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洋父子联合七星乡政府要在桃花坡开发墓地的消息像一座高山挡在季小麦面前。她离开双鹤市，辞去公务员，回到桃花吐，要把梦里的景象变为现实，创造一片理想的乐土，干一番眼下少人理解将来前程大好的事业，背景就是桃花坡。甚至可以说，桃花坡是她手里有限的几张牌中主要的一张。
无论如何要推倒挡路的山。季小麦首先做父亲季广发的工作，希望他能以一村之长的身份阻止这件事。这个从未积攒过与父亲斗智斗勇经验的姑娘开诚布公，上来就谈自己的志趣及设想，目标铺陈到五年以后，事关桃花坡的开发利用及桃花吐村的振兴，诸多细节。季广发坐在炕头，不动声色地听完女儿的陈述，一张老脸不仅没被女儿的激情点燃，反而越来越深沉。待确定季小麦说完，他慢悠悠连说三个“好哇！”眼睛并不看向季小麦，而是茫然扫了一圈，说：
“这么多年终于有人看中了那块荒坡，虽说是建墓地，可也算是派上了用场。你就安心回双鹤市上班，做你的城里人好了。乡下的事情让乡下人去办。”
“爸！你可是村长，就这么心甘情愿让桃花吐村民成为守墓人？”
“怎么就守墓了？再说，守墓有什么不好？那是积德，知道不？”
“你是一村之长，有责任为全体村民某利益。”
“不瞒你说，这个村长我正考虑卸任呢。跟你一样，我另有志趣。”
“杂粮加工？”
“嗯呐！我的杂粮加工每年都有新起色，也许未来我就是七星乡的第二个李立国，两头兼顾我力不从心……怎么，卸任有错吗？”
“没错。但是你在任一天，就要操心一天。”
“那是当然，我现在每天都去村委会看一眼，这在其他村谁也做不到。况且乡长已经找过我了，墓地项目一旦批下来，村里能得到一笔不小的资金。姑娘！这就是操心知道吗？到时候每家都能分到一笔钱不说，如果谁家有了白事，要买墓地，李立国还答应打折。哼！错不了！”
*******************************************
季小麦出现在书屋时，脸色蜡黄，分明夜里没睡好觉，丸子头也趴趴着。孟宪启跟赵平正在整理书架，头天接受一单捐书，十几本上一年度的《生活周刊》，还有七八本文学书籍，其中一本是《寻找家园》。这次捐来的书没有惯常的废旧课本，质量不错。三个人都不知道米安多此时已经回来。季小麦进来时，孟宪启正把《寻找家园》摆放在《追风筝的人》旁边。他交代赵平，好看的书要尽量放在一处。
孟宪启夜里睡得也不踏实。他在等待季小麦与季广发的谈话结果，而无论结果如何，他今天都要去趟乡里。人有见面之情，他要找乡长谈谈，聊聊墓园的筹划情况。季小麦的神情说明，结果就是无果。
“我怀疑我爸是李家父子的同谋。”季小麦满脸愤色。
“不会。”
“他乐着呢。”
“这事儿若成，你很有可能回双鹤市，合他的意。”
“我才不会走。如果桃花坡真的没了，我就再想别的办法，还有桃花吐村不是，还有七星山呢，还有西大甸呢。反正谁也别想把我从桃花吐撵走。”
“我去一趟乡里，找乡长谈谈。”
“孟校长！就看您的了。”
“不一定起作用，但我总要去一次。滴水之力也要全部使出来。我要了解他们最终的意图，了解他们的进展，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要我跟您一起去吗？”
“先不用，没到时候。”
“我跟您一起去。”赵平说。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
早些年，桃花坡与西大甸皆因地势的荒乱与水势的无常被垦荒者放弃，近年间则因为同样的原因被开发者忽略。一些来此短暂驻足的候鸟也不名贵。总之，这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实在都不起眼儿，都有充足的理由不被这沸腾的时代眷顾，也因此，多少年里，这里独享安静。
与桃花吐村一沟之隔的李家盖村近年来备受瞩目，是七星乡的荣耀之地。安邦星业集团繁荣了这里，兴旺了这里。上级领导隔三差五来视察指导，远近参观学习者更是络绎不绝。令人称奇的是，无论谁，行至李家盖村就止步不前了，连续多任正副县长无一人跨过陷马沟到另一边的桃花吐村看上一眼。仅有二百多户人家的桃花吐村近些年或搬迁，或进城，走了几十户不止，剩下的人家中另有几十人在外地打工，眼见着这个村越来越干瘪，越来越安静。季广发曾经忧心忡忡地跟乡领导说，照这样的速度发展，用不了十年，桃花吐就能人走村空。季小麦猜想自己的父亲心怀卸任之念，没准与人口的急剧萎缩有关。
虽然沛白说过：老天不亡桃花吐，但是一个学业无成回乡算命的女人的话，信的人不多。
孟宪启信沛白所说。他从早几年到来的赵平身上，从远道而来的米安多身上，从老友罗大可身上看到充足的证据。尤其季小麦的归来，更有了史无前例的现实意义。可以说，他多年留守桃花吐，就是在等待这些人的到来。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桃花吐需要这些人，这些人也需要桃花吐。他深信，桃花吐绝不会沦落为一个历史上的地名，它是现实的存在，是天造地设。它水水灵灵地立在那里，后面是七星山，左右有陷马沟、桃花坡与西大甸围拢，美不胜收。
是的，这里已不仅仅是个村屯，还是一众人的精神家园。
米安多与罗大可在床上缱绻时，孟宪启敲开了乡长张铁男办公室的房门。
意气风发的张铁男中等个头，体格匀称，宽大的额头油光闪闪，气色鲜亮，一件体面的淡青色棉布衬衫掖在裤腰里面，一条不宽不窄的软皮腰带让他挑高了全乡的审美水准。
为了表达对全乡知名度最高的老教师的敬意，张铁男笑容可掬，亲自倒水沏茶，招呼孟宪启坐下。
************************************************
张乡长是个传奇人物，高中勉强毕业，识字不足五百，但脑瓜好使，口才不错，为人活络，在江湖上知道深浅高低，交往广泛，长于判断，对于进取获取谋取等相关时机的把握十分精准，长于在关键点位跟上节奏。他出身乡广播站广播员，因为常年主持红白喜事而近水楼台，朋友众多。他在一次全县乡级干部调整之前拿到了一张大专毕业文凭，天时地利人和立马齐全了。没人见他高中毕业后又上过哪所学校读过哪些书，甚至根本没人见他翻过什么书本，但大家都祖传厚道不愿多事，没人当面质疑。后来，他比学赶超各级领导，也拿到了研究生文凭，而且眨眼间出版了一本专著：《论基层工作者的文化修养与节操》，洋洋洒洒20万字，为全乡乃至全县领导干部树立了学者榜样。
在七星乡，没人怀疑张铁男的记忆力以及智商，眼下也正是记忆力约等于能力，文凭约等于智商的灵通时代，于是大家齐刷刷默认了他的学历和能力。张乡长不负众望，毫不违和。难为他与每届县领导的关系都好，每次跟领导们通电话或私下里交往，几乎不叫对方名字，永远是大哥长大哥短，语气与神态表足虔诚与忠心。最难能可贵的是，对于其他人，张乡长也算得上温良恭俭让，比如见到孟宪启，永远一口一个孟校长，并没因为孟宪启的退休而怠慢。
寒暄过后，张乡长满怀敬意，由着孟宪启不急不缓吐字清晰地陈述来意，适时点头或啧啧，并不打断，直到十几分钟后，孟宪启讲完季小麦的选择和未来计划，又从环境、人文、乡愁、村民意愿等多个角度陈述了反对在桃花坡开发墓园的理由，这才接过话头，站在未来的高度，阐述了开发桃花坡墓园的历史机遇与现实意义，言之诚恳，江水滔滔。
张铁男满意孟宪启如座钟一样端坐，赞赏他没有打断自己的讲话，心中佩服他的教养，计划将来在乡里的大会小会及其他相关会上表扬孟宪启的绅士风范与文明之举。无疑，孟宪启是乡民的榜样，是七星乡标签样人物。
张铁男讲话时吸烟，吸最近颇为流行的细杆烟。他是个让人舒服的领导，有广播员的底子，讲话的声音抑扬顿挫，温和中听，不似一般乡下干部的粗犷、含糊、半截话。言罢，他看了一眼手表，放送另外有事的信号，言语也及时拐到收尾程序：
“总之，你要相信乡里，相信政府，我们要做的事情，无不利国利民。我相信，伴随着桃花坡墓园的开发，是的，桃花坡墓园，多么好听的名字——随着桃花坡墓园的开发，全乡要来一次彻底清理乱埋乱葬行为的运动，所有田间地头的散乱坟冢都要清理干净，要还大好河山原有的面貌。”
“都清理到新开发的墓园吗？”孟宪启幽幽地问。
“哪里，要清理到乡里的公益墓地。”
“就是么。我了解到乡里的公益墓地空场很大，足够用的，不急着建新墓地。”
“是这样，公益是公益，商业是商业。你知道国家是鼓励建立商业墓园的，这是个方向。墓园建设跟房地产开发一样，将来都要走商业道路，公家哪有那么多地给你公益？对不对？我们不能光想着现在，还要为我们的子孙以及子孙的子孙着想啊。”
“有没有想过，将来，或有一天，我们的子孙以及子孙的子孙不愿意在城里待了，或者想换个活法——我相信他们会有我们预想不到的多样性选择，他们会去哪里？万一他们想去一个靠山临水之处，就比如桃花吐的后生晚辈，想回到故乡，你让他们去哪里？让他们回来守墓吗？”
“孟校长啊！我的老校长！话不能这么说。我跟你说，咱们国家地大物博，好山好水的地方多着去了，桃花吐算什么，山已经被炸烂，不成样子；水呢，要么是陷马沟——你不觉得那条水沟曲曲弯弯形象猥琐名字不吉利吗？要么是西大甸——更不成样子，就是个烂泥塘，哪年里面不死人？”
“美玉无价。在不喜欢的人眼里，它一文不值；在喜欢的人眼里，它价值连城。多少年了，桃花坡、西大甸在外人眼里，都是废弃之地。外人不到近前，永远不会知道它们的好。”
“看看！咱们观点终于一致了。这次开发正是因为认识了美玉的价值。开发桃花坡墓园不单单是文明之举，同时也是发展的需要。刚才我说过，这次咱们是政企联手。安邦星业集团过去对于咱们乡乃至咱们县乃至咱们市的贡献你该都知道，可以说，外面的人认识康谷县，认识七星乡，很多都是从认识安邦星业的肉类食品开始，这个我们谁能否认？安邦星业集团这些年为咱们全乡做出的贡献堪称有目共睹。咱们乡直通县城的马路，质量、宽度比县里的马路一点都不差，还有陷马沟的两座桥，其中一座桃花桥，多结实，多重的卡车都能通过，都是人家集团修建的。你们村跟李家盖之间的二桥，原来啥样，现在啥样，是不？这样的集团要发展，我们一级政府有什么理由阻止？只能支持。我们不仅支持，还要投入，县里也要投入。据我了解，县民政局已经同意，就差走个形式，盖个章了。不瞒你说，生猪生产这些年摇摇摆摆，产能不稳，太靠天吃饭了。人家企业自己寻找新的生产点，这是活力，我们是要点赞的。”
“为开发墓地点赞？”
“不，是为重建乡村秩序点赞。”
“用墓地重建秩序？”
“这话不好听，你不该这么说。”
“但你可以这么做对吗？或者说你随便怎么做都可以，都有名目，但我不能随便说？”
“孟校长啊孟校长！你这是年龄大了，说话开始难听了。”
“我们视野不一样。”
“能一样吗？你是村级学校的校长，我是乡长。所以说，知识一定要用到实际当中，一定要学有所用。我们是老熟人了，我知道你在桃花吐的地位和影响。这件事关乎全局，关乎全乡未来的经济发展和精神文明建设，你一定要支持啊！要起带头作用。你刚才说到，村里有不同的声音，这个正常。许多新事物都是在不同的声音下诞生并发展的。我希望你配合乡政府做大家的思想工作，帮助我们把这件好事办好。说句难听话，咱俩百年之后，可能都要葬在桃花坡墓园呢。你说是不！”
“那可不一定。”
“谁说不一定？人说走就走，这口气一咽，咱就做不了自己的主了。就凭着咱俩在乡里的名声、地位、影响，埋在桃花坡墓园没问题。是不？好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咱们先不想那么远，咱们走一步看一步，把路走稳，把握当下，成不？”
“我是瘸子，把路走稳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
“你呀!记住我的话，每一代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时代，要理解时代，服从时代，还要充分利用时代。如果机会成熟，如果幸运，我们就引领这个时代。”
“说得对。就是因为这个时代，让我比任何时候都相信土地，相信进步，相信未来。”
“孟校长！我们的未来是一样的。”
“不一样。”
孟宪启知道，多说无益，无论他现在说什么，张铁男都自有一套，有理有据。他起身告别往外走，张铁男乐得送客，两人行至门口，孟宪启回身问：
“看过《我是传奇》164吗？”
“新车吗？”张铁男脱口而问。几天前，他与县里几位懂车的朋友一起吃饭，席间捕捉到一个信息，但凡好车，都是四个字，什么兰博基尼，什么玛莎拉蒂，什么劳斯莱斯，什么雷克萨斯，什么凯迪拉克，什么英菲尼迪，什么别克君威，什么五菱荣光……
“不是。”孟宪启轻轻摇头。
“书吗？”张铁男微微红脸。
“是电影。”
“怎么想起电影？”
“我不敢想《我是传奇》里的情况会不会出现，但我不敢肯定不会出现。如果我们时运不济，发生了电影的情况，病毒肆虐，人类绝迹，城市荒芜，我想建不建墓园以及在哪里建墓园就都不重要了，人类随时死去，身不由己，于是到处是墓园。”
说完，孟宪启在张铁男愣愣的注视下离开了，一时间脑海里都是废墟场面。他不敢想象自己有生之年会不会遭遇那样的浩劫，也不敢肯定，自己若身临其境，会不会与主人公一样以身赴难。
****************************************************
孟宪启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步行往返。他穿着半大黑色羽绒服，腰板挺直，拄杖而行。吱——嘎！吱——嘎！天地阴沉，缓缓一人。原野里残雪覆盖，春色尚远。偶尔，有零星雪花飘落。七星山层层叠叠立在不远处。
不经意间，孟宪启的眼神略过李立国当年开山采石时留下的那簇灰白疤体。
“不要紧。气质不减，风度都在。”他心中喃喃，随即慨叹桃花吐四周的风水，为自己生于斯长于斯而心生喜悦。
早年，齐柊红偶然出现，与孟宪启的命运意外交集，产生了不可更改的路径依赖。两人在不自觉中进入互毁程序，开启了别样旅程。
孟宪启终成孟宪启，与七星山一样，独立旷野，自带温度与风向。
齐柊红呢？多少年里，孟宪启常常仰望七星山，询问那年轻姑娘的未来。她是刚刚生过孩子的，身体虚弱，衣着单薄，如何顶风冒雪走过陷马沟？她是死是活？若活，她自在吗？幸福吗？若死，尸横哪里？七星乡，集利镇，还是其他什么地方？
齐柊红离开后的日子里，孟宪启隔天洗头，每周洗一次澡；一周换一次内外衣，洗后晾干的衣裤叠整齐放在炕上，压在褥子底下，裤子永远有裤线。他坚持隔三差五用小苏打刷牙，牙齿洁白无恙。
多少年里，他下地干活有固定的衣裤，进屋后第一时间洗手，一丝不苟。
多少年里，他饭前便后一准洗手，皮鞋一天一擦……很多个冬天，他都穿一件军大衣，当年齐柊红就是这身打扮。夏天，他从不像其他男性村民一样，热急了就脱光上衣，因为齐柊红不喜欢。
多少年里，他以酒为乐，从未间断，但从不喝大，从不失言失态。退休后，他开始年年做酒，乐在其中，更无他念。
多少年里，他就是这样一步步走来。
多少年里，他的生活貌似平静如水，其实每天都在自责与思念中度过。
此番行程，可以说是无果而返，乡长张铁男的说教透着一种既定的坚决。孟宪启意识到，墓园开发计划太过沉重，自己恐无力撼动，可是在七星山面前，在桃花坡面前，在书屋门前，他不想就此缴械，不想束手就擒。他需要思考，需要去书屋见见桃花吐的年轻人，与大家一起商讨对策。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五部分【且听风吟】 第十四节
注释：
164、《我是传奇》—2007年美国电影，导演：佛朗西斯.劳伦斯，主演：威尔.史密斯，艾莉丝.布拉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