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马河从深山峡谷中闯出来,奔腾着、咆哮着,抖着雪白雪白的长鬃,越过一片古老的茫茫荒滩,拐了个大弯,向遥远的天边滚滚奔去。

  河西岸的拐弯处,是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绿色大草地。在草地上,有一片古香古色、宏伟华丽的建筑群,瓦房排排,似鱼鳞相仿;楼台殿阁密布,错落有致……气魄的府门前,大影壁墙华彩巍峨,四周是一丈二尺高的朱红大墙,使这所历经二百余年风雨沧桑的土默特旗王爷府,显得更加阴森恐怖,像一座青虚虚的吃人的魔鬼宫殿。

  这是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六年盛夏一个可怕的午夜。

  夜空中奔跑着一群群像黑熊般的恶云,狂风卷起尘土、干牛粪沫子、乱杂草叶子、破乱的羽毛,夹杂着蒙古山村固有的膻腥味儿和干蒿蒿的土腥气,“呜——呜——”,大声地吼叫着;“哧溜——溜——”,立闪劈开苍穹,把夜幕照得雪亮;“嘎——啦——啦——”,响雷从天边滚来,又向天边滚去,一场特大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虽是午夜,土默特旗王府门前的八盏银丝金穗大西瓜灯,依然通明锃亮,可府里却是黑压压、青虚虚的,只有大宴堂里灯光摇曳,像飘动的鬼火似的。在大宴堂一搂多粗的朱红色明柱上,绑着一位高个,结实、全身一丝不挂的大汉。他身上鞭痕、刀痕累累,脸上血肉模糊,嘴角上的血流得挺旺,像小泉子一样。血从嘴角上流下来,通过胸脯、肚子,洇过一片毛茸茸的禁区,从下垂的生殖器上,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经受如此酷刑,他的头直挺挺地扬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煞白煞白的,只有眼珠偶尔地转动一下,证明他还活着。

  土默特旗王爷斯日古愣,威风凛凛地坐在大宴堂正中的紫檀木太师椅上,两旁站着恶眉瞪眼的打手。他看着明柱上绑着的壮汉子,微笑着,扭动着肥胖、笨重的身子,像只鸭子一拽一拽地走到大明柱前,面对绑在明柱上的人冷笑了两声,用手摸了摸下巴颏上又黑又硬的络腮胡子,以得胜的花猫赛如虎的口气说:“扎木苏荣,你不愧为蒙古贞蒙民大队的骑兵政委呀,骨头硬的像银子、像金子,本王从心眼里佩服!佩服!不过你可别忘了,想过河就得脱鞋,想活命就得开口,不然的话,嘿嘿嘿……”

  突然,扎木苏荣目光如电,像两束燃烧着的烈焰一样射向了王爷斯日古愣。

  斯日古愣王爷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两步,感到浑身被烈火烧烤着,无处容身。他掏出手帕在胖额头上擦了擦,用蒜头鼻子“哼”了一声:沙滩上的龙,平川上的虎,死到临头你还敢逞凶?斯日古愣气急败坏地喊道:“来人哪!”

  “王爷,”一个又粗又胖、手握尖刀、像凶煞神一样的打手应声站在了王爷的面前:“是不是一刀宰了他?”

  “哼哼,那太便宜了他。”斯日古愣王爷用手一指扎木苏荣的生殖器和睾丸,兽性发作地说:“先把他那点零碎玩艺给我割下来,然后叫他到地狱去共产共妻吧!哈哈哈……”

  “喳(1)!”打手敞开怀,露出胸前一大团又黑又长的护心毛,伸出大手一把抓住政委扎木苏荣那点儿零碎玩意儿,一刀下去,鸡巴卵子被血淋淋地割了下来。

  扎木苏荣“啊——”的一声惨叫,闭上了双眼……

  “哧——溜——溜——”,窗外飞来一道夺人二目的亮闪,“嘎——啦——啦——”,随着一声炸雷,大雨倾盆。在雷雨声中,突然,一个二盆大小的火球,燃烧着,飞进了大宴堂。说来神奇玄妙,这大火球在屋里飞转了一圈,便由一个变成了两个。瞬间,火球二变四,四变八,二八一十六……满大宴堂都是飞舞着的火球。那火球飞舞着、燃烧着,把斯日古愣王爷围在了中间。

  斯王爷吓得双眼直勾勾的,面色如土。他东躲西藏,可就是逃不出燃烧着的火球包围之中。那些炽热的火球,烤着了他的衣服,烧着了他的头发、眉毛和胡子,浑身肉皮被烤得“吱吱”山响冒油,散发着一股股烧糊了的野兽皮味儿……斯日古愣王爷实在支持不住了,跟野猪似的嚎叫一声,“扑通!”倒在了大宴堂的青砖地上……

  旋即,那些数不清的火球,又像耍魔术一样,变成了一只只铁爪、勾嘴、展翅的巨大苍鹰,一齐向斯日古愣飞来。那长长的,比铁钳还锋利的鹰嘴,一齐来衔他身上烧焦了的烂肉。斯日古愣王爷身上一块一块、糊拉吧唧血淋淋的肉,被苍鹰轮番地啄食着、啄食着……斯王爷疼痛难忍,在地上像驴一样地打着滚,发出了瘆人的哀号声……

  忽而,那些飞舞啄食的苍鹰,一下子又都变成了骑兵蒙民骑兵大队的战士,他们一个个手擎着雪亮耀眼的马刀,一齐向阿四冷王爷劈来,真是万刃分身,碎尸万段。斯日古愣王爷吓得“啊——啊——”的嚎叫着,可怎么喊也喊不出声来……

  熟睡中的福晋(2)被阿斯王爷的哼哼唧唧声惊醒,她伸手使劲地摇晃睡在身边的王爷,可王爷依然哼哼唧唧,气得她用脚可劲儿踹了两下斯日古愣,生气地说:“整天躺在床上就跟猪似的吭吭、吭吭,让我睡个亮天觉就不行?!”

  王爷斯日古愣在恶梦中惊醒。他浑身臭汗,神色紧张,一虎身坐起来,双眼直呆呆地向四外撒目着,嘴里还下意识地叨咕着:“骑兵蒙民大队要杀本王,骑兵蒙民大队要杀本王……”

  “呸!亏你还是个堂堂正正王爷,纯粹是叫骑兵蒙民大队和扎木苏荣吓拉稀了,连觉都睡不实、睡不稳了。”福晋嘟囔了几句,胖屁股一晃,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福晋一提扎木苏荣的名字,斯日古愣冷王爷的心立刻忽悠一下子。大事不妙,昨天中午,他派保安中队长桑洁——外号“追风腿”,领着一队人马去解救土匪头子黑虎,现在公鸡都叫两遍了,眼看着天亮了,怎么“追风腿”还没有回来呢?他们是不是叫蒙民大队给……斯王爷不敢再往下想了,便急忙穿上衣服,离开卧室,向大宴堂走来。

  斯日古愣王爷是个60岁出头的矮胖子,长长的暗灰色的重眉下,滚动着一对闪着蓝光的大眼珠子;朝天的大蒜头鼻子下,两片嘴唇子又厚又大;黑猪鬃一样又短又硬的黑胡茬子,布满了满腮半脸。他不但长得野性,确实也有股兽性。他从18岁继承王位以来,蛮横霸道,无恶不作,他的双手沾满了奴隶和穷苦牧民的鲜血。

  20年前,土默特旗的穷苦牧民,发动了一场“贱骨头”(3)起义。当时有个叫巴拉珠尔的奴隶,能骑善射,十分勇敢。为了不当奴隶,不给斯日古愣王爷当牛做马,他逃出王爷府,把受苦受难的牧民和奴隶组织起来,拉起50多人的队伍,专门顶风扛秫秸,和阿四冷王爷斗,给奴隶和贫困的牧民出气,弄得狗王爷斯日古愣天天提心吊胆,夜夜不敢睡安稳觉。巴拉珠尔的队伍和斯日古愣王爷一斗就是5年,可把斯日古愣王爷闹心坏了。他曾不惜金钱,谁能砍下巴拉珠尔的人头,赏白银800两,没有用;他曾许愿封官,谁抓住巴拉珠尔,让他当王府武梅林(4),这话也就当狗放屁了。后来斯王爷实在是无计可施,不得不向朝廷借兵,经过半年多的围剿,才把这场“贱骨头”起义镇压下去。巴拉珠尔被俘后,就是斯日古愣王爷亲手杀害的。

  斯日古愣王爷残忍,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15年前,他看王爷府里一个仅有15岁的女奴隶,长的像朵欲放的莲花一样水灵好看,便淫火烧身,兽性发作。他把那女奴隶叫到卧室,大白天按在锦榻上,扒光衣服就玩。阴阳之巧,无法抗争啊,事后那女奴隶碰巧就怀了孕。他觉得女奴隶如果生下他的王种,与他脸上无光。他又把那个女奴隶悄悄地骗到卧室里,一拳把她打倒在地,然后,他站在那女奴隶圆鼓鼓的肚子上,可劲儿地踩,猛劲儿地蹦。那女奴隶不是好声地惨叫,一个血糊糊,五官长全了的婴儿冲出了母体,母子双双含恨九泉。斯日古愣就是这样爱色而残忍,享乐而霸道的畜生。

  “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的铁骑很快地占领了东北三省。灭绝人性的小鬼子烧杀抢夺,坏事干尽。不屈不挠的东北人民,不甘心当亡国奴,成立了东北抗日义勇军,在辽阔的东北大地上摆开了抗日的战场。可一身媚骨的斯日古愣王爷,卖国求荣,帮狗吃屎,投靠了日本鬼子,与人民为敌。他虽然是日本鬼子的一条狗,但对土默特的老百姓来说,仍然是只恶狼,照样威风赫赫,凶残至极,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八、一五”日本鬼子投降后,他摇身一变,又当上了土默特保安大队司令,和国民党穿上了一条裤子,依旧是高头大马,还是全旗的太上皇。然而,家雀怎么也没有雄鹰飞得高哟,这回虽然他当上了保安司令,恐怕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弄得他日夜提心吊胆。前不久,蒙古贞有两个穷小子,一个叫扎木苏荣,一个叫特木热,他们俩在大音塔拉一带组织起一支骑兵队伍——土默特骑兵蒙民大队。蒙古人一句谚语:“后长出来的犄角比先长出来的耳朵硬。”蒙民骑兵大队成立不久,就打败了县城国民党警备大队,还消灭了有名的土匪黑塔、八面好、四海等全部人马,占领了土默特北部九九八十一屯。斯王爷接连失去一大片一大片地盘,气得他像掉在陷阱里的大笨熊一样,整日嗷嗷叫,他怎能容忍羔羊造反呢?他恨不得一天就把骑兵蒙民大队一口生吞活咽了,好解解心头之恨。

  昨天一大早,斯日古愣王爷的狐朋狗友,蒙古贞臭名昭著的大土匪头子黑虎,派人跟头把戏地送来了凶信儿,说他的一百多号人马被骑兵蒙民大队包围在棺材山,眼看就要完蛋了,恳求他火速增援。如能救他大难不死,愿献上黄金一百两,战马30匹,终生甘当他的鹰犬。兔死狐悲啊,何况黑虎还给那么多好处呢?斯日古愣王爷接到这个信儿,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立刻唤来了保安中队长桑洁。

  桑洁不到30岁,刀条脸、尖下颏;小亮眼珠、吊眼眉,长得皮包着骨头,精瘦精瘦的,仿佛来一阵小风就能把他吹倒似的。别看这个人瘦筋巴骨的,跟个猴子一样,可手脚利落、武艺高强。他幼年习武,身轻如燕,走路如骑马,跑起来一阵风,因此,人们都叫他“追风腿”。追风腿桑洁手使双枪,弹不虚发。传说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百步外枪打香火,百发百中。他出身土匪,因枪打得好,又善于偷盗,被阿四冷王爷看上了眼,便花200大洋买到了府里,成了阿四冷王爷最赏识的一条狗。几年来,追风腿桑洁没少给斯日古愣王爷卖命,有什么危急之事,斯王爷都派他去。这回黑虎求救,斯日古愣王爷派别人去不放心,便命令追风腿桑洁带领一个保安中队的人马飞奔棺材山,去解救大土匪头子黑虎。斯王爷觉得追风腿桑洁一定会马到成功,到棺材山准能把他的好友黑虎解救出来。可到如今,追风腿桑洁领着人马走快一天零一夜了,还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怎能不叫斯日古愣王爷急得抓心挠肝呢?

  斯日古愣王爷在大宴堂的太师椅上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就像驴拉磨一样,在地上焦急地来回走着、走着……

  突然,“咣!”一声,大宴堂的门被撞开了,紧接着滚进来一个浑身上下血肉模糊,跑丢了鞋和帽子的人来。

  斯日古愣王爷一惊,慌忙问:“桑洁,你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原来追风腿桑洁领着一个保安中队,急三火四地赶到离棺材山还有七八里路的时候,有探子前来报告说,黑虎的一百多名匪徒已经被蒙民骑兵大队全部消灭了,现在扎木苏荣政委正领着战士打扫战场呢。

  追风腿桑洁一听,气乎乎地骂道:“黑虎这个蠢驴,一百来口子弟兄,就是一百口猪,也不至于这么快叫人家都给杀了啊!”

  保安中队副问:“桑洁中队长,那我们还去棺材山吗?”

  “蒙民骑兵大队有200多号,我们100多人,去找死啊?”追风腿桑洁狠狠地瞪了那个队副一眼,把马鞭子一扬:“撤,打道回府。”

  掌灯的时候,追风腿领着人马进了娘娘庙村。保安队个个人困马乏,饥肠辘辘,追风腿只好下令下马歇歇脚,吃顿饭再走。

  可保安队哪有好东西,进了老百姓家要吃要喝,吃饱喝足了又抽大烟、泡女人,这么一折腾就到半夜了。

  追风腿不会抽大烟,喜欢玩女人一时还没有相当的。他闹了个酒足饭饱就要走人,被中队副给拦住了。“桑洁中队长,都半夜了,就叫弟兄们在这儿乐呵一夜吧,明天一早再走也不迟。”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追风腿桑洁揉了揉右眼皮:“我的右眼皮一门跳,这可是不祥之兆,咱们还是回王府吧。”

  保安队副说:“没——”他还没等把“事”字说出来,娘娘庙村四周响起了暴豆般的枪声。

  蒙民大队政委扎木苏荣带领战士已把娘娘庙村团团围住,村口、路口架上了轻机枪,战士们像小老虎一样冲进了村。喝得烂醉如泥的保安队员听枪声一响,想开枪手没有准,想快点跑,腿直打摽,都成了瓮中之鳖,谁还能跑得了呢?……

  追风腿桑洁向前跪爬半步,哭哭唧唧地说:“回禀王爷,在娘娘庙村我们遭到了骑兵蒙民大队的包围,弟兄们左冲右突,无济于事,被打得蒙头转向,全完了。我依仗腿快,从死尸里连滚带爬,是好不容易逃出来的。”

  “叭!叭!”斯日古愣王爷脸阴沉得像一张黑牛皮,左右开弓狠狠地赏给追风腿桑洁两个大耳光,骂道:“笨狗熊,其余的弟兄呢?”

  “全被共军打死了。”

  “共军现在哪儿?”

  “还在娘娘庙。”

  “他们多少人?”

  “不到200人。”

  “谁带的队伍?”

  “政委扎木苏荣。”

  “又是这个扎木苏荣!”

  扎木苏荣,斯日古愣王爷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像耗子听到了猫叫,浑身都哆嗦。对扎木苏荣斯王爷是最知根知底的了。他的阿爸苏龙嘎就是当年“贱骨头”起义的首领,他的阿妈也参加了当年的“贱骨头”起义。“贱骨头”起义失败后,苏龙嘎和妻子都是被斯王爷亲手杀害的。斯王爷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年扎木苏荣刚刚10岁。失去了阿爸阿妈的小扎木苏荣开始给巴彦放羊,十二、三岁是给巴彦放马。他给巴彦放马,巴彦不让他骑马,马跑了他就光着脚追,从小就练出了比马跑的还快的硬功夫。扎木苏荣十七、八岁的时候,这个人突然消失不见了。后来斯王爷才知道,这个“贱骨头”加入了共产党,还神不知鬼不觉跑到延安去了。斯日古愣还听说,扎木苏荣在延安还见到了共匪的最大头子毛泽东和朱德,他们还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这不,日本鬼子完蛋没几天,他就从延安跑回蒙古贞,到处撺掇小青年,成立了骑兵蒙民大队。几个月来,扎木苏荣领着骑兵蒙民大队可把他的保安大队打苦了。昨天,扎木苏荣消灭了黑虎不算,还吃掉了桑洁的一个保安中队。兔死狐悲,土匪黑虎完蛋了,斯日古愣王爷仿佛少了一条腿,变成了一只瘸狼。他灰长的眼眉下的大眼珠子冒着蓝火,黑猪鬃一般的络腮胡子扎煞着,厚嘴唇子有节奏地抖动着,对着追风腿发出了疯牛般的怒吼声:“滚出去,传本王的命令,保安大队集合,兵分两路夹击娘娘庙村,和共军拼个鱼死网破。”

  ……


  (1)喳:蒙古语,是的意思。

  (2)福晋:王爷的老婆。

  (3)贱骨头:这里指的是奴隶和穷苦牧民。

  (4)梅林:王府里的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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