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我为什么这样崇拜她?

  一天下午,已经快六点了,我一个人在科里赶写一篇稿子,郁洁忽然来电话,问我:“高干事在吗?”“高干事不在,你找他有什么事吗?”“上次高干事给我们照了几张照片,我们想看看。”“那你来看吧。”我说。她似乎感到奇怪,问我:“你那儿有吗?”我回答说:“我这里没有,不过高干事的我拿得出来。”

  事实上,几天前高少阳在剪裁总机班的照片时,还特别把郁洁的照片在我面前现给我看过。他办公桌抽屉从来不锁。

  “那我来了啊,”郁洁说。

  几分钟后,郁洁果然来了。

  她似乎比那天看的照片瘦了不少。

  高少阳的桌子就在我的斜对面,我走过去,从少阳抽屉里找出了她的照片,两张。

  她说还有和班里战士的合影,我找了找,没有找到。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她站在高干事的桌前,津津有味地看自己的照片。

  “餐具我正在给你买,现在还没有买到。”我说。

  “那就别买了,”她说,“我妈妈走的时候已经买了。魏政委的小车司机从博山带来的,他经常打电话,我们熟悉的。”

  魏政委是军政委,这时在我们师搞整党试点。

  “你妈妈好吗?”我问。她妈妈回去好像已经有半个来月了。

  “还可以。哦,对了,她还叫我问你好的,没机会告诉你。”

  “真的吗?”我笑着说,“该不是骗我吧?”

  “真的。她向好几个人问好的。”

  “你姊妹几个?”

  “三个——两个哥哥。”

  “将来有机会到你家玩去。”

  “好的,就怕你不去。”

  我把她的照片拿一张过来:“这一张给我吧。”

  “不行不行!”她急急地说:“这张不好,太胖了。以后照好的再给你。”

  “第一,我觉得这张不错;第二,将来有好的再换;第三,好的坏的我都要……”

  “明年给你。”

  “为什么?”

  “明年当老兵了。”她说。

  我有点奇怪,心想,难道在这个问题上还有新老兵之分的吗?我于是把照片还给了她。

  “我这张也放这里。等下次一起拿。”她说。

  我觉得也对,高少阳不在,拿了不大好。

  于是我又把她的照片重新放回少阳的抽屉里。

  郁洁说她是提前过来的,现在她们班在底下等她了,于是就告辞下楼去了。

  我和郁洁的友谊就这样纯洁地发展着。但是,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我的心灵和情绪似乎受到严重的压抑。我觉得郁洁也一样。事实上,我们只有在电话里才获得某种自由,某种解放;在电话里,我们可以很自然地表达我们的尊敬、礼貌和热情;在公众场合,我们却十分拘谨,只有在走得很近了,并且确信没有任何人注意时,才轻轻问声好,或微微笑笑;而只要有第三人在旁,即使走得碰了头,我们就照样装着陌生人的样子。这使我们的关系变得像搞地下活动一样,很神秘,不过,这反而又显出它的深沉和真挚,有一种特别的迷人魅力。

  天气渐渐热了。有那么几天,我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心绪不宁。我不知所以。突然,我找到原因了,原来我大约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郁洁了,连电话上也没有遇到过她。我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郁洁的笑脸和声音已成为我的生活不能缺少的空气和阳光了。郁洁到哪里去了呢?

  我在电话中巧妙地向值班的张晓薇打听,才知道,郁洁回家去了。

  我不由得在心里责备郁洁:回家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我盼望她早日回来。

  和走时一样,她的回来也是我事先所完全不知道的。这天傍晚,我提着水瓶走过总机班楼梯下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竟发现郁洁正在上楼,她已经到了楼梯的顶端了。灿烂的夕阳返照着高楼的山墙和楼梯,使她的全身沐浴在一片辉煌的金光之中。

  “她回来了!”我心里叹息道,一直目送她进了门。

  顿时,我感到一股噎人的情绪涌进了心里,说不出是欢乐还是忧伤。

  我为自己的感情感到惊奇:我怎么这样崇拜她呢?!


  9.我的心是一只小鸽子

  “我在复习数理化,准备参加院校招生考试。”郁洁在电话里告诉我说。

  我很高兴,问她还需要什么材料,她回答说:

  “材料都有了,就是没有时间看。”

  此后,我就尽量让自己避免和郁洁见面,电话上也尽量少和她说话,更不允许自己到总机班去。我不愿占用她宝贵的时间,更不愿让她发现我对她感情而扰乱她的心境。

  我这样做,一方面很难受,另一方面却又感到很愉快,很幸福,因为我明白,这是为郁洁好。

  不久,我开始组织举办全师报道学习班。这为我实现自己的想法提供了条件,因为我不得不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学习班的管理和教学上去了。

  根据我的意见并报请科长和部领导批准,这期学习班时间为一个月。参加学习的共三十一人,其中有两名干部,一名是296团刚刚从连队调到宣传股的许怀发干事,另一名是297团的学生官陈永良;其余的都是来自基层各营报道组以及师直和后勤部报道组的报道骨干。

  此外,司令部直政科冯顺林干事和后勤部政工科的王清助理员也参加听理论课,他们分别负责司令部和后勤部的报道工作。

  南招一共有两栋楼,背靠马路的主楼和坐西朝东的西楼。北招建成投入使用以后,由于条件较好,成了安排过往官兵住宿的地方。南招的西楼几个套间就作了家属没有随军的师领导的宿舍,而主楼则基本上成了办各种战士训练班、学习班的专门场所。新闻学习班住在主楼二楼的五个房间:最东头的大房间,以及和它紧挨着的四个四床的小房间。就餐则在对面的餐厅。

  办学习班,最重要的是管理。三十多人,有一个人发生问题,整个学习班可能就办不下去。尤其是在师部,繁华闹市,车辆多,离铁路又近,保证安全特别重要,稍不小心,发生的事你也许想都想不到。此外,也要防止内部发生偷东西或吵嘴打架等问题。三十多人,性格不一,各种各样,也不能保证一定没有会小偷小摸的,如果发生那样的事情,影响也会很不好的。

  为了加强管理,我也住进了南招,就睡在东头的大间里,和战士们住在一起。

  我把学习班分成两个大组,分别由许怀发和陈永良当组长。早上,我们按时起床,由我带队,集体出操。白天,我规定,除集体行动外,任何人出南招院子都必须向我请假,经我批准。

  我对学习班作了四个阶段的安排:第一阶段,到师里集中上理论课,同时,结合研究报纸和大家汇报的报道线索,加深对理论的理解;第二阶段,到师部附近的师直各营连实习——采访和写作,由我批改讲评,确有价值的,向报社投稿;第三阶段,分成两组,由两位干部带队,分别去两个团实习;我先在一个团指导,然后再到另一个团指导;第四步,返回师里进行总结。

  政治部会议室就作为学习班的教室。政治部老主任已经安排转业,现在由张克己副主任负责日常工作。为了表示重视,开课那天,张副主任和徐科长都到会议室看望了大家,张副主任还做了简短的讲话。

  学习班进入第二阶段后,战士们白天到师直各单位采访,晚上仍然回师部。我根据师直部队的分布情况,将学习班分成了四个小组,并一一指定了组长。到警卫连,防化连,高机连及通信营等单位采访的,比较近,来回都是步行;高炮营和工兵营比较远,我让冯顺林干事事先作了联系,由这些单位安排车辆接送。这个阶段,我就回到科里,一边修改大家写的的稿件,一边随时保持与各组的联系,做总指挥。

  我们师属甲级编制,共有四个团,三个步兵团和一个炮团。炮团驻扎在周村北面邹平县,团部离周村大约三十华里。三个步兵团则基本上是沿铁路部署,离师部最近的是296团,就驻守在周村的东南郊,团部离周村大约十二华里,他们的三营离得更近,到周村仅五六华里。另两个团驻扎得比较远,295团驻扎在东边的益都县,离周村一百多里;297团则驻扎在西边的章丘县,也有七八十里。章丘大葱很有名。

  前面的两个阶段很快结束了。我曾考虑,第三阶段干脆各团回团实习,实习完毕就自行归建,学习班也就自然结束,不要再到师里集中总结了。必要时,由我下部队检查一下罢了。这样,即节省了来往的路费,也免除了大家旅途劳顿。这事我完全可以做主。但是,反复考虑,我觉得那样还是不太妥。因为,我认为,这个阶段,实际上是我进一步放手让报道员们自己工作的阶段,这一阶段大家如果能像一二阶段那么认真,则会使他们的实际工作能力得到更好的锻炼。这可以说是学习班最重要的阶段。如果我让他们完全各自回团实习,而且是实习完了学习班就自行结束,大部分战士极有可能就直接回到报道组去了,所谓实习,也就成了一句空话。退一步说,即使战士们回团以后完全按我的要求进行实习,效果也不会很理想,因为,由于是本团的采访本团的,甚至是本营的采访本营的,采访者和被采访者都会因为缺乏新鲜感而提不起兴趣,进入不了最佳工作状态。根据我的经验,一个报道员要提高实际工作能力,最好是到一个陌生单位工作一段时间,至少是体验一下在陌生环境中的采访和写稿的过程。因此,我最后决定还是按照原来的设想,把学习班分成两个大组,在两位干部的带领下,一个去炮团,一个去295团。

  报道员们刚下去,碰巧解放军报特约记者、军区新闻处吕副处长来写296团七连的稿子。296团七连是具有历史荣誉的连队,解放军报几乎每年都要报道该连的消息,吕副处长这次就是奉命来采写该连的稿子的。据他说,解放军报最近准备报道一批先进连队,第一篇就准备用296七连的。吕副处长和我很熟,知道我是从七连出来的,一定要我陪他同去,我只好从命,先陪他去了296 团。

  送走吕副处长后,我就去了炮团,之后又去了295团。我在这两个团先后呆了十来天。然后和295团那一组一起回到师里。炮团小组的战士们已经在头一天下午回到师部了。

  下午,学习班在政治部会议室进行总结,张副主任和徐科长参加了总结会议,并都作了指示;张副主任主要是强调要紧紧围绕中心工作搞报道;徐科长则对坚持新闻报道的真实性问题提出了要求。

  至此,学习班圆满结束。

  重新回到机关上班,我感到一身轻松。

  我发现,虽然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也能够把人管理得很好,但在骨子里,我好像不太喜欢管人,而是更愿意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我体会到,当一个人去限制别人自由的时候,自己的自由也就被限制了。

  在办学习班的一个月里,我经常想起郁洁,但很少见到她。还是在学习班前期,有几个早上,我带着学习班学员们跑步时,看到过她,总机班也在出操。自从到团里去以后,我就再没有和她见过面。电话上也只碰到她一次。那天我从炮团给295团打电话,了解295团那个组的活动情况,正好碰上郁洁值班。“李干事,你在哪儿呀?”她天真地问我,似乎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么久没有看到我了。

  回到科里,我才知道,几天前师里已经组织对全师报名参加院校招生考试的战士进行了一次预考,但成绩还没有出来。

  我们师对预考一直要求很严,通过预考的战士一般都能考上军校。

  我很希望郁洁能通过预考。

  具体组织预考的是干部科张松堂干事,他是安徽宿县人,和我同年入伍,但看上去至少比我大一两岁,显得很老成。他是从297团上来的,已经结婚。据说他娶的是自己老营长的女儿。我们平时交往不多,但由于是老乡和邻居,总有一种比较亲近的感觉。

  我马上去干部科找到了他,告诉他说:

  “有几个报道骨干参加了预考,不知道通过没有,成绩出来后,我想先看看。”

  “没问题,”松堂亲切地说,“成绩一出来我就告诉你。”

  我担心他忘了,此后,一次一次地去问。

  第二天快下班时,我又去了。

  “你来得正好,”松堂说,“成绩出来了。”

  他把我带到里面一个小办公室,然后打开铁柜,拿出一本白纸钉成的本子,放在我面前。

  “这是预考通过的战士的花名册,”他说,“你自己看。”

  花名册做得非常仔细,每个团都是分开的。我先装着仔细地翻看着前面各团的情况,最后才装着随便地翻翻“师直”的两页,在第一页中我就看到了郁洁的名字。

  “没有,看来他们没有考上”。 我平静地合上花名册,还给松堂。

  “今年题目比较难,”松堂说着,把花名册放进铁橱里。

  回到科里,我立即拿起电话。值班的是小张。我问她:“郁洁在不在?”“在,”她说,“但现在不是她值班。”我说“你叫她接电话。”

  郁洁来接电话。我把她已经通过预考的情况告诉了她。

  郁洁显然很高兴,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一放下电话,我却不由得犯起愁来,我想道:

  郁洁要走了!她可能会进军医学院学医,将来当军医。学校在哪里?北京?西安?毕业以后分配哪里去?可能分配到上海,或者就回到苏州去?

  我想到了此后自己和她之间的巨大间隔。

  “如果那样,我们之间的一切也就无从谈起了。”我想。

  在我印象中,许多本来很好的朋友就是这样分手的。何况我和郁洁还算不上真正的朋友!因此,我相信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再去提及那件事了。

  这对我来说将是一个无形的伤口,但我不能不接受。

  我的心是一只小鸽子

  小鸽子不知道

  我没有在朝霞漫天的时候去告诉她

  我不想打扰她宁静美丽的梦

  小鸽子高高地飞起来了

  我是多么欣喜,又是多么悲哀

  你飞向天外

  永远不会回来……

  这天夜里,我把自己的心情写成了这首小诗。

  当我把笔记本合上时,我已经是向自己的梦想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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