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交响曲之一

  1.“没想到你也遇到这样一个”

  在我同年入伍的战友里,有个叫余建中的,他家和我家属一个大队,又是我中学同学,关系一直很好。他开始被分在296团特务连,后被调到了师汽车连。去年下半年他被派去支援周村交通局开宣传车,完成任务后一直被留在战勤科帮助工作,也就是抄抄材料什么的。他去年春节结婚,妻子叫陈秀芹,是我们大队的一所小学的民办教师。

  建中现在的最大愿望是争取转志愿兵,熬到年头让妻子小陈随军。

  余建中原来住在机关办公楼三楼后勤部报道组的宿舍里。春节前,因为小陈要来探亲,后勤部就让制药厂把仓库二楼的一间房子腾出来让他们住着;制药厂仓库就在制药厂厂区内,后面紧靠着马路。

  我以前对药厂和南招之间的关系有些模糊,还以为它们中间是完全隔断的哩,直到建中请我们去吃饭,才发现原来这道隔墙上还有一道小门的。这样从南招大门这边进出,倒也方便。

  我和彭志刚结伴回家,回来却不是一路,他比我早三四天就回部队了。我回来后,他又从博山过来玩。余建中又请我们去吃晚饭。

  余建中和彭志刚关系也很好。

  小陈准备了一个羊肉火锅,又炒了几个小菜,我和志刚、建中三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怎么样?找到了吗?”建中问志刚。

  “我根本没有找。”彭志刚说。

  “那你这一个月在干什么,还提前跑回来?”

  “也不是没有找。”彭志刚解释说,“有人给介绍了两个,见了,都不行。气人的是,有一个姑娘,听说人长得还好,开始同意见面的,后来听介绍人说我是当兵的,马上就反悔了,说:‘当兵的呀?那你怎么不早说,我不找当兵的耶。’——你看,受这样的窝囊气!一气之下,我就提前回来了。我现在也无所谓了——来,干一杯。观宝,我们干掉;建中不会喝,随意。”

  我和彭志刚干了杯中酒,建中抿了一小口。

  “你真不该和韩枫分手的,”建中一边给彭志刚斟酒,一边说,“再想找赶上她的当然是困难了。”

  彭志刚低头不语,像是在想心事。

  “韩枫是谁?”小陈问。

  “志刚以前的女朋友,就是周村的,长得很好,谈了好几年,没想到最后吹了。”余建中说着,把我的酒也斟上了,问我:“你呢?”

  我告诉他们,我回家后,碰上大雪封山,汽车不通,我一直没有出山,根本没有找。

  “最后,我还是走了二十多里雪路到万家,才搭上车下来的哩。”我说。

  “来来,喝酒!”建中说。

  事实上,我说的一半是真话,一半是假话。我回家后,是下大雪了,是到二十多天后才从家里出来的。但我还是碰到了介绍对象的事情。但是,由于这件事情挺复杂,而且也没有什么结果,尤其是,我不想在小陈面前说这些,所以避而不谈。

  然而,一边喝酒,那件事又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来来去去,路过县城时,基本上都是住在彭志刚家里。这次因为约好和彭志刚一起回部队的,我从家里下来以后,就直接去了他家。我到他家时,他爸爸戴着老花镜在大门边看书,他妈妈围着围腰,从灶屋里出来。

  “小李下来啦?——志刚走了哎。”彭妈妈说道。

  “他走了?”我感到意外,“假期还没有到啊,有什么事情吗?”

  “不晓得是么子事情,说走就走了。”彭妈说。

  “他对象谈好没有?”我问。

  “哪晓得呀,”彭妈妈显得很忧虑地说,“他又不跟我们说的。”

  我们正说着,志刚的大弟弟志强推着自行车回来了。

  “观宝哥你才下来呀?!”他说,“陶学新来找你几次了,今天早上碰到我,又问我,他叫你下来后就到他那里去。”

  “好的,”我说。

  陶学新的单位就在彭志刚家后面不远,马路北,桥头附近,我当即去见他。

  陶学新办公室一共有三人,说话似乎不很方便。他告诉我说:

  “明天中午到我家去吃饭,我就不去叫了。”

  “好的,”我说,心里估计,他大概是要给我介绍对象了。

  从彭志刚家后面顺着大路向东走,大约五分钟,有一座长长的多孔石拱古桥,桥下河水滔滔。桥东是一个沿河边发展的繁华古镇,这就是河沥镇。陶学新家在古镇一条小巷子的最顶端。他家后面就是石驳的高岸。附近就有一条很陡的石级小道通向河边,专供人们下河挑水、洗菜和洗衣裳。我以前曾经来过陶学新家,还陪陶学新的老母亲下河提过水,洗过衣裳,所以对那里的情况相当熟悉。但两年前陶学新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第二天临中午时,我即来到了陶学新家。陶学新不在,只有他妻子小文在家。我进去时,小桌上,饭菜已经摆好了。

  “陶学新中午有应酬,回不来了。”小文说,停了停,笑着告诉我,“我们给你找了个姑娘,她嫂子是我的同事。她说,她先看看,再回去跟她婆婆说。”

  我们刚开始吃饭,一位小脚老太太进来了,踩着细碎的步子,颠颠的,手里捧着个小火罐。

  “还没有来吗?”她问小文。

  “没有,哪里会那么早呀!”小文回答说。

  等老太太出去了,小文对我狡黠地笑笑,说:

  “来打麻将的,上午她赢了,上瘾了。”

  我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大桌子上还散乱地摆着麻将牌。

  接着又进来一位少妇,矮矮胖胖的。“才吃呀?”她说着,很随便地在小文身边坐下来,和小文说些家务事。我以为是他们的邻居,没有怎么在意。她坐了不到五分钟,就起身走了。

  小文把碗一放,说了声“我去看看”,也跑出去了。

  少顷小文便回来了,对我说:“就是她!”

  “谁?”我一愣。

  “就是那姑娘的嫂子呀!”小文说,“她挺满意,说你怪稳重的。她晚上回去对她妈说。你明天上午到我们医院去听回音。”

  这让我颇感焦虑,因为我心里爱的是郁洁。

  “如果郁洁没有男朋友,而且对我真有好感,我是绝不会和任何姑娘见面的。”我想。

  但是,郁洁的情况究竟怎样呢?我觉得一点把握都没有。

  我似乎只有听天由命,像是背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身不由己,别人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我也只好怎么做。而且,那力量似乎还告诉我,不这样做才是荒唐的,甚至是罪恶的。

  于是,第二天上午九点来钟,我又去了镇医院,小文在,姑娘的嫂子也在,她们把我带到一个供打针用的空房间里。两人都显得挺焦急的样子,姑娘的嫂子快嘴快舌,告诉我说:

  “我昨天晚上一回去就跟我婆婆讲了,把你的情况介绍了,婆婆也同意。可后来,她哥哥小海出来打岔,说:‘在外头当兵的,太远了’。我一听就冒火了,跟他一句一句杠起来,气得我把梳子都砸了。婆婆见这样,生气了,说:‘算了,不见了!’”她显出一副惋惜而又无奈的样子。

  “那我到老彭家去了。”我说着,站了起来,似乎感到一阵轻松。

  “急什么,再坐一会儿!”小文说,“我已经给陶学新打电话了,他马上就过来,看他有什么办法没有。”

  我只好又坐下来。

  陶学新风风火火地起着自行车来了,他倒信心十足,说:

  “不就是气头上的一句话吗!当兵远——当兵远又不是一辈子!我下午去说。你等我的消息。”

  晚饭前,陶学新到彭志刚家告诉我:“晚上去见面。”

  那姑娘的家在城里的“西街”。这是一座拥挤在众多民房中的小院子。晚上,当小陶带着我进去时,姑娘的父母已经在厅堂里等着我们了。父亲六十来岁,光头,看上去象个离退休干部;母亲五十多岁,挺富态,显得很精明。他们招呼我们在桌子旁坐下。

  姑娘的嫂子从房间里出来,头上粘满了浑身是刺的塑料卷发器,和我们打了招呼,随便地站了一会儿,又回房间去了。一个年轻的小个子男子端着个热气腾腾的小陶罐跑来跑去,闹得屋内散发着很浓重的中草药味。显然,那就是姑娘的哥哥小海。

  他母亲告诉我们说:“媳妇肚子痛。”

  我没有看到姑娘;后面的房间里传出电视的声音,估计她在里面看电视。

  父亲开口就问部队整没有整党等国家大事,显然,他不具体过问女儿的婚姻问题。说了几句,他也进去看电视去了,让他老伴和我们谈。

  姑娘的母亲则恰恰相反,只字不提国家大事,而对女儿的婚姻问题表现得非常认真细致。她给我们泡上茶,又摆上瓜子,然后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毫不客气地审视我。我心静如水,让她看。

  审视的结果,她显然比较满意,因为她的态度变得热情起来了。她站起来走到一旁墙壁上挂的相框前向小陶介绍她女儿的照片。

  “喏,穿黄衣服的,”她仰着头,看着镜框里的照片说。

  我知道,她主要是想向我介绍,于是也站起来,走过去,随便看看。

  镜框里一共有三张照片,都是两三人的合影。穿黄色连衣裙的姑娘在中间的照片上。

  那照片是夏天照的,穿黄色连衣裙的姑娘打着一把花伞,伞向后倾着,表情显得有些呆板,姿态也摆得不很自然。坦率地说,我有些失望,因为她的容貌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是有明显的缺点。人也显得太老实。

  然而,尽管如此,我的态度似乎仍然是积极的,因为我一直在想着我的母亲。我觉得,我如果真要在老家安家,要想让母亲晚年幸福,也许就应该找一个老实一点的姑娘吧。

  我又想,照片和真人往往也有差别,她也许是不上相,实际的人也许会比照片好些的。

  我似乎在心里说:只要大致可以,没有恶感,我也许会同意谈谈。

  我也感到有些悲哀:“我的爱情之梦可能就在今天彻底破灭了。”

  但是,我也知道,像我这样,并继续向前跨出一步的人又何止千万哩!

  “生活,人生,也许就是这样的。”我想。

  她母亲还在继续向我介绍她的女儿:

  “她从小就没有离开过我的。今年五一节,单位团支部组织出去旅游——这张照片照片就是在那天照的——在外面吃了一顿中饭,晚上回来,见了我,哎呀,就像离开我一年一样亲热哩……”

  我没有作答,因为我无法作答。

  她母亲站起来,到有电视的房间里去了。显然,她是去叫她的女儿出来见面了。我们等了一会儿,她还是独自一人出来,说:“就是太远了。”

  我也想,确实是很远的。但陶学新马上回答说:

  “远怕什么,可以要求转业的嘛!”

  “要行的话,”姑娘的母亲说道,“不要说我们拖后腿,那就要想办法转业。”

  “像他这种情况,”小陶很有把握似地说,“自己不要求走,有得干;但只要跟领导要求要求,两三年内也可以转业了。”

  我心里几乎要发笑。我怎么能要求转业呢?两三年内转业?这可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但我猜想,小陶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希望求得事情向前发展一步罢了。因此,我也用不着去较真,随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去吹好了,看会怎样。

  姑娘的母亲又站起来进了房间,这次待的时间比较长,出来时,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笑着说:“她没有见过生人的,不好意思出来。”

  我觉得太啰唆了,简直受不了,于是直言相告:

  “我的假期已经差不多满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明天就回部队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必要,我可以再留几天,但如果不见面,就谈不上必要不必要了。

  她母亲显然明白我的意思,再一次到房间里去。最后,母亲又出来了,告诉我说:

  “她说太远了——你明天回部队去吧。”

  从余建中那里出来的路上,我把自己的这个故事简要地告诉了彭志刚。彭志刚竟说陶学新不该给我介绍这样的姑娘,最后呵呵笑着说:

  “没想到你也碰到了这样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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