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农村创办大食堂

  国庆九周年前后的同一个时间段,乡村里的社员们敲锣打鼓庆祝人民公社成立仅过三、两天,就发生了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举世无双的巨变。

  随着形势的迅猛发展,闻大伯与父亲等这一批生产队的壮年骨干跟不上步伐,必然淘汰出局。一切都要服从“多快好省”的总路线方针和"大跃进"的发展形势,上级一句话说了算,外村一位姓淡名有余的年轻人调来担任花瓦屋生产队队长,带领社员跑步奔向"共产主义"。

  这一天他兴致勃勃地开始传达公社党委的决定:“同志们,今天要告诉大家一个任何人也想不到的天大喜讯。你们先猜一猜。谁猜准了,我向上级请示,我给高手让位,请他当队长。”他停顿下来,笑嘻嘻地扫视着。

  社员的兴趣顿时被激发,有人说是公社放电影,有人说是评劳动模范,还有人说是某某家里办喜酒……淡队长一一摇头,在一片催促之下,他显得特别激动,放声说:“同志们,我说你们猜不到吧。乡亲们,共同富裕的日子终于来临了。现在我正式宣布,从明天开始,三天之内队里要办出大集体的公共食堂,大伙都熄掉自己家里的小锅小灶,全体人员都到公共食堂吃大锅饭,不要钱,而且不定量。”

  不知是不相信队长的嘴巴,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众人惊过于喜,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嗯,你说什么呀,当真的事?”

  “同志们,我堂堂队长,规规矩矩的社员大会,要对上级和各位父老兄弟负责,敢胡言乱语吗!”他放开嗓门重复了一遍:“两天后请全队老老少少,所有的人都到队里的公共食堂吃饭,不定量,不要钱!”

  会场顿时轰动起来,不少人激动得站起来,只会发出“哇!”的欢呼声。父亲止不住兴奋,却情不自禁地问:“队长,吃几天?”

  “哎呀,谢叔,你怎么只想吃几天。同志们,不是几天,几十天,而是一辈子,只要我姓淡的还活着,保障大伙天天吃饱饭!”

  此时此刻,淡队长已经控制不住这空前欢腾的场面,当然他也不想强行中止大伙从未有过的喜悦,只好拉大嗓门,布置工作:“这两天不出工,只安排搬家,全队的人都集中住花瓦屋,原则上每户只住一间,能睡觉就行了,有两代夫妻的可分两间小点的。花瓦屋的住户明天就要将多余的房子腾出来……”

  不知道给大伙吃了什么迷魂药,一个个喜笑颜开,本来是八人大轿也抬不出老家的社员,无半点恋意就抛弃了世代相传的祖屋﹔生来就单家独户各就各位的山民,无任何纠纷就接受了重新分房的方案。老主搬出,新主搬进,仅两天功夫,全冲百余人近三十户全部轻装上阵,乔迁新居住单间,实现了有史以来的大洗牌,不知跨越了多少个世纪,几乎又回到了原始社会的群体聚居。

  家里除了我之外,剩下的六口分割到四处,父亲独自一人住在猪场里养猪,养猪场是只花了两天时间由旧农舍改建而成的,这里喂养着从各家各户无任何条件收集过来的几十头牲猪。三岁的小弟“启书”进了大队办的幼儿园,一户农家的门口挂块幼儿园的牌子就成了,六岁以下的数十个儿童都集中在这里,包吃包住,但不许回家。先年出生的周岁小妹"秧桃"送进了生产队办的托儿所,近十个婴儿交给了两个年近七旬已管不住自己的老妇人。母亲带着十岁的大弟和六岁的大妹搬到了花瓦屋。

  在"共产风"这股暴风骤雨的推动下,不到一个星期,全县农村就以排山倒海之势,彻底摧毁了数千年来单户宅院与个体自给的人类生存模式,也甩掉了农业合作社初见成效的“按劳分配”,“共产主义”的“人民公社”与“公共食堂”的“大锅饭”遍地开花。原本一盘散沙的广大草根农民,可谓平平稳稳地实现了“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的伟大目标。可以说,仅仅一步就跨入了 "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 。


  16.2  社员喜食大锅饭

  周六下午,我从县三中回到家里,还未进门就大喊:“爸,妈,我免费寄宿啦!”走进小院却吓了一大跳,不仅空无一人,而且屋里屋外一片狼籍,灰土、垃圾与家具混杂满地,家里已经搬迁了……

  我来到花瓦屋,找到新家,这间房子虽然是瓦房,但只有二十多平方米,一家人只是睡个觉,仅从老屋搬过来两张床、一个柜子、一口木箱、一个桌子、几条凳椅。

  母亲告诉我:“生产队办公共食堂,吃大锅饭。只要将衣服和睡觉用的东西搬过来。这样也好,我再也不要为柴米油盐担忧了,每天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就行了。”

  我问母亲:“妈,那外边的劳动你吃得消吗?”

  “有些劳动比家务活重了一些,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干活,热热闹闹,倒是很新奇,很开心。”我告诉妈妈,学校里也办公共食堂,不要一分钱,我就成为寄宿生了,再也不用在周大娘家里自烧自煮了。

  母亲兴奋异常:“那太好了。托共产党和毛主席的福,真是喜事多多,你爸办猪场,可以算半个工人吧,只有我是农民,但什么也不愁,带着五伢和大妹仔轻轻松松过日子。只是你小弟小妹这么小就同我们分开了,我每天都要出工,不能去看他们,我不放心啊。”说着说着,眼珠子红了一圈。

  屋外传来了三声响亮的口哨声,母亲说:“开饭了,快,吃饭去。”我跟着母亲走出那间屋子,只见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小倾巢出动,挤进大食堂。

  食堂设在正中央的厅堂里,房子很大,分上下两厅,中间还有天井。厅堂的正上方挂着毛主席像,一条“人民公社是桥梁,共产主义是天堂” 的大幅标语占满大厅左右两个墙面。满屋都摆着大方桌和配套的长板凳,大伙可以规规矩矩地坐下来进餐,如同以前各家办喜事请客一样,气派非凡,热闹异常。

  桌子中央摆着一大盆南瓜,还有一大碗辣椒炒猪肉,大伙先朝着荤菜一块下手,边吃边聊。与我家同桌的闻大伯对着他老婆和我妈说:“办公共食堂,你们这些家庭妇女最占便宜了,以前整天围着灶台转,现在是饭来只需张口了。”说着张开大口,塞进一块大肥肉,惹得大伙都笑起来。

  母亲回应:“最占便宜的不是我们妇女,而是单身汉,以前吃了上顿懒得做下顿,饿得像只瘦猴子。现在不仅一日三餐,而且差不多每天都能吃点荤菜。你看看他们,两、三天就喂胖了呢。” 大伙又以笑声响应。

  眼前是不是“共产主义”,人人都关注,但谁的心里也没底。几个中青年边吃边议,一个说:“现在吃饭不花钱,没钱无所谓,有钱也不要买东西,钱已经没用了。这就是共产主义。”

  一个单身社员的筷子在荤菜碗里翻来拌去,有些不过瘾,他说:“唉,尽是辣椒了。听说共产主义的特点就是按需分配,要什么给什么。我只吃了三块肉就光了,这个样子怎么会是共产主义呢。”

  有人立即接话:“三块最大的肥肉都给你抢走了,还要呢。按你的要求,共产主义就是遍地都是大肥猪,满屋都是啃光的猪骨头。”又惹来一大片笑声。

  我的小学同学年纪少一些,毕竟上过几年学,讲话也显得“知识”一些:“苏联老大哥还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我们中国就更不是了。”

  我的另一位同学放下碗筷,一本正经地说:“对,现在还不是。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水平就是了。”

  大我两岁的同学站了起来,说:“你这话只讲生活水平,不对。应该是‘点灯不用油,耕田不用牛’才是共产主义。”又转身对我说:“谢瑞和,这里只有你是中学生,小知识分子呢,你说说吧。”

  我埋头吃饭,却竖起耳朵听着,心里也是甜滋滋的。中小学的老师都反复说过,社会主义的最大特点是“按劳分配”,共产主义的最大特点是“按需分配”,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可是做梦也没有料到,刚跨进中学的校门,学生上学不交钱了,农民吃饭不记账了,按劳分配原则取消了,货币也没有多少用途了,这不都是共产主义的特点吗。不过现在物资还不够丰富,还没有达到“按需分配”,“需要什么就给什么”的水平,应该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

  既然被老同学将了一军,我不得不应付一句,套着老师曾经说过的初级与高级,便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想现在这个样子还没达到按需分配的水平,应该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顶多只能算初级共产主义吧。”

  一位老同学赶紧说:“你们看,你们看,有知识就是不一样,分得清初级和高级。”大伙又笑了。

  五十来岁的老大伯却在一旁冷言冷语:“你们高兴得太早了,这样吃下去,我看队里还能坚持几天。”

  隔桌的淡队长插上话:“大伯,您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怎么又在散布消极的言论!”

  老大伯却不示弱:“我们都是农民,难道还要别人养?”

  淡队长叫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问我?仓库里有多少谷,你当家的难道不知道?敞开肚皮吃完了,仓里能长出谷来?”大伯此言一出,倒让不少人如梦初醒,不由自主地将碗筷放到桌子上。淡队长摸了一下脑袋,似乎觉得这老东西说得有点道理,但满脑子灌满"共产风"的这位领头人急中生智:

  “大伙不用担心,我们自己的吃光了,可以向政府和兄弟单位求援,共同富裕嘛!这就是共产主义的优越性。有我们队干部的精心安排,还有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大伙天天辛辛苦苦下地干活,难道还会饿肚子不成。”

  老大伯的老伴瞥了老头子一眼,说:“一切都有淡队长当家作主。你一个老家伙,多管闲事,少说几句不行吗。”

  其实,大伯一辈子也没见过多少世面,想到毛主席和人民政府的恩情,他无法否定队长的回应,却也解除不了心中的疑惑。便说:“好……好,我不说了,过共产主义,那就等着瞧吧。”

  开端的公共食堂,的确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人们无牵无挂,日子过得既新鲜又轻松。食堂过几天或宰几只鸡,或杀一头猪,不时有点荤。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头一回,妇女不用起早贪黑屋里煎,男人不必披星戴月地里熬。况且大伙都能敞开肚皮吃饱饭,真正实现了数千年以来梦寐以求的“酒醉饭饱”,实实在在地尝到了“共产主义”的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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