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娘采野果挨批判

  1959年秋的某个星期天午饭后休息片刻,我家住的那间小屋子里,小弟小妹和邻居家的好几个孩子正围着一只竹篮子,坐在地上,伸出脏兮兮且又枯瘦如柴的双手,津津有味地剥吃野果子。

  淡队长突然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手夺过竹篮子,冲了出来,吓得几个孩子号啕大哭。他一边吹响口哨,一边叫喊,紧急召集社员开现场批判会。

  社员们不知出了什么事,一窩蜂聚集到厅堂里。淡队长厉声叫出我母亲,让她站在厅堂的中央。他提着半篮子野果在大伙面前亮相,旋转一周后声嘶力竭地指着母亲嚷了起来:“……你本来是个老贫农,老模范,但经不起困难的考验,无视组织,无视纪律,未经允许,私自采摘毛栗子。归根结底还是阶级觉悟太低,个人主义思想太严重,当了资产阶级的俘虏。我们要彻底割断资本主义的尾巴,同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划清界线,坚决抵制不利于大集体建设的一切行为与言论,无条件保护社会主义的集体利益……”

  淡队长头脑发烧膨胀,恨不得一个巴掌拍倒我母亲。他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杀鸡给猴看,边吼边将毛栗子倒进天井的污水沟里。

  弄得社员们迷迷糊糊,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有个平时就有点调皮的社员倒还算清醒,他不得不发话了:“队长,我历来头脑简单,是根直肠子,今天想弄个明白,休息时间到山上采野食填肚子,到底错在哪里?”

  淡队长振振有词:“影响不好,动摇军心,会泛散大伙走集体化道路的信心。”

  有人领了头,众人壮胆了。邻居老大爷喊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大家都空着肚子,您还是想想办法,让大伙的土钵子里多放几粒米吧!”

  另有人理直气壮地吼起来:“谢婶是下工以后上山的,没影响出工,没损伤集体,没偷没抢,光明正大,为啥干不得?”

  淡队长也不示弱:“她是老贫农,以前劳动很积极,在大伙心目中很有份量。她应该带个好头,不是带头去干消极的私活。”

  老大爷今天豁出去了:“老贫农就可以不吃饭,她应该带着大伙去饿肚子?领着大家一块去见阎王爷!是不是?”

  平常几乎不再出面的老队长闻大伯也开口了:“她出工积极,下工后采野食,克服困难,填饱肚皮,才有力气出工,才有精神干活,搞好集体生产,不能算干坏事。”

  我感觉队长今天的确有些过份了,不解地问道:“队长,队里收工后社员可以干什么事?”

  “休息就是休息,劳逸结合,养精蓄锐。现在是集体,不是过去的单干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组织,无纪律。”

  老大爷抢话:“集体,集体!开口集体,闭口集体!走集体化道路不就是为了让大伙共同富裕吗,淡队长,您看看现在的结果。您凭良心讲句话,现在大家富裕了吗?”

  全场一片起哄,现场会已经成了反戈一击的发泄,再也没有人站出来支持淡队长。

  父亲却担心淡队长再仗势胡闹,让他妻子受不了,赶紧说:“好啦,好啦,我们以后不去采了……”

  那个调皮社员放声道:“谢叔,您就总是装老好人,大是大非不要含糊。我今天就要闹请楚:淡队长,你有能耐管我出工,你说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绝对服从。但你没有权力管我下工后干什么,只要我不偷不抢,不干坏事。”

  淡队长没想到平常总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社员,今天却几乎全部翻脸了,心头不免有点发慌,不得不暂退一步,但又不能丧失队长的尊严,便硬着头皮装腔作势:“好,今天我也要讲清白,大家千万要记住。谁影响出集体工,谁就是坏分子,我就斗争谁。”

  他气急败坏地将竹篮子翻过来,将余下的毛栗子全部倒进沟里后又将篮子狠狠地扔到地上,甩手而去。社员们蜂拥而上,争先恐后跨到阴沟旁,空着手抢捡那些如针扎一般的毛栗子。

  母亲受此侮辱,冲进自己的屋子里,绝望地失声痛哭。弟妹们也伴在妈妈身边哭泣,望着骨瘦棱棱的几个孩子,母亲又不得不打消那不祥的念头……


  16.6  幼妹不幸丧小命

  幼儿园早就散伙了,托儿所没几天就撤消了,孩子各自回娘家。我的小妹妹本来无病,但缺乏最起码的营养与照顾。两岁了,体重约十斤,骨瘦如柴,成天搭拉着脑袋,还走不稳。母亲出工后,只好让她独自躺在床上。每次下工后,母亲都是急步奔回屋里,第一眼看小女。

  还是1959年秋,这一天下工进屋,看到女儿又从床上滚了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母亲赶紧抱起来,手感同平日不一样,冰凉而僵硬,急将手指放在女儿的鼻孔处,一直担忧的那个恐怖时刻终于来临。

  母亲如同从自己胸窝里撕裂出半颗干枯的心肺,痛不欲生。同第一个女儿的夭折截然不同,她抱着小女儿的尸身,像疯子一样跑到野外放声大哭,泪水多出了好几倍,湿透了自己和小女的衣裳。此时此刻,说得高调与漂亮一点是她阶级觉悟高,要正确对待眼前的暂时困境与不幸,只能将悲伤和某种不明不白的情绪深深地埋在心底,背着众人发泄:

  妹仔啊,妹仔,我的肉,你太造孽,生在这个世界上,爹娘捡不到一个蛋,买不到一片烘糕,弄不到一块糖,这些你都没沾过,你寃枉做了两年人。

  妹仔啊!妈没法支配自己,妈妈只有下地干活的命,妈没有尽到当娘的责任,妈不该在这个时候生下你,妈有罪啊。

  妹仔啊!你来的不是时候,你走了也好,到阎王爷那里去躲一躲,暂时不要再重返人间……

  广大的乡村,各行各业都在走下坡路。主观的狂热完全背离了客观规律,必将遭到大自然的残酷报复。敞开肚皮吃了公共食堂几天饱饭的农民,现在最倒霉,仓库里的储备啃完了。老天爷似乎要严惩不贷了,从他们的肚子里面彻底挖回来。农民的生存环境受到残酷的威胁,社员的生产积极性受到严重的挫伤,农村陷入了可怕的恶性循环。粮食产量大幅锐减,干部们依然虚报表功,上交的公粮斤两未降,生产队的谷仓很快见底,成人也降到每天只有几两米。

  被公共食堂“解放”出来的家庭主妇,在“妇女半边天,男女平等,同工同酬”的口号下,只能全天出工。秋收之后紧接着就是筑路修水库,或者毁山垦荒。哪怕是女人独有的例假,也不得不照常踩在结了冰的田野里“战天斗地”,积肥沤凼迎来年。淡队长还时时另眼盯着母亲,母亲不得不“严格要求自己”,处处防范他抓辫子。

  一家人风雨无阻从早到晚干一年,除了食堂里的那顿只够垫底的便饭外,到了年底都未见分文酬金。社员各自的小屋子,没有任何可以入口的食物,还不准生火,即使是喝半口凉开水,也得端着杯子跑到食堂里去讨,往往还会遭到厨房管理人员的白眼……

  11岁的大弟弟和7岁的大妹妹上学,4岁的小弟弟挑不起照顾2岁小妹的重担。可怜的小妹妹,只有走自生自灭这条不归路,每天除了号哭就是抽泣,哭累了就半死不活地昏睡着。她身上还长出不少的疱,将母亲吓得心惊肉跳,不得不向淡队长请假:“队长,我细妹仔身上有很多红疱,我今天请个假,带她去卫生所看看。”

  淡队长满不在乎:“蚊子咬的呗,没多大关系!”

  “不像蚊子咬的,怎么会有那么多?我担心……”她不忍心将大女儿夭折的天花病魔说出来。

  “啊,你是担心孩子‘出麻子’吧,不会的。政府措施那么得力,这病从53年开始就绝迹了。”

  为了孩子,一世不示弱的母亲今日彻底服软了,她满眶泪水,拱手向淡队长作揖,只差没有跪下去:“队长,我还是不放心,你做做好事,准我半天假,我带孩子去看一看。队长,您行行好吧。”

  淡队长一甩手,阴阳怪气地说:“我不能对你一个人搞特殊,你休工可以上山摘毛栗子,难道就不能带孩子上卫生所看病?”

  恶言一出,反而使母亲彻底清醒了。但她只能将满腹的怨恨压在心底,不再吱声,不再求他,转身离去。

  当天收工后,母亲和父亲抱着小女儿赶往卫生所,昔日的郎中都集中在这里,每天坐班,无人上门服务了。此时天空已全黑,所里只留下一个年轻人值夜班,他诊断不出小女孩的病,给了一盒清凉油和几片什么药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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