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致命信件

  1.转折

  路南边的白杨树长得真好,枝繁叶茂,树梢已经高过了四层楼楼顶。树干也十分茁壮,站在巷道口这边,从一侧看过去,还真有点大森林的气势了。

  两个年轻战士有说有笑地从白杨树下走来。他们是师直的业余报道员,一个是通信营无线连的杜虎良,江苏江阴人;另一个是指挥连的葛小光,安徽怀远县人。他们都参加了这期新闻学习班,此后一直留在直政科写报道,还没有回连队去。

  “郎郎当当的!到哪儿去?”当他们走近时,我叫住了他们。

  “哦,李干事!”他们回答说,“想到服务社买点东西。”

  “上午有事吗?”

  “没什么急事!——你有什么事吗?”

  “那你们帮我个忙!”我说,“昨晚食堂分了一些花生,我想把它剥出来。”

  “好的。”

  原来,周村东边几十里外,有一个专门用来训练飞行员的小型机场,其中有大片荒地。春天,经过联系,机场允许我们进去开荒种些东西。我们于是就种了一片花生,结果还真的有了收获,每人分了半麻袋。我嫌大麻袋放在房间里难看,决定剥成花生仁。

  万一要带回家也比较方便。我想。

  我随即带他们来到了我的房间。

  房间里有些闷,我把后窗也打开,并把风钩挂上。

  这段路两旁的树显然不是同时载的,南边的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这边的才这么小。

  不过,围墙外那棵小白杨树也长高不少,树顶已快够到窗沿了。

  我们把花生全部倒在房间中央的水泥地板上,又拿了个黄色的军用脸盆放在旁边装花生米。我坐在马扎上,小杜坐在椅子上,小葛则从走廊里搬了几块砖头,垫上报纸坐了。

  我们一边剥花生,一边聊天,慢慢地,说到了军校招生的事。

  “李干事,”小杜操着浓厚的江阴口音说,“你说现在的战士身体好不好?”

  “……”我不知其意,不知怎么回答。他接着说:

  “高炮营五名战士,预考都考上了,可到医院一体检,全都刷了下来。”

  他说出了什么病名,我没有听清。小杜又接着说道:

  “你看总机班副班长,看上去身体那么好,可去一检查,肚子里长了那么大一个东西。”

  他用手比了个乒乓球大小的样子。

  我顿时惊呆了:总机班副班长?——那不是郁洁吗?

  小杜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

  “她现在很悲观,哭了。”

  我不能说其他的,只好强作镇定地说:

  “那战士是不错的。”

  “是很不错的,”小杜说,“很关心战士的,训练也很泼辣,在教导队集训时,她晒得那么黑……有一次,爬……摔下来……”

  “爬什么?”我抬头问他。

  小杜又说了一遍,我还是没有听清楚。我的耳朵似乎突然失去了听力。只觉得好像是爬电线杆什么的。

  我也很想谈谈郁洁。但我不能。我知道,我如果谈得过多,小杜和小葛一定会感到奇怪的。

  我本来以为她很快就要上学去的,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


  2.病魔为什么会找上她?

  吃过午饭回到宿舍里,我坐立不安。

  我急着想去看郁洁,希望自己能够分担她的不幸。

  我站在后窗前出神,并产生了想到总机班去的念头,但一时又拿不定主意。

  忽然,我竟看到了郁洁!她就在后面的马路上,而且是靠着我的这一边,就在我的窗下。她正往148医院方向走去,显然不知道有人在看她,还是那样抬头挺胸的。

  我很想叫她,但又感到我们现在都沉浸在一种忧伤的气氛里,那种大呼小叫的轻浮举动,与这种气氛是根本不谐调的。于是,我就让她静静地走了过去。

  “她肯定住院了,要动手术了。”我想。

  我决定到医院去看她。

  我准备立即去!但马上又想到现在是午休时间,她得休息,不能去。

  三点钟,起床号响了。我担心还太早。

  三点半,我终于去了。

  148医院方形的门柱两旁各有一蓬高高的多叶的常青树。

  进了院门,迎面是一栋赭红色马赛克贴面的五层大楼。一楼是门诊部,有四五个人在挂号处窗口排队,还有几个人精神萎靡地坐在旁边的横椅上,都是穿便衣的老百姓。

  从挂号处出来一位中年女军医,我连忙迎上去。

  “我是801的,我们一名女兵……”我问。我们师部的代号是“54801”。

  “什么病?”

  “肚子里长了个东西。”

  “你到住院部去问问。”她说,示意我向东走。

  从门诊部向东,是一条深深的白色通道,前面与一条南北走向的长长的走廊相接,走廊的顶端就是住院部。在住院部门口,我遇到了一位年轻护士。

  我向她打听郁洁。

  “在外二科。”她很肯定地说,接着,把我带到后院,一直来到草坪上一座长长的平房的一端。

  “46号,”她说,并看了我一眼,眼里流露出奇怪的神色。

  我很快找到了46号。房间里一共四张病床,三张空着。右手靠窗的那张上坐着一位憔悴的中年妇女——不见郁洁。

  “请问,那个女战士……?”

  “回——去——了。”那憔悴的妇女有气无力地说。

  我心里一咯噔,心想:“回苏州去了么?”

  “她妈妈来了,”那妇女慢悠悠地补充说,“她回招待所去了。”

  我于是又赶到北招。郁洁的妈妈仍然住在一号房间。我进去时,她正和张晓薇说话。郁洁不在。郁妈妈坐在床上,脸色显得很疲倦,上次来时的轻松笑容不见了,表情里流露出明显的忧虑和不安。

  她告诉我,郁洁到卫生所为她拿药去了。她昨天收到郁洁的信,晚上就动身,一晚上都没有休息,现在人不大舒服。她问我:

  “148医院技术怎么样?”

  “148医院技术很好,不用担心的。”我说,并问:“什么时候做手术?”

  “明天上午。”郁妈妈说。

  之后,郁妈妈谈起了郁洁的病。

  “我上次来的时候,晚上,她穿着毛衣睡觉,我就发现她肚子挺大的”。郁妈妈说,“我问她:‘该不是里面长了什么东西吧?’她还埋怨我,说:‘妈,你说什么呀?’——谁知道真的是。”

  “前段时间就发现郁洁肚子挺大的,”小张说,“坐下来总是挺挺的,连腰也弯不下,站起来就得往下扯一扯衣服,我们都以为她胖,没有想到是病。”

  正说着,郁洁回来了,情绪挺好,依然是甜甜地笑着,只是显得更斯文了些。她坐到妈妈身边,安安静静的。

  我真不相信,病魔为什么会找上她?


  3.探望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估计手术该做完了。我很想去看她,又怕别人有感觉。

  我猜测通信连的连长和指导员等一定在那里。我第一次发现,看望一个人也是需要权利的,而我现在还没有经常去看郁洁的权利。我只好克制着。

  中午去饭堂吃饭,过马路时,看到了王小真,她一个人,孩孩气气的,低着头从南招那边过来,手里捧着两个合起来的白瓷碗。

  我走到小巷口,她低着头走过来,走过我身边,往148医院方向走去。

  她好像没有注意我,我也没有叫她。

  但在她走出十几米之后,我又忽然从后面赶上去,叫住了她。

  “王小真,到哪里去?”

  “到郁洁那里去,”她回答说,站住了。

  “手术做了吗?”

  “做了。”

  “长的是什么东西呢?”

  “囊肿。”

  “怎么样?”

  “是良性的,”她说,“已经取出来了。”

  “哦,”我说,看着她手里的碗,“给郁洁送什么饭哪?”

  “不送饭,把碗送给她。”

  “真的吗?”我有些不信,“就送碗?”

  “真的。”她说着,把两个碗揭开来让我看。

  果然是空的,碗沿上竟还黏着饭粒。

  “一定要拿到148 去洗吗?”我开玩笑地说。

  她莞尔一笑,继而转身向148走去。

  此后,我一直在想怎样去看郁洁的事。

  晚饭后,我和高少阳干事同时走出饭堂。我决定邀他和我一起去看郁洁。

  “你去看过郁洁没有?”走到马路边,我问他。

  “没有,”他说,“手术做了吗?”

  “好像做了吧,”我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好的。”他说。

  几分钟后,我和高干事来到郁洁的病房。推开门,我看到在左边靠窗的床上,郁洁头朝房门睡着。对面的床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是位军官,三十多岁年纪,轮廓分明,人挺精神。女的就是昨天下午我见过的那位,正病着。

  “进来吧!”那男的见我们犹豫,就叫我们。

  我们于是进了房间,走到他们身边。

  “她睡了。”那干部说。

  我百感交集地看着面前的郁洁。她安静地躺着。上身穿一件白底紫花的衬衣,脸色蜡黄,且汗涔涔的。一床白被子从脚下一直盖到胸部。一根铅笔粗细的肉色皮管由被下引出,从床边挂下来,插在床下的一个盐水瓶里,向瓶内滴着水。

  我们在她斜对面的床上坐下来。

  片刻,郁洁的头微微动了动,随即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连忙走过去。

  “小郁——”我轻轻喊道。

  她微微笑了笑,不能说话,又轻轻闭上眼。

  我对身旁的军官我总感到面熟,一时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现在谈起来,原来他是148 医院政治处的干事,姓尹。我这才想起来,去年我陪军区新华分社谭社长到148采访,就是他出面接待的。

  这样一说,互相都又很熟了。

  那女的是他爱人。

  尹干事看我看着郁洁,就对我说:

  “现在她很痛。不过她这个不要紧,一个礼拜就可以拆线的。”

  “年轻,”他爱人说。

  我们要走时,郁洁又睁开眼来。

  “好好养啊!”我对她说。

  郁洁嘴微微动了动。

  “小郁,好好养。”少阳说。

  “别让她说话!”我说。

  次日下午三点多钟,我独自一人又出现在这病房门口。我敲了敲门。

  “进来!”郁洁妈妈的声音。

  我推开门,发现尹干事夫妇都不在,只有郁妈妈坐在床前陪着女儿。

  郁洁仍然是那样睡着,头朝向房门,她大概是问妈妈,谁来了,妈妈对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郁妈妈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张小方凳递给我,我接过凳子放在旁边,仍然坐在她们对面的床沿上。

  坐下来之后我才发现,郁洁下身只穿了短裤,整个腿部都露在外面。我觉得不大合适,但又想,既然进来了,大惊小怪反而不好。

  “病人是神圣的。我不去注意就是了。”我对自己说。

  郁洁静静地躺着,已能轻轻地说话,腮上已开始恢复红润,精神挺好。她的手在床上摸着,摸到了腿边的一把折叠纸扇,拿起来,递给我。

  我连忙接过来。

  郁妈妈显得挺高兴。

  “挺顺利的。一个半小时就做完了。”她说着,不可抑制似的笑了。

  郁洁对妈妈轻声说了句什么,妈妈站起来,走到郁洁顶头的那张床前,从床上一个咖啡色帆布包里拿过来一条草绿色军裤,走回去。但郁洁表示不要裤子。郁妈妈于是又过去,从包里重新拿了一条深蓝色的裙子,回来慢慢地给她穿上。

  “这几天您操心了,”我对郁妈妈说。

  “刚来那天晚上我压力是挺大的,没想到这么顺利。”

  “中午没休息吗?”我问她。

  “睡了一觉的。”

  “还住在北招吗?”

  “住在北招。”

  “您昨天回去挺晚,我十点钟去看您,您还不在。”

  “昨天我在这儿睡的。”她指指郁洁头顶那张床。

  “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没有?需要办什么事请告诉我。”

  “没什么事儿。”

  “我明后天要到博山去开会,要买什么吗?”

  “不需要买什么。”

  但说到博山,郁妈妈就想起了刘师长。

  “刘师长调军里啦?”她问。

  “是的,”我说,“调军里当副军长去了。”

  郁妈妈陷入了回忆。她说,她上次来时,和刘师长见过面,郁洁爸爸以前来时也和他见过。刘师长是东北人,和他们是同乡——我这才知道原来郁洁的父母是东北人——她又说起忘了刘师长是多少级了,不知道他是解放战争的还是抗美援朝的。又说到刘师长说他会说英语,在中学时学的。

  显然,刘师长曾经和她谈过许多事情。

  她一边说,一边不时地摸摸郁洁的手臂,脚,为郁洁赶苍蝇。

  “您这样出来要不要请假呀?”我问。

  “也要请假的。”她说,“不过这次我接到电报就走了。他们都说:‘你先走!’”

  “能多呆几天吧?”

  “要看情况,”她说,“拆线恐怕要一个礼拜,看能不能呆十几天。”

  “出院以后,能不能叫郁洁回家住住?”

  “不知道行不行,”她说。

  “还没有对连里说过吗?”

  “还没有,”想了想,她又说道:“乘车也不方便,人太多,坐是不行的。卧铺吧,听说又是什么吊铺。”

  “周村火车站不办卧铺。但可以到张店站办的。”我说,“到时候再说吧,如果需要的话,我叫人到张店去买。”

  我告辞时,郁妈妈送到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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