事员噼里啪啦炒菜的声音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中间,老参谋长接过警卫员手里的电报直接念给全家人,速归!之后宣布道,一定是要上前线了!你们今晚就走!吃过饭就出发!

  革丹看看红鱼,松了一口气,但是仍然顶了一句说,那也要看看还有没有火车了。

  老参谋长对警卫员说,马上给我查!要打仗了,还想躲在安乐窝里……

  革丹小声说,有你在这儿,有什么安乐可言?说完,竟然禁不住冲红鱼一笑。

  红鱼也感到了轻松。因为她和革丹已经在商量如何解决这种尴尬局面的问题了。红鱼曾建议假装一起去看她的父母,两人就离开这里,革丹回军里,她回父母家。革丹一想,不能同意。因为如果他一人提前回军里,不是马上就暴露他们的危机了吗?革丹建议一起提前回军里,对他周围的人就说她医院有事,对她周围的人就说他军部有事。红鱼又不能同意,一是因为无论说是谁有事,只要两人不住在一起,就很快会露馅,二是她真的一定得回家看妈妈。两人各执己见,难以达成一致。当然,在讨论的过程中,革丹总会不断地提出和好的建议,都被红鱼的冷笑抵挡回去。

  一次两次过去,革丹就愤愤然了,有一次他脱口而出道,你倒还有理了?

  红鱼说,我为什么不能有理?

  革丹说,是你对不起我!又不是我对不起你!

  红鱼说,正因为你永远会这么认为,所以我不相信你将来会真正对我好!

  革丹说,我确实是这样认为,但是我已经原谅你了。

  红鱼说,用不着。

  革丹说,怎么用不着?这说明我原谅你是有诚意的……

  红鱼说,我又没做什么错事,用得着你的原谅、你的恩赐吗?

  警卫员查到铁路时刻表,晚上十一点有一列过路的直快。老爹随即就给值班室打电话让订两张票。妈妈的眼睛里立刻充满泪光。她搂过革丹,抻抻他的领子,说,丹啊,丹啊,丹啊。

  革丹也弯下腰搂住妈妈,说,没事的,没事的,别担心,妈妈。

  妈妈说,妈妈不是担心,就是怕你不小心……

  这时老爹说,过去人民群众怎么送自己的孩子上战场的,我们今天也就怎么送自己的孩子去!怎么?自己的孩子就金贵得不行了?

  妈妈抹着眼泪说,孩子刚结婚……

  结婚怎么了?歌里不是唱过嘛,老爹说着就唱起来,“母亲送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

  革丹回头看了一眼红鱼,没想到红鱼眼睛里也亮闪闪的。他又看了她一眼,她已经背过头去。革丹立时就想过去抱住她,原来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也许是自己错了,是自己错怪了她;也许她真的没做过什么,是自己的不信任伤了她的心。她是你的老婆!那天爸爸说,你有老婆了,就得和老婆睡!在爸爸心里,传统的男人就要对老婆好,就要和老婆在一起。爸爸说得对。可惜你连今晚最后一夜与她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十点多钟,军区的小车把一对新人送到火车站后就返回了。火车站候车室里人还很多,革丹将要乘坐的车次还没进站。革丹和红鱼在候车室互道再见,革丹走后,红鱼将在候车室等上一夜,乘第二天一早的车回北京。离别在即,革丹显得有些激动。如果不是当时的社会环境不允许男女在公共场合搂搂抱抱的话,革丹肯定就要有所行动了。红鱼镇定地望着他,看出他的不安和不舍,心里知道这个男人是爱她的,但是他带给她的屈辱已经超出了她能够忍受的范围。她当初决定放弃曙光而嫁给革丹,以为是在两个都爱她的男人中间选择,以为两人中任何一人都会无条件地宠爱自己。可是她把爱情的力量估计得过高了,当爱情遇上生命危险,甚至当爱情遇上个人自尊心的时候,爱情都是不堪一击的。

  革丹紧紧握住红鱼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他无限深情地说,红鱼,也许是我错了;等我从前线回来,咱们再从头开始。好吗?

  面对一个将要走上前线的军人,你必须答应他的任何要求,这一点红鱼还懂。她点点头。

  革丹说,对我说点什么吧,我就要走了。

  红鱼想了想,说了一句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革丹有几分失望,但仍然摇摇她的手,说,好。然后他犹豫片刻,又问道,红鱼,你恨我吗?

  红鱼不说话,眼睛看着地面。

  恨,是吗?

  红鱼仍然不说话。

  革丹说,我知道你恨我。你把自己的将来交给了我,可是我没有管住我自己,我伤了你的心,是不是?

  红鱼的眼泪突然就哗哗地流下来,想到自己当初向革丹托付终身一世无虞的梦想,又想到新婚的阴郁日子,再想到今后一辈子都会有一个阴影潜伏在两人的婚姻中间,永远不可能无忧无虑地心无芥蒂地相亲相爱了,一辈子的感情生活从此就完了。她禁不住越哭越厉害,使得革丹不得不用身体挡住周围那些好奇的目光。

  革丹说,红鱼,别哭了,别哭了啊,我快受不了了。

  红鱼背过身,擦干眼泪,却止不住还有一阵阵的抽泣。

  革丹说,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们俩还在一起,我一定能从头再来。你相信我。

  红鱼点点头。

  革丹说,抬起头让我看看你,红鱼,我要永远记住你现在的样子。

  红鱼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她说,革丹,你别死!

  革丹微微一点头,边说,军人嘛,上了战场,死或不死都光荣。

  火车进站了,广播声中,革丹大踏步地加入人流,最后一瞬间,他回头向红鱼招了招手。他高大英俊的姿态,就这样留在了红鱼的脑海里。

  红鱼突然想到,如果革丹永远回不来了,她就会自我谴责一辈子。也许他会中弹,躺在冰天雪地里无人救援,在他的鲜血流光之前,他会想到此生的遗憾。也许其中就有她,是她使得革丹不能如愿以偿地作一个处女的新郎;也许还有孩子,她选择的婚期不能给他留下任何结果。她应该理解革丹。就像她刚刚和曙光好的时候,一提女王她也会难受。记得那次曙光说过……做过的事情永远会记在自己的账上,每次查账的时候它都会在;如果它真是个障碍,如果它真的让你恶心,那就算了吧。最终,她接受了曙光,革丹接受了她。

 

  红鱼回到军医院的时候已是半个月之后了。邱月是上午班,下午下班回来看见宿舍里满屋摊的都是红鱼的东西,就有些奇怪。记得她走前说过,结婚回来就要住到军里革丹的宿舍去了,也许就很少能见面了。邱月出门喊了两声红鱼,一排宿舍都静悄悄的,不见红鱼的影子。在邱月床上,摆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火红的毛衣,邱月就猜,也许这是红鱼送给自己的。她拿起来打开,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果然十分合身。正比着,门开了,红鱼站在门口。

  邱月一见就有些惊讶,红鱼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憔悴而沉稳。她问红鱼,你去哪了?

  红鱼说,去科里送喜糖去了,也是报个到。然后看到邱月手里的毛衣就问,怎么样,合适吗?给你的。

  邱月问,真是给我的?

  红鱼说,当然,这是现在最流行的阿尔巴尼亚的花样。

  邱月高兴得跳起来,抱住红鱼说,谢谢新娘子!

  红鱼浅浅地一笑,说,别客气。

  邱月把红鱼推远一些,盯住她,问道,你怎么了?怎么变化这么大?好像不是原来的你了。

  红鱼笑了,说,去你的,别吓唬我了。

  邱月说,真的,真的,像换了一个人……

  红鱼一听,边去找镜子,照了又照,边做出狰狞的样子说,啊——我是大——妖——怪——变——的——

  邱月笑,仍然摇头道,不像,还是不像。结婚真的能把人变得这么不一样吗?

  革丹没有信来,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刚才她去科里送喜糖,也是顺便看看有没有信。他一走半个月了,最后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在火车站回头招手的印象,除了新婚之夜难与人言的那场冲突已经刻骨铭心。她心里承认,她有些想他。在婚后的冲突中,如果站在他的角度,自己的新娘曾经是别人的人,而且还对自己隐瞒了这段经历,换了谁都不可能不介意的;而如果他能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她之所以不愿承认过去的事情其实是为了新生活的安定,他也应该能够理解这一点。革丹错就错在他把处女膜凌驾于爱情之上,当作婚姻最重要的目标,所以他就失去了婚姻生活最应该珍惜的感情。

  这时,邱月在桌上翻来翻去地说,我这里还有你一封信,一来就特破,可能又是一个可怜的追求者……

  红鱼懒懒地接过信,这是一封发自一个陌生城市的信。笔迹生疏。一看就知道是出院病人写来的,女护士们经常收到这种信。

  信的开头写道,红鱼:你好吗?

  红鱼一见,立刻跳了起来。

  她问邱月,你说是什么时候来的,小邱?

  小邱说,昨天呀,昨天我去军务处,他们刚刚从军部取来邮件,我就自己挑了,直接拿来了……

  红鱼:你好吗?

  你不会想到是我。……

  ……

  下面签名处正是“曙光”二字!

  红鱼一把将信捂在胸口,心脏像一架油路不通的发动机在猛烈地无规则地撞击着胸膛,莫名的疼痛弥漫全身,脑浆的水位已漫上囟门。哦,这是你曾经千方百计抢来的男人!是你仍然爱着却已背叛的男人!是心里嫁了他千百次却无缘在一起的爱人!是你以为再也等不到却又重现的人!是你永远要把身边的男人与之相比的男人!是谁也比不上的男人!

  她走出宿舍,走到太阳底下。她需要寻找一个地方,能够从容地压一压心头的惊悸,从容地理一理纷乱的头绪,好好想一想,想想他,想想自己,想想命运,想想生活……

  突如其来的消息使红鱼不知所措。

 

  红鱼:你好吗?

  你不会想到是我……我出来才不过十分钟,就把自己关在一个朋友家的卫生间里给你写信。有大人物过问了我们的案子,终于救众共产主义爱国者于水深火热。朋友接我出来,正坐在外边客厅里等我,他当然不知道我真正在干什么。只因为我刚刚听到了一个坏消息,如五雷轰顶一般打击了我!囹圄数月,日日思君,算来佳人年方二十,尚可洁身自守,不料君却已嫁作他人之妇!

  写了这些字给你,并无责怪之意,且心境渐趋平静。自省吾身,业已名声破败,前途无着,又以何颜面去爱人爱己?只想静养一时,侍奉老父老母,仅尽孝子之心耳。过些日子打算各地走走,访亲探友,游览山河,个人的事也该从长计议了。

  或许,哪一天,有个云游四方的和尚前去化缘,该不会让他吃闭门羹吧?

 

  曙光

 

  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哥哥领了几个男生到家里来,红鱼也正和几个小同学在窗外玩。一会儿,何曙光走出楼门,皱着眉头看着她们,然后回头对窗里说,红生,把这些小毛孩子轰走算了,吵死了。

  后来上中学时红鱼再次面对哥哥和他的同学们,就属何曙光的反应最强烈。他愣了几乎整整一分钟。只见他在众人身后,像被咒语定住一般盯着她看,她心里一阵得意。好一会儿他才过来拍拍红鱼的头说,哟,小红鱼都长这么大了!看来我们真是老了!

  还记得后来她看出了他和女王的关系时,她心里油然产生了一股极其委屈的情感。她曾经在心里告诉自己,你从小就认识他,他从小就喜欢你,他应该是你的!

  但是,她知道要忍耐,要学会等待。有些女人天生就懂得忍耐,这似乎是一种弱者的智慧。是那场大病改变了一切,把曙光交给了她。

  谁知当一切都回来的时候,一切又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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