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书屋沸腾。程丽、季小麦、余伟正围着刚刚来书屋报道的米安多问长问短,仿佛她走了一个世纪。罗大可系着一条红色羊毛围巾,一旁悠然吸烟,看着眼前一切,喜色难掩。赵平脸上的笑意也多过往常,他坐在炉子近旁,不时给炉子通风添煤。天亮时分隔壁传来的各种动静不时在耳畔回响,他心潮汹涌,渴望某一天自己能跟季小麦相拥而眠,打造出同样的声响。

看到米安多,孟宪启心头一热,沉重的心瞬间舒缓。她走了太多天。虽然从未怀疑从未担心她不会回来,可是十几天实在太久,他已经不习惯生活里没有这个女人。还没等他说些什么,米安多已经迎上来抱住他。老友别后重逢,所有的念想都在这一抱中释然。程丽说:

“米老师!你不在这些天,孟校长天天在书屋待到很晚。他在等您。”

“没晚过罗馆长。”孟宪启难得开玩笑。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您再不回来,罗馆长就要登寻人启事了。”季小麦接着说。

“我担心你再不回来,罗馆长恐怕也要失踪了。”孟宪启跟着说,众人点头。

罗大可对米安多的爱太耀眼,无人不知。

“我请客。我们一起去好味菜馆怎么样?”程丽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十几天里,她过得惶惶然。米安多于她而言,不仅是朋友,还有导师、闺蜜等多重意义。她不敢想象在未来的日子里,在赵平已经远离的桃花吐,米安多也消失不见。她要为终结了一场莫名担心而庆祝,加上,她看得出这几日季小麦心绪不佳,她要活跃下气氛,为小麦,也为自己鼓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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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在好味菜馆坐定。赵平去孟宪启家取酒。程丽忙着点菜,干豆腐炒青椒,酸菜炒粉丝,萝卜炖牛腩一类家常菜。

“罗馆长!他家有溜肥肠。咱们要一个不?”程丽犹豫不定。

“可惜了。”罗大可故意翻着白眼。

“怎么?”程丽不解。

罗大可叹气加摇头,貌似遗憾至极。

“你们罗馆长是秘制肥肠的高手,他不肯屈尊吃外面的。”

“我跟老板说说,咱们可以自己去后厨做。”

“唉!”孟宪启见样学样叹气加摇头,“你们罗馆长不会去的。从古到今,他所用主料、辅料必须自备,且缺一不可。”

众人啧啧不已!

欢腾中,米安多拿出一条红色羊毛围巾,系在孟宪启脖子上,说:“一件小礼物,希望孟校长喜欢。”

孟宪启低着头,认真端详围巾,说:“好啊!‘红’运当头。”

众人一齐鼓掌,酒菜齐全后又一齐举杯,欢迎米安多归来,祝贺孟宪启、罗大可‘红’运当头。室内温度明显升高。

孟宪启,米安多,罗大可,三人终于汇齐,齐全了,站成一条线,笔直的线,几何学里的180度。三个人相加而后的180度,不是100度。100度就是沸点了。米安多坐主座,两边坐着孟宪启与罗大可,美丽的三角,稳定的三角,牢固的三角。

三角形的内角和是180度,极其完美,无与伦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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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腾中,季小麦略显安静,双眼一直在孟宪启的脸上搜索着,心里忐忑。孟宪启知道她在等待自己带回的结果:

“和乡长谈过了,没有结果。”

“我们的计划不可行?”

“他听不进去,不走心,只一味给我上课。”孟宪启简单讲了事情经过。

“他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乡里通过了,县民政局也过了,据说还有土地局一类,然后县里要有个最后批复。”

“我们还有机会吗?”季小麦眉头锁到一处,能拧出水。

“不知道。但眼下似乎还不是最后。”孟宪启语气跟平时一样不紧不慢,脸上无悲亦无喜,像极《影子武士》165的武田信玄,敌军围困,地动山摇,他不动如山,如七星山。米安多迷恋他这副样子,相信他无论在怎样的偏僻荒寂之处都会开出一条羊肠小径,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虽说一路跛行,但不怕跌倒,渐渐的后面会有人跟过来,跌倒了再爬起来。

早上,她听完罗大可说起这事儿,分析说孟宪启一准比谁都不愿意,当然,也一准比谁都沉得住气。

无人说话。

孟宪启像似自言自语:“300亩桃花坡,一地顽石、劣草、杂树,看无可看,取无可取,用无可用,派啥用场都成本巨大,如今却开始有人待见了。”

“说到底,”罗大可脸色深沉,喜气不再,“格里高利.麦列霍夫与日瓦戈医生是一样的命运。时局变化莫测——没有肥肠稳定,味道也差。各种利益交错,指令跟灯笼一样高高挂在电线杆上,人们无法辨明方向,要么随波逐流,要么鼠样随波逐流。”

余伟没听懂,低声问赵平:

“他们说的我不懂,在说电影吗?”

“在说电影里的主人公。”

“哪个电影?”

“《静静的顿河》166与《日瓦戈医生》17。”

“哪天你找给我看看。”

“你看不了。”

“凭啥我就看不了?”

“片子都太长,你坐不住的。”

“多长?”

“三四个小时总有的。”

余伟叹气,听到程丽说话:

“我妈说这叫早走一步赶上穷,晚走一步穷赶上,不早不晚走在穷命上。”

孟宪启点头:“你妈说的没错。那些人人都知道的好东西,那些一眼望去可用易取的东西,比如七星山的青石,总是最先被开采,被拿走。到最后,那些先前不被看好的东西也开始被开采,被拿走。早晚都要拿走。”

米安多心有所动:

“其实,”她迟疑片刻,“教育也是如此,那些最先被关注,最先被培养的常是好学生,那些所谓好学生将来能否按照上天赋予的才华发展,或者能否按照自己的本真发展,全看运气。”

“所有的学生,如何发展,要看运气,也要看努力。”孟宪启一饮而尽,连干三杯。赵平频频为他斟满。

“一些时候,他们是被错误引导的,按照老师或家长希望的方向发展,荒废了天意,或内在资质。” 罗大可说这话时,貌似心不在焉。他想起了被炸毁推平的图书馆。米安多则想起刘国栋。

“庸人指路,庸人标准,或成庸人,或成废人。”米安多声音很低,完全自言自语。

“所以有人指出,好学生与所谓坏学生都着了被过分关注的道儿,都被肆意提前甚至野蛮地划分了框框,都容易废掉。真正出息的,常常是中间不被关注的群体,他们得益于自由发展,顺乎天性,就像桃花坡。”孟宪启忘了是在哪里看到这个论述,他完全同意。

“因为不被关注,反而留存,反而自在。”米安多感慨世间万物皆有内在规律,山水,教育,人生。

季小麦拢起松散的丸子头,说:“是不是什么问题到最后都会跟教育有一比?”

“孟校长是教育专家。”罗大可扭头看向孟宪启。

“开发也罢,采石也罢,学校也罢,老师也罢,家长也罢,要使劲儿,但劲儿不能使大,不能使老,要顺其自然。就像给花浇水,不浇不行,浇多了不行,浇开水更不行。”

罗大可说:“分寸有时不好把握,相比之下,被遗忘总胜于被破坏,毕竟是一种留存。”

“有一种破坏,叫关注。

“有没有想过,这是我妨的。”罗大可坏笑着。

“什么意思?”季小麦不解。

“我在县里时,他们拆图书馆;我来村里后,他们要建墓地。”

“你那么强大吗?”米安多不知罗大可是否真这么想,一时心疼,“没准是冲我来的。”

“我希望是冲我来的,如果是这样,我抗着。”季小麦一脸倔强。

“我们一起扛。”赵平说。

“我去问过沛白……”程丽欲说又止。

“她怎么说?”孟宪启很是在意。

“沛白说还不一定怎么回事儿呢。沛白说不到最后一刻就不算完结。”

 “我们在最后一刻到来前可以做许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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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一件事。”罗大可点上一根烟,“多天前,我在立宝大哥的装修工地做床的时候,见到房主。他是我们图书馆的常客,时常带孩子去阅览室看书。周末只要有讲座,他也要抽出时间去听。见到我,他十分感慨,掏出手机让我看他的微博,里面大都是我们图书馆的照片,有搞活动的视频,还有许多感情深厚的缅怀文字。实话说,我很感动。刚刚,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把深厚的缅怀之情提前,换为喜爱、赞颂,是不是一种挽留?如果所有人一起挽留,从各个角度,通过文字、照片、视频,在网络上、社会上形成声势,图书馆能不能保住?”

“大家一起发声,赞美桃花坡,歌颂我们的乡居计划,是不是可以终止墓园开发?”季小麦若有所思。

“我就是随便一想。以我的判断,无论如何,图书馆都是要被炸的。在这个环节上,薛定谔的猫是不存在的。”

“我不认为是随便一想。这是一条许多人尝试过并获得成功的路途。我们不妨学之。”米安多有些兴奋,“我们曲径通幽。”见众人的神情在迷茫与专注间转换,米安多脸微微一红,又看了一眼罗大可,说:“罗馆长的思路启发到我。既然直接游说不起作用,我们就试试自我宣传,自我造势。”

“具体怎么做?”季小麦急着问。

“宣传大学生回乡发展,振兴乡村。就以小麦你为中心,宣传你的理念,宣传你的选择,如何辞去公职,报效乡里。”米安多转向大伙,“我们实事求是地宣传小麦的计划:实施乡居计划,开发桃花坡资源,打开七星山大门,广邀四海宾朋等等,这既迎合了新农村建设的中心工作,又有时代风貌,有大开发大旅游慨念,有乡村大学生新思维新选择的概念,是个大回归的主题……”

“你是想将他们一军?”孟宪启问。

“对!这头孩子们意气风发要建设新农村,那头假借建设之名修建商业墓地,伤了孩子们的苦心不说,也违背有关指示精神。对不?我们借力打力,站在高处,广为造势,迂回反击。”

罗大可说:“好主意。我们利用网络,引发议论,来一场桃花坡保卫战。”

“我已经注册桃花吐微信公众号,也以桃花吐为名新开了微博。这两处就是我们的阵地。”季小麦心里豁然开朗,激动地站了起来。

“可是,”程丽迟疑,“县里不是马上要批复吗?”

“管不了那些。咱们就抓紧时间做该做的,把想到的都做到,一边宣传,一边动工建设。”季小麦满血复活。

“县里从批文,到安邦星业集团开工,总要一些时日,这就是咱们的空间。”孟宪启由衷赞赏罗大可的启发和米安多的思路,多年来第一次体会到团队作战的豪情,“米老师带咱们看过《兵临城下》27,德军与苏军之间的开阔地虽说只有150米,想拿下却也费尽周章,没有想的那么容易,非要夜以继日地争夺一番不可,而运气就在争夺中改变,出人意料的结果就在最后一刻的坚持与努力之中。”

赵平看过那电影,里面决战前夜的场景浮现眼前。他想象自己与季小麦躺在拥挤的阵地上,躺在男女主人公旁边,与他们做着同样的事情。死到临头的气氛紧张而刺激,男人到什么时候都是禁不住女人抚摸的,只要女人的手一上身,顿时周遭混沌。

赵平周遭混沌时,季小麦满目清明:

“孟校长说得对,我们要把我们想到的都做到,能做到的都做好。马上就干,咬牙坚持,滴水之力也要用尽,其他交给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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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变成誓师会。

“记住”,孟宪启笃定地看着大家,“如果你想爬上七星山,你的心一定先要爬上去。”

这是那天凌晨大家一起爬七星山时孟宪启说过的一句话,虽然他止步山神庙,但大家的确在他的鼓舞下成功登顶。

“孟校长就是我们的甘道夫,”米安多脑海里浮现《指环王》20一众人马护送魔戒的景象,“而万能的网络就是我们的骑兵阵。”她开始琢磨接下来的网络攻势。自己的自传体散文也许要改改风格,完全纪实性质,图文并茂,每天更新。

“不仅是网络。我昨天接到宋晓导演的电话,他这几天要来康谷县。他现在是电视剧导演,从前是搞新闻的,拍过好几年纪录片。干脆,我请他来采访小麦,做个专题,就叫‘桃花吐的年轻人’,然后请他帮忙在电视台播发。”

“这个好。我知道,双鹤市那些领导们最喜欢看传统媒体。”

“这样一来,我们海陆空齐上阵,为桃花吐造势,阻击墓园项目。”

“就像小麦说的,滴水之力也要用尽。”

“无论如何,要做乐观派。”

“乐观派与悲观派的区别是什么?”

“悲观派认为,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乐观派则认为,这的确很糟糕。”

“悲观派认为已死到临头,干脆躺下不动;乐观派认为,左右也是死,拼死一搏。”

“万一我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墓地还是建起来,怎么办?”程丽忧心忡忡。

“也成,”罗大可胸有成竹,“我们索性引导来桃花吐体验乡居的客人体验终极人生。也许我们要在桃花吐与墓地之间修一道隔离墙,然后告诉客人们,所谓生死,就是一墙之隔,就是瞬间,以此提醒客人们珍惜来之不易转瞬即逝的当下。”

一群人共做一件事情,往往会有一种滚烫的感觉。一时间大家摩拳擦掌,献计献策。

 

米安多心中慨叹,不知上天到底能给眼前这些思想上理想化而心灵中感情化的人们留有多少时间和多大的空间。走到今天,大家都是使出浑身解数在调节各自情绪,驱散心底郁积的污泥,以此解开一个个原本解不开的死疙瘩。她心疼眼前的几个人,孟宪启,罗大可,赵平,程丽,季小麦,余伟,加上自己刚好七人。呵呵!简直新版《七武士》167啊!有一路落荒而来的,有怀揣不与人知的经历的,虽谈不上饥饿,也算不得其貌不扬衣衫褴褛,可在其他人眼里终究是奇怪的,难以理解的,甚至是滑稽的。单凭我们七个人,就算倾尽所有,不遗余力,拼死一搏,能保住桃花坡吗?唉!这里的确不交年贡,不服劳役,无战事,没旱灾,更没有明晃晃的山贼,可安稳的生活,安逸的人生,到底也是难求的,无论什么年代,无论哪里,人世间的难题总是一个接着一个蹦出,应接不暇。也许,冥冥中真有个部门,像《时间规划局》168一样操控人生,人人都在猝不及防的命运之仓上气不接下气地全力奔跑,有限的时间,惊恐的眼神,无奈的前方,一个又一个关卡障碍

“他们别想打败我们。我们一不做二不休,接下来加大力气宣传推广我们的理念,同时加紧落实日常工作。村民基本情况的排查工作现已结束,接下来我们要落实生产计划。我马上联系蒋大叔,桃花吐1号院即刻动工。”季小麦伸手捆绑着丸子头,一脸倔强。

此时,她及另外六人都不知道,前方情况远比大家了解到的复杂得多。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五部分【且听风吟】 第十五节

 

注释:

165、《影子武士》—1980年日、美电影,导演:黑泽明,主演:仲代达矢,山崎努,萩原健一,根津甚八

166、《静静的顿河》—1958年前苏联电影,导演:谢尔盖·格拉西莫夫,

主演:彼得·格列波夫、艾琳娜·贝斯特里茨卡亚

167、《七武士》—1954年日本电影,导演:黑泽明,主演:三船敏郎,志村乔,津岛惠子

168、《时间规划局》—2011年美国电影,导演:安德鲁.尼克尔,主演:贾斯汀.汀布莱克,阿曼达.塞弗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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