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他们有四个小时的时间在纽约等待转车。唯一巴比特想要去看一下的就是宾夕法尼亚旅馆,这是他上次来这里参观之后建造起来的。他抬头举目观望着这座大厦,嘴里喃喃自语道,“两千二百个房间、还有两千二百个浴室!就这一项就压倒了世上的一切。我的上帝,他们的营业额一定会达到——好了,可以设想一下每个房间的价格每天是四到八个美金,而且我猜想有的房间会达到十个美金,况且——四乘以两千二百——或者说六乘以两千二百——好了,不管怎么说,这里还有饭馆以及一切别的设施,这样在夏季里就可以有八千到一万五千个美金的收入每天。而且是每天!我真不敢想象自己能够看到像这样的事物!在那么多的城镇之中!当然了在摩天楼那里的每一个人的个人主创能力都要高于这里的这些虚张声势只会吹牛之徒们,但我还是要把这里的这一切跟纽约的情形相比拟。是的,先生,就是这座城镇,你说的很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好了,老保罗斯基,我敢说我们已经看到了值得看的东西。那么余下来的时间我们该怎么来打发呢?去看电影怎样?”

  可是保罗非常想去看一看客轮是什么样子。“总是想去一趟欧洲——而且,是坐飞机呼啸而去,我一定会的,同样渴望的,在我离开这个世上之前的某一天,”他长舒了一口气感叹道。

  站在“北部大河”一座粗劣的大码头上,他们注视着眼前“阿奎塔尼亚号”那庞大的船尾以及堆堆叠叠的船上构架和无线天线等,由于它身处船坞的围拢之中而见不到下面的船体。

  “我的天啦,”只听巴比特低沉着嗓音说道,“去到旧大陆一趟不会是这么糟糕的一件事情吧,你看一看眼前的这片废墟就知道了,就靠这些怎么能够到达莎士比亚的故乡呢。想一想你在随时需要喝一杯的时候你能够得到吗!咱们现在只需要给某间酒吧打个电话大声命令一句就够了,‘给我送一杯鸡尾酒来,快看这个烦人的警察!’总算还不坏。你还想去看点什么,往那边走走吧,保罗我儿?”

  保罗一时间没有作答。巴比特转过身来。保罗紧紧握着两个拳头站在那里,无精打采地做沉吟之状,好像有些惊恐的样子注视着眼前的客轮。他那瘦削的身形,衬托在夏日里眩目的天色中那座庞大的码头黑影上面,实在是一幅弱不禁风的小孩子状。

  又问了一句,“在另一边你会看到什么令人惊奇之事呢,保儿?”

  怒视着眼前的客轮,他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只听保罗悄悄地说道,“哦,我的上帝!”而当巴比特回过脸来焦虑地看着他的时候,只听他厉声说道,“赶快,咱们赶快离开这里,”说着两个人就急匆匆走下了码头,连头都没有来得及回一下。

  “这简直太有意思了,”巴比特暗自思忖道。“这个男孩子简直一点都不喜欢看到这艘大客轮。我本来还以为他会对这些洋轮之类的发生兴趣呢。”


  Ⅱ


  尽管来说他的心情是欣喜若狂的,而且对列车机车的马力匹数做出了高明的推断,可是当他们乘坐的列车爬到了缅因州群山连绵的山脊地带时,从制高点上他可以居高临下俯视那松木葱茏之中那闪闪发光的列车双轨;尽管在这个时候他脱口惊叹道,“啊呀,我的天啦!”当他发现就在这次旅行的终点,卡塔杜姆柯克小站原来是一辆年久废弃的货运车厢之时;巴比特激情洋溢的轻松时刻还是来临了,当他们两个在桑拿斯昆湖边的一个小码头上坐下来,等待着旅馆把大汽艇开过来的时候。已经看见一只筏子顺着湖面漂流而下了;就在搭成木排的原木以及岸边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这里的水质是清凉的、一眼即能望见水底,只见小米诺鱼在水中翻着水花游动的影子。一位头戴黑毛毡礼帽、手中拿着鳟鱼甩竿的导游,他身上的法兰绒衬衫耀人眼目地那么蓝而鲜艳,只见他坐在一根圆木上边、一言不发地在那儿切削着什么东西。一只大狗,一只良种的乡间大狗,身披黑色间有灰羊毛色的毛皮,一只悠然自得而沉吟不止的大狗,正在那儿伸着爪子一阵抓搔、嘴里哼哼唧唧不耐烦的样子,安然自得地睡在那儿。浓烈的阳光普洒在清碧靓丽的水面上,挥洒于芳香油树绿色镶金浓密碧透的枝杈间,还有那些银亮色的白桦树以及热带蕨类植物也都在烁烁放光,隔着湖面的那一边群山峰脊隆起在一片热烈而夺目的光芒之中。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宁静与祥和之中、犹如神圣之境一般。

  静静地,他们沿着小码头的边缘游荡着,时不时把两只腿荡进清碧的湖水中。这里这种温和而安闲的气氛不禁浸入到了巴比特的内心深处,他不由自主嘴里默默低语道,“我想就坐在这里——在这里坐上一生的时间——手里刻削着什么东西——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再也不要听到打字机的声音了。还有斯坦利.格拉夫发脾气的声音。以及罗恩和泰德吵架的声音。就这么坐在这儿。一定的!”

  他伸出一只手拍打着保罗的臂膀。“你在这里感觉如何,你这个小瞌睡鬼儿?”

  “哦,简直是太好了,乔治亚。这里有某种让人感到永恒的感觉。”

  只有这一次,巴比特感到有理解他的感觉了。


  Ⅲ


  他们乘坐的大游艇转过了拐弯之处;而在湖面的水头位置,在一座山峰的斜坡之下,他们看到了即将入住的那家旅馆中心位置上的小小餐室,还有那些由短粗的原木搭建而成、用作卧室的幢幢小木屋成半圆形排列在那儿。不一会儿他们就靠岸登陆了,在经受住了此前已经来到这家旅馆整整一个星期时间的那些常客们不住眼的一番审视挑剔之后。他们各自进入到属于自己的小木屋里,这里面都有一架很高很大的石头壁炉,他们都显得如此的匆忙,正如巴比特所表述的那样,急着想要进去“穿上一身合体的男性服装。”不一会儿他们又走出来了;保罗身上穿着的是灰色外套加一件轻柔的棉质白衬衫;巴比特所穿的是卡其布衬衫以及一条肥大而有些空荡荡的卡其布裤子。这两件衣服都是崭新的卡其布材料;他鼻梁上挂着的无框眼镜看上去很明显就是属于城里办公室里的那一类人;他的一张脸孔看着也没有日晒而成的紫铜色,只是城里人那样有一点红扑扑的面色。他在这个地方发出的是一阵不和谐之音。但是他在这里所得到的是难以想象的极大快乐,他把他的两条腿伸进水里去啪啪击打着平静的水面,嘴里欢快地嗷嗷叫着说道,“你看,我们这是不是已经返璞归真了呢,嗯?”

  他们站在旅馆前面的那座码头上。他冲着保罗眨了眨眼睛,从后面的裤兜里面掏出来一小块儿口嚼烟,这种粗俗不堪的作为在巴比特家中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他咬进嘴里一块,一边睒着眼一边摇晃着脑袋手里示意道,“嗯!嗯!或许我并不是急着想来一块口嚼烟!你来点怎样?”

  他们两个互相之间理解地注视着会心地一笑。保罗伸手接过来一小块,也含进嘴里咀嚼起来。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下巴一个劲儿地动着。他们面目宁静地一个接一个吐出了口中物,把它们吐进那平静的水面之中。他们舒心地伸展着身体,高高地举起来两只手臂,弯腰弓背摇动四肢。从遥远的山峰那边传来列车突突运行的沉闷声音。一条鳟鱼跃出水面,翻了个水花掉进水中,荡起一阵银色的波浪涟漪。他们两个不禁一起惊叹了一声。


  Ⅳ


  他们在各自的家庭赶来之前有一个星期的空闲时间。每天的夜里他们都计划着第二天早晨早早起来赶在早餐之前出去钓鱼。可是每天早晨他们都赖在床上一直到早餐的铃声响起之时,舒舒适适地享受着没有一位胜任的妻子在身旁催促起床的大好时光。这里的清晨极其寒冷;因而在他们穿衣服的时候就会感到炉火是这么的温暖适人。

  保罗总是那么严格地保持着洁癖的习惯,而巴比特则沉浸于脏兮兮的状态里,直到自己感到实在过不去了才刮一刮胡子。他认真呵护仔细珍视着自己卡其布裤子上的每一点油污以及沾在身上的每一片鱼鳞。

  所有的早晨他们都在悠闲的垂钓当中度过,或者漫步在昏暗潮湿露珠闪闪的小径上,欣赏两旁那些繁茂的蕨类植物以及点缀着猩红花盏的苔藓草丛。整个下午他们都躺着睡觉,当夜晚来临之际他们就与那些导游们一起玩布饰扑克。在这里玩扑克牌对于那些导游们来说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们不会互相之间交头接耳;他们拿着这些油乎乎一层的纸牌洗牌时那种凌厉粗豪的手法态度几乎可以说是对这项“运动”的一种威吓;而乔.派拉迪斯,这位导游之中的老K,对那些手法稍微缓慢的人极尽挖苦嘲弄之能事,甚至威逼着他们退出牌局才肯罢休。

  等到午夜时分,当保罗和他两个蹚着散发出浓烈气息湿漉漉的青草,黑暗中脚下绊着那些杂沓纠结的松树树根,一跌一撞回到自己的小木屋里时,这个时候巴比特就会极其高兴,因为他不必对他的妻子解释这一夜他都到哪里去了。

  他们并不做过多的交谈。摩天楼体育俱乐部里的那种固执己见神经过敏式的话唠作风已经在他们身上一洗而光了。而当他们进行交谈的时候,他们就不知不觉间回到了大学时光那天然纯真的亲密感觉之中了。有一次当他们驾着独木舟溯流而上到达桑拿斯昆湖边之时,看到这里有一条两岸全是碧绿茂密的绣线菊丛遮蔽其间的小溪。浓烈的阳光普照在绿树丛林之上,可是在树荫影下却是宁静到令人昏昏欲睡的感觉,而且水面上也波光潋滟泛着金光。巴比特把手伸进清凉的水中一阵搅动,不觉沉吟道:

  “我们竟然一直没有想到一起来缅因州这里!”

  “没有。我们从来就没有按照自己心里的想法做些这样的事情。我期盼着能到德国去跟我的祖辈那里的那些人们生活在一起,在那里学习拉小提琴。”

  “的确如此。还记得我是多么想成为一个律师或者从政吗?我依然还觉得我可以从事得很不错的。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嘴皮子上的功夫还算了得——不管怎么说,我反应迅速、行动果断,可以用我的脚趾头来思索,高谈阔论方面滔滔不绝实在了得,当然了这些天赋在从政方面都是不可或缺的。我的天哪,泰德想要去法律学校读书,这甚至连我都没做到!好了——我猜这一定是早就设计好了的。米拉实在是一位好妻子。而希拉所说的也不错,我的保儿。”

  “是的。就在这儿,我已经设想好了许许多多的方法要让她感到开心。我能感觉到生活会是另一种样子,既然我们现在已经休息得很好了,我们就可以回去重新开始全新的生活了。”

  “我也希望如此,我的孩子。”接着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说,天啦,这样简直太好了,能跟你在一起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这么虚度光阴、玩玩纸牌、不紧不慢地做些事情,你这个老盗马贼!”

  “好了,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乔治。这几乎可以说挽救了我的生命。”

  由于这番感情的真切流露都让他们两个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接着他们就嘴里一连串的咒诅,以证明他们都是一些粗狂豪放的本色大好人;又是一阵深思熟虑一般的静默,巴比特吹起了口哨,保罗一阵嗯嗯哈哈,然后他们就挥桨返回了旅馆之中。


  Ⅴ


  尽管说是保罗看上去有些烦恼悲伤的样子,而巴比特扮演的是呵护有加的长兄形象,可是保罗已经变作眼光清澈、无比快乐的心情了,而巴比特则深深地沉入到急躁难耐的状态之中了。他越来越透露出深藏心底的厌烦与不快之色。起初他还对保罗扮演着机敏的小弄臣角色、想方设法也要为他寻找快乐;可是到了这个星期的末尾时候,却是保罗在扮演一个保姆的角色了,而巴比特则接受着他的多方管护,就像对一个真的关怀备至的保姆那样屈尊纾贵全盘接受了。

  就在他们各自的家庭来临之前的那一天,只听旅店里那些女客人们兴高采烈道,“哦,简直是太美妙了!你们一定会感到无比欣喜的;”这样平常的一些社交辞令促使着巴比特跟保罗两个也强装出欣喜若狂的样子。可是他们早早上床睡觉的时候却是怀着无比郁闷的心情的。

  当米拉出现的时候她立刻就说道,“现在,我们希望你们男孩子们还像先前那样随便玩耍,就像身边没有我们一样。”

  第一天的晚间,他呆在外面跟导游们玩了一整夜扑克,只听她平静而快乐地说道,“我的天!你真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坏蛋!”而第二天晚上,只听她昏昏欲睡地嘟哝道,“我的天,难道你每天夜里都必须要出去不成?”第三天晚上,他就没再去玩扑克牌了。

  他现在每个细胞里面都疲惫透了。“太有意思了!难道出外度假对我会一点好处都没有吗,”他忧心如焚地说道。“保罗就像一匹小雄马一样欢蹦乱跳的,可是我敢打赌,我比来到这里之前还要暴躁怪癖、心情不畅得多了。”

  他在缅因州一共呆了三个星期的时间。而在第二个星期的末尾他才感到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开始享受生活中的乐趣了。他计划着要远足去爬“酋长山”,而且还要在“厢车池塘”那里立营地搭帐篷过夜。他的身体极度的虚弱,可是心情非常的快乐,就好像他已经在清理自己体内血管里那些有毒的因素、而在补充进去有利于健康的新鲜血液一般。

  他再也不为泰德痴恋某个女招待的事情而烦恼了(这已经是他今年的第七桩悲情事件了);他跟泰德两个一起玩接球游戏,而且还满怀自豪地教给他如何把甩竿甩进松木葱茏平静如镜的“斯科瓦特池塘”里去。

  最终只听他叹息道,“真见鬼,我怎么感到开始享受我的这个假期了呢。可是,好了,我感到自己实在是好多了。而且这一年一定会是非常不错的一年!或许‘房地产董事会’要选举我为总裁吧,以取代那些位像查恩.莫特那样昏庸无能装模作样的老式冒牌货。

  就在回家的路上,无论什么时候当他走进吸烟车厢里去的时候,都会为离开他的妻子而感到一阵负罪感,并且为了将有这种感觉而非常气恼自己,但是每一次他都会以最终胜利者的姿态暗自说道,“哦,这一定会是非常不错的一年,非常非常不错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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