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别离(1—2)

  1. 谁是罗丽莱

  部队的事故竟刹不住车,而且越出越离奇!

  早餐时,饭堂里气氛异常紧张,原来,昨天深夜小车班出大事故了。司机小谢跟纪副师长出差到295团,不知为什么,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竟深更半夜开着吉普车往周村方向高速行驶,结果把马路上拉西瓜的一辆板车撞了,拉西瓜的一父一子,一人当场死亡,一人撞成重伤;西瓜滚了一马路。当地有关部门人员接到报案赶到现场时,肇事司机小谢已弃车逃离现场,不知去向。

  对于接连不断的事故,没有一个人不懊丧,叹息,觉得简直把我们部队的脸都丢尽了。但是,机关干部们对小车班出事,则又显得格外恼怒,因为他们平时服务态度很不好。

  上班后,这种气氛迅速蔓延到了整个办公大楼,以及整个师部大院。新的消息还在不断地传来。先是得知小谢终于找到了,他已卧轨自杀,就在离肇事现场不远的铁路上;他把头枕在铁轨上,车轮从上面冲过,人被列车带出二十多米,脖子上只剩下一点皮,整个头颅已经血肉模糊。

  接着的消息又说,295团的总机员反映,小谢在昨天夜里十一点左右,曾要过师部总机的电话。

  这么说,这起事故竟与总机班女兵有关系?

  于是,突然之间,人们似乎又把目光“唰’地转向了高居于师部大院最高层的总机班。

  这些消息在我的脑海里构成了这样一幅画面:

  总机班的窗口发出了某种信息,向东飘散,小谢得到这个信息后,开起小车从一百多里外朝这边飞奔,他没想到夏夜竟有瓜农连夜拉西瓜,结果反应不及,车毁人亡!

  我记得,在德国的莱茵河流域,有一个关于罗丽莱的传说,说是一个叫罗丽莱的魔女,经常坐在莱茵河泮一座巉岩顶上唱着美丽动人的歌,莱茵河上的船夫听到她的歌声就会入迷,并不由自主地不顾暗礁等危险飞快地向她的方向驶去,结果常常造成船毁人亡的悲剧。

  大诗人海涅还专门写过一首关于这个传说的抒情诗,诗的题目就叫《罗丽莱》,其中有四句特别传神,说是在听到罗丽莱的歌声后,“小船里的船夫/感到了狂想的痛苦/他不看水里的暗礁/却只仰望着高处”。

  我觉得,小谢的悲剧,几乎是罗丽莱传说的绝妙翻版。

  对小谢,我有些印象。他好像是武汉市人,个子不高,大约一米六五左右,一张年轻英俊的脸,肤色白皙,棱角分明,显得很有性格,是个有血性的小伙子。我想象得出,此人确实容易“感到狂想的痛苦”,而感到这种痛苦以后,也容易“只是仰望着高处”。

  但谁是坐在巉岩顶上的罗丽莱呢?

  我相信决不会是郁洁。我不是说她没有罗丽莱的魔力,就魔力而言,她应该是最具有资格担当罗丽莱的角色的。但凭我的直觉,我相信她至少不是这次翻船事故的罗丽莱。我知道,在我们的大院里,可以在人们的生命中充当罗丽莱的,除了郁洁,也还大有人在。

  罗丽莱事件显然已经报告了军区,宜洪也知道了,因为,我很快就接到了小田的电话。

  “观宝啊,小龚叫我转告你两件事儿,”小田在电话里笑着说道,“一是要你给他去个电话,谈一下考试的事;二是让我带给你两个字:‘老实点儿!’”

  放下电话后,我简直想笑起来。“老实点儿”,分明是四个字,怎么说是两个字呢?不知道是宜洪犯糊涂呢,还是小田犯糊涂了。

  不过,我感到自从拿到郁洁的照片以来,自己已经比以前安分多了。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门口走廊上读书,宜洪竟突然降临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是昨天上午、下午或者晚上。

  我似乎感到他这次回来和罗丽莱问题有关。

  他把我推进房间,很严肃地看着我。

  “你现在是彻底失败了,臭名远扬了。”宜洪颇为激动地说,“你总说你能把握自己,可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你和郁洁的关系,外面都传开了,领导层都在议论。有人曾看到你和郁洁在收发室谈恋爱。说是收发室成恋爱室了,以前孙照华和冷义芬在里面谈,现在李观宝和郁洁在里面谈!——你和郁洁的关系该结束了,否则要跌大跟头了!”

  孙照华是原来组织科的干事,冷义芬是收发员,两年前他们谈恋爱的事情曾闹得沸沸扬扬。冷义芬退伍后,他们倒还是谈成了。现在孙干事已经调军组织处工作。

  但在我们师,许多人似乎仍然把他们的事当作反面教材。

  作为军区纪委的干部,宜洪可以很方便地和师领导接触,他的信息一直是很灵通的。听了他的话,我很受震动。

  但是,我也感到有些恼火,因为,宜洪所得到的信息,有一些纯属无稽之谈。我立刻想到,我和郁洁在收发室只偶然相遇过一次,让干部科张松堂干事碰见了,可当时我和郁洁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言行啊!

  “不过,无论如何,我确实要注意了,宜洪说这些话,显然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他看得总比我清楚。我应该相信他。”我想。

  “你这些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我问他。

  “这个你暂时不要问。”他说,好象是受到纪律的严格约束一样。

  宜洪离开后,我冷静下来思考。一方面,我觉得宜洪的话是忠告。我甚至认为,事实上,不一定非要把问题发展到他说的那么严重时才煞车。所以,现在必须更理智地处理问题了。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怀疑宜洪可能又是故意在搞什么鬼。我首先想到,也许是宜洪感到这次事故发生后,领导可能会追查总机班的问题,而由于他曾支持我和郁洁发展关系,怕我交代出来之后,使他陷入被动,因此先反戈一击,以便将来如果领导找他麻烦时,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他虽然开始曾一度支持过我,但后来也坚决地制止过我。因为他作为一个纪检干部,支持朋友和女兵谈恋爱,也许性质是更不好的。作为朋友,我对此也非常理解。我觉得他这样做是很聪明的。

  但是,我又猜测,更多的可能,是宜洪为了让我不要和郁洁继续发展关系而故意吓唬我。因为,仔细分析他所说是那些话,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完全可能是宜洪以我以前给他谈的情况为基础,自己添油加醋进行发挥的。宜洪的性格我知道,他经常会故意把简单问题搞复杂,以求得他所希望的效果。说到底,是一种权术。

  不过,我知道,即使是这样,他也是为我好。我想。

  宜洪下午又来了,口气果然缓和多了。他告诉我,他和单副政委谈过,单副政委对郁洁有看法,说她考不上学是因为谈恋爱谈的,但男的是谁,单副政委并没有说。不过,宜洪认为,和总机班打得火热的人其实不少,我可能只是郁洁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普通士兵”,就他所知,经常和总机班女兵往来的有小齐,小毛,可能还有干部科的小江等等,司令部通信科和军务科也有,甚至还有篮球队一个叫陈平什么的人。

  宜洪说了这些以后,紧紧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问我:

  “郁洁和总机班有这么多议论中的人选,你为什么不吃醋呢?”

  “我对郁洁是永远信任的,”我说,“我坚信责任不在她身上。”

  “你和郁洁的关系是不可能成功的,是不现实的,”宜洪说,“你太罗曼蒂克了,快从高空中下来吧!”

  这些都不愧为至交之言!我清楚地看出,宜洪是在真心关心我。

  为了让他放心,我告诉他:我现在事实上已经把和郁洁的关系冷却下来了。

  “能不能做到彻底结束?”宜洪问。

  “可以。但现在不能说得太绝对。反正现在不提了。”我说,“将来如果情况有变化,可能会提,但提时我一定提前征求你的意见”。

  宜洪感到放心了许多。为了让他对我更加有信心,我告诉他说:

  “我自己也知道爱郁洁是不现实的。不说她有没有这样的意愿,就是有,我不离开这个师,甚至是这个军,我也不会接受的。那样她会生活在很大压力中,对她是很不好的。”

  宜洪听了我的话,竟又颇为感动。他于是又说到我考学的事。

  “其他系的分数都已经公布了,唯有你们新闻系的还没有公布,说是要内部定。”

  我已经做了不去上学的思想准备了,甚至于差不多已经忘记这码事了,完全淡漠了,但是,现在被宜洪提起来,我竟又觉得非常想去上学。

  因为,我如果不去上学,我和郁洁的关系就绝对没有未来了。

  郁洁和总机班其他女兵们,事实上是通过和外面结交各种层次的朋友的方式来了解她们的生活环境的,而这些朋友同时也构成了她们生活环境的最重要和最有活力的部分。

  我敢断定,自从小谢的事故发生以后,在总机班几乎成为人们眼里的祸水、并受到严密地监视以后,她们的绝大多数朋友一定是像被惊动的鱼群一般四散躲藏起来了。

  因此,总机班此时显然是最孤独的时候。

  人类的命运总是如此,越是你怕孤独的时候,你却偏偏会陷入孤独。

  意识到这一点,我希望在有机会的时候,向郁洁表示一下自己的关心,以免她因为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而过分难受。

  我的西边邻居,是后勤部王助理员。王助理员是江苏人,三十多岁,已经结婚,但妻子还没有随军,平时和我们一样,过着单身生活。

  他在走廊上一直养着一盆很漂亮的小栀子花。我们曾经互相之间帮着接水和浇花。所以,他那盆栀子花也受过我的照顾,我对它也有些感情。

  一天,我从办公室窗户上看下去,发现郁洁和张晓薇正在我宿舍前的走廊上,原来,王助理员把那盆花送给她们了。我看着郁洁和张晓薇把那盆花捧走了。

  第二天早上,郁洁没有出操。我下操后到北招打了几个电话,都是郁洁值班,仍然很深情。随后我到宣传科办公室打电话。

  “你一个人值班吗?”我问。

  “对。”

  “王助理员的花是你们要去养的吗?”

  “他叫我们搬来养的。”

  “你们给她浇什么水啊?”

  “加黑矾的水。”

  “这还差不多,”我说,“我担心你们把她养死哩!”

  她笑起来。

  “你的表通过了吗?”我问。

  “通过了——连里通过了;营里还没有。”

  “连里通过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我放心地说。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问,“有什么议论吗?”

  “是的”。

  “议论什么?”她问。

  “我现在很忙,等以后再告诉你吧。”我说,“我现在只想告诉你一句话,这是我最近几天一直思考的一句话。”

  “你说。”

  “那就是,我觉得我对你是认真分析过的,了解的,我永远信任你。”

  “谢谢你!”她说,同时问我,“他们议论什么啦?告诉我,我一点也不知道,是不是小谢的事?”

  “倒不是小谢的事,主要是觉得你们总机班和人接触太多了。”我说,并诚恳地叮嘱她:“你们要收敛一些。”

  “好的。”她认真地回答。

  “我告诉你一句拉丁谚语吧?”我问。

  “什么?”

  “当所有人都背弃你时——我不!”

  “哟!”她惊讶地叫了一声,直笑。


  2.无锡报告团

  科长似乎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同意我改行了。我考试回来以后,他就把科里的一些中心工作任务交给我,好像是要锻炼我的样子。

  那几天,刚好碰上“无锡县人武部家乡形势报告团”来我们师,科长就叫我负责接待,并让我在随后的时间里,陪同报告团到无锡籍战士比较多的296和297去做巡回报告。

  前面已经说过,由于种种原因,那段时间部队存在着战士不安心服役的情况。事实上,一些地方政府为此也做了许多工作。江苏无锡县乡镇企业发展得非常快,经济实力迅速增强,在此基础上,该县对如何做好新形势下的拥军优属工作进行了积极探索,采取了不少很有力的措施。这些措施对促进战士在部队安心服役应该是有很积极作用的。但是,有的战士对家乡政府在这方面采取的政策并不是很了解。我们师胡政委就是无锡人,估计是他最先发现这个问题,并让政治部和无锡县人武部联系,最后决定邀请他们组织一个家乡形势报告团来我们部队巡回做报告,介绍他们在支持战士服役方面的各种政策和做法。这应该说是我们师在军地联手做部队战士政治思想工作的一次探索。

  这些天我经常在北招出出进进的,就是在安排接待报告团的事情。

  报告团一行五人,都是无锡县各乡镇的人武部长或人武干事。他们几天前就到了,先在师部和师首长们磋商交流,召开师直无锡籍战士座谈会,了解情况。今天开始到下面团里去。

  一大早,还没有吃早饭,我在北招打电话,找张副主任。郁洁值班。

  “你在北招干什么呀?”郁洁问我。

  “无锡报告团不是来了吗,”我说,“我负责接待哩。”

  “哦,”她说。

  我问郁洁:

  “我昨天对你说的话,你理解正确了吧?”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

  “等以后再给你解释吧!”我说。

  “以后啊?”她说,“——我今天就回家啦!”

  我的心往下一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出差,”她解释说,“和张晓薇一起。”

  “多长时间?”

  “20天。”

  “什么时候走?”

  “下午。”

  “那我不能送你了,我今天陪同报告团到296去。”我竟然难以抑制内心的感情,嘱咐她:“早点回来!”

  “好的。”她说,笑笑的,也是很带感情的。

  早饭后,我和管理科长在北招门口说话,商量报告团用车的事。郁洁大概是刚吃饭回来,戴着女兵帽,穿着深蓝色的齐膝短裙,显得格外艳丽俊俏;走到北招一边的时候,她看到了我,一边继续慢慢往前走,一边很美地对我笑着。我也扭头向她笑了笑。

  但管理科长又在说什么了,我急忙把头掉过来……

  上午,我就和报告团去了296团,住在296团招待所。

  午饭后,我在296招待所的前厅里焦急地等待着,希望能打个电话给郁洁送行。

  谁知服务台前来来往往的,就是不断人,急得我简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干脆等我休息一会再来打吧,”我想,于是回到房间休息。

  两点半醒来,我立即去打,王慧值班,我问:

  “张晓薇她们走了吗?”

  “走了。”王慧说。

  “几点的车?”

  “3点09分的。”

  “哦,”我说,“我想叫张晓薇办件事的——走了,算了!”

  ……

  “郁洁回家20天,不知道家里会不会给她介绍对象?”我担心地想。

  “我想不会的。”我又对自己说。

  “不管怎么样,我以后一定要坚强些,坚定些,深沉些。”我想,觉得自己中午在大厅里那种焦急状态真是太可怕了。

  报告团先后去了296和297两个团。

  巡回报告结束后,报告团回到师部,即向师里告别准备回去。

  为了表示感谢,师里给报告团赠送了一面锦旗,并给每个成员赠送了一套陶瓷茶具作纪念。报告团对师里的招待挺满意,对我的工作也挺满意,欢迎我以后到无锡去玩,并一一给我留下了各自的姓名,他们写的是:

  东北乡人武部长朱全兴;

  东湖堂乡人武部长顾福平;

  港下乡人武部长严锡坤;

  张泾乡人武干事戴锡坤;

  长安乡人武干事顾辛荣。

  星期天,宜洪和我一同去新华书店,他还为我换了一些书。宜洪和书店领导关系很好,竟可以把部队发的一些普通政治读物,换成各类文学书籍。

  只有宜洪会有这样的神通!

  在回来的路上,宜洪对我说:

  “上次我的话可能有些过火了,我是想吓唬吓唬你。”

  “实际上我也猜到了一部分。我对自己和环境还是把握得住的。”我说,“不过你吓唬一下也有好处。”

  “现在你可以给郁洁写封信去。”宜洪竟又给我出这种主意。

  “我也想过,可我怕信落在她父母手里。”我说。

  “未必就一定会让她父母收去了。”宜洪说。

  宜洪有时候是喜欢我有一点故事的。但我告诉他:

  “我也许不能把事情办得最好,但我首先要保证不能把事情办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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