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关注未来的桃花坡墓园,角度不同,身份不同,念想因此不同。有人猜忌住宅近处建墓地对桃花吐风水乃至人物命运的影响,有人提前盘算自己及至全家人的身后事。二杏妈最是现实,她计划带着二杏在豪华墓园谋个差事,最理想的情况莫过于二杏在接待大厅当个办事员,写写算算的,不经风雨不挨累,自己则随便干个清洁工、勤杂工伍的,总好过开杂货店,收入稳定不说,还可以自由走动,不板身子。

 

偏偏,米安多就在二杏妈几乎忘掉她的时候回来了。

米安多用了两周时间离了婚,剪短了头发,办完了离职手续,拿到近二十万元住房公积金,这也是她与李松柏离婚所得全部资产,房子及储蓄卡她都留给了李松柏。

直到米安多把自己的简单衣物用品打包寄走,把家门钥匙放在进门处的整理柜上,李松柏似乎还在懵懂中。他不明白米安多为什么离开,自己的工资比她高出一倍还多,从未让她手头紧张过,更未有过打骂之恶行,怎么说走就走了?李松柏坐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回想自己给予米安多的各种自由,想不上班就不上班,想出去旅游就出去旅游,想不回婆家过春节随便,怎么还是不满意?哪个男人能做到这些?

一年后李松柏再婚时对新晋夫人这样评价前妻:

“人不能说坏,但性格太操蛋!太隔路!没有朋友!没有人情味!”

他到底没能明白米安多,没能明白米安多遭遇的一切经历的一切思考的一切。

 

终于结束了。米安多彻底放下,彻底活回自己,不再回头。这是她久经考虑的反抗,干净。彻底。她把所有的不愿不忍不甘化为一走了之。

在沈州,她与妹妹米安妥见过两次,最后一次是告别。

“等我安顿好,你去桃花吐做客,见见罗大可。”

“我要叫他姐夫吗?”米安妥是个紧绷绷的女子,五官比米安多生动,性格也比米安多乖巧。

“要不要见见咱爸?”米安妥问。

“见他一次,心情压抑一个月不止,缓过来有些艰难。”

“他现在跟咱后妈生活得还可以。”

“随意吧。我也不想知道。”

就让彼此自生自灭吧。这样想,米安多感觉自己的自由很生野,很无情。那又怎样?她没太自责。在她的全部记忆里,几乎从来没跟父母要过什么,求过什么,也从不记得有过父亲倾听她说话的时刻。似乎自己考上大学以后,父亲才正眼瞧过她,之前一概无视。父亲的形象与始终不满不停谴责连在一起,没有其他。记忆里,父亲的巴掌随时随地会抽过来。初中之前,自己时常是要挨打的。

是的,自己从小就几乎没做对过什么,那么,将错就错好了。

********************************************

 

清晨冷冽。米安多在康谷县下车。东方泛白,残月未隐。下车的人本就不多,检票口外转瞬安静。米安多心里惦记罗大可,有心去罗记私房菜馆敲门,估计打车十几分钟就能到,又担心惊扰罗家大哥夫妻,实在不妥,再说自己一路风尘,一身凌乱,不易见人,想罢,拦了一辆出租,赶往桃花吐。

汽车碾压着残雪,发出吱噶吱嘎的声音,明明熟悉,又像来自远古。米安多心中激动。在沈州半月里,遭遇两场中等级别的大雪,可喜又可惜的是城市里完善的除雪机制和设备,总是一夜未尽,马路上的大雪就被清理干净,车行如昨,不见麻烦,也全无情趣。在沈州,除去个别老旧小区,再没有雪后被行人踏平的白色通道,可以一走一个冬天,吱嘎吱嘎,节奏明快。

校园沉寂。村子方向有早醒的鸡在唱晓。

奇怪,门没挂锁,轻轻一推,居然开了。

米安多第一时间想到是赵平进来拿东西忘记锁门。走之前,她把钥匙放到门框上,告诉赵平想用什么随时来取。

隔壁的羊开始不安地叫,米安多心头一沉,蒋冬晨还没收功。

 

屋内昏暗。米安多放下拉杆箱开亮灯的一瞬间不禁惊呆:房间格局发生巨变,不见原来的小床,一张陌生而宽大的双人床摆放在地中间。更令她惊讶的是,一个胡子满面的男人从床上翻身坐起。

罗大可恍惚中感觉有人进来,本来天天给米安多留着门,天天企盼米安多推门而入,待米安多真的进来,心里居然一惊,翻身而起。

两个人都被对方惊着,先后发出高低两个频率的“啊”,在吓着自己的同时进一步吓着对方。罗大可先米安多清醒过来,光脚下地拥住米安多,一脸胡子扎得米安多四处躲闪。

 

昨晚,季小麦一伙说完事情散去后,罗大可与孟宪启一起回家吃饭喝酒。两人的脸都阴着,像夏天暴雨来临前的天空。桃花坡被人相中要建墓园的消息让人揪心,他们讨论一天无果。又一盅酒下肚,孟宪启开天辟地哼起小曲,曲调有些飘,不在节奏。罗大可听了半天,才辨出是“让我们荡起双桨”。

“有人说不能在暴风雪里唱小夜曲,你觉得这话对吗”罗大可低着头,像似自言自语。

“听说过,又说爱情这种艺术只能在炎热的国家才能发展起来。”孟宪启停止哼唱,给自己的三钱小酒盅倒满酒,与其说是符合,不如说也是自言自语。

罗大可驻扎桃花吐后,孟宪启请罗大可看的第一部影片是《琼宫恨史》161,场景是北国冬季,风雪天气。两个男人一起观看爱情片,知道彼此心里惦记着同一个女人。亏得两人记性好,又在观看电影、讨论电影时共同染上不时引用电影、寻章摘句的习性,才在如此清冷寂寥的晚间忆起这部电影的台词。不过,孟宪启脸上绷得紧,心里却是另一种慨叹,说到底,自己与罗大可的思念味道不一样,似乎自己的一生都在难言的挂念中度过,似乎自己都不是挂念的主角,似乎自己始终陪着挂念的主角一起挂念因而难以启齿。一种前所未有的伤感突然而至,他举杯一饮而尽。

****************************************

 

此刻,幸福如潮的米安多心绪瞬间转换,惊恐全无,整个人与罗大可纠缠到一起,两人紧箍着,嘴里都说着什么,又都什么也听不见,含糊一片,世界迷乱,两人黏在一起,挪移着把门扣上,然后翻身上床,把多日的相思、祈盼化为行动……罗大可体会到米安多手指和嘴唇的主动与渴望,这让他迷醉。他惊奇于她的紧张、收缩、抽搐及其随之而来的不同寻常的力量。

真的默契,无需约定。

他们触动了彼此的生命,燃烧到对方,彼此的灵魂跳将出来,附着到对方身上。

“授予你世上最称心男人奖杯。”米安多瘫软在罗大可亲手打造的双人木床上。

“必须两个奖杯。”罗大可俯身上来。

对方是上天所赐,纯洁而美好。双方渴望与对方一起做一切,一切勾当,一切恶作剧,一切尝试与不洁。彼此探索,彼此解放,探索从无人至的原始森林,解放被绳索捆绑的每一根汗毛。他引她前行,就像那次攀登七星山,一起过刀脊,一起登顶七星峰,沿途身体紧绷而僵硬,抵达顶峰时如洪水喷薄而泄,所有的汗毛孔都张开着,然后万念落地,松软至极。

几度风雨。

电闪雷鸣过后,米安多安静地枕在罗大可肩胛处,困倦来袭。罗大可平躺着,嘴角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有人说不能在暴风雪里唱小夜曲,这话不对。”罗大可喃喃地说。

“同意。爱情是无与伦比的艺术,一年四季在炎热的国家和冰冻的北国都熊熊发展着。”

 

两人心知肚明,开怀暗笑。米安多伸手抚摸罗大可的胡子,最后停留在他的耳朵上,捏住大耳朵一角。

“你得把手拿开,不然我容易不懂事儿。”

两人嬉笑着。

“喜欢你头发剪短的样子。”

“不讨厌你的长胡子。”

“有差别。”

“没有。爱你的胡子。”

“爱你的短发和所有。”

“爱你的床——给我做的?”

“给咱俩。”

“你哪天拿来的?”

“你走一周后。”

“你手实在太巧了。”

“是鼓励我刚才的表现吗?”

米安多会心一笑:“你这个不可救药的家伙!我是夸你做的床。”

“蒋立宝给我不少意见。这回没有吱嘎声了是不?”

“任何声响我都不在意。”

“我跟赵平是兄弟,要对得起他。”

米安多笑出声来。

罗大可翻身搂住米安多,感觉她又瘦了一些。

“你跟床一起搬过来的?”米安多喃喃地问。

“可不。”罗大可想着这些天桃花吐村民看他时兴奋的眼神,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啥?”

“笑你如此瘦削的女子劲头居然这么足。”

“我比《女性瘾者》162主角瘦吗?”

“我没跟她试过。”

“性的秘方是爱情,你同意这话吗?”

“反之亦然。”

******************************************

 

窗外,阳光明媚如春,窗帘遮挡无几。米安多困意渐去。她把脸贴向罗大可满脸的胡子,毛丛丛的感觉让她沉迷。

“是不是我不回来,你就不剪胡子了?”

“就是这个。我知道这胡子留不长。”

“你怎么知道我一准会回来?”

“你手里有根鱼线,一直拎着我。”

“我要是真不回来呢?”

“我去沈州找你,挖地三尺,翻遍沈州。”

“要是还找不到我呢?”

“我就回桃花吐,死等。我相信你即便舍得不回来看我,也舍不得不回来看孟校长。”

“算你猜对了。”米安多起身报复性地咬他耳朵、脖子、嘴唇,罗大可受到鼓舞,又是一番作为……

“你呢?你回来后我不在,你怎么办?”罗大可侧身抚摸着米安多的短发,感觉怀里是个乖巧的男孩子,而自己,更像与这男孩一起长大的同胞兄弟。

“我去县里找你,去你家菜馆的厨房找你,发现你正清理肥肠。”

“我若不在县里呢?比如,我去新疆了。”

“我就在桃花吐等。”

“傻等三年,我还不回来,你怎么办?”

“我等五年,我相信你不会抛弃我,你也绝对不会死掉,你只是因为一些误会没有按期回来——人与人之间总会有意料不到的误会。”

“五年里你会不会有别的男人?”

“也许会,也许不会。即便有,也是短暂的,或者一夜情,没人有你的鼻子好看,没人有你的嘴唇好看,没人有你说话的声音好听,没人有你的聪敏、有趣,总之我不会如爱你一样再爱上别人。你是我今生第一次全心全意爱上的人,我必须等你归来。也许,有一天,天气寒冷,我却鬼使神差去了双鹤市,我在市里坐公交的时候,刚刚坐定,一抬头,你就坐在我对面。”

米安多描绘的情景酷似几天前罗大可与孟宪启一起看过的《冬天的故事》163。他抱紧米安多,喃喃地说:“尘归尘,土归土,你归我,我归你。”

“你说我这是来了,还是归来?”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错过了彼此的过去,未来注定要在一起。我们是幸运的,我们等到了这一天。”

“你说爱情最需要的是寻,还是等?”

“最需要的是燃烧,只要燃烧起来,苦寻与久等都不是问题。”

两个人紧紧相拥,一张结实的好床再次得到验证……罗大可太热烈,比火炕还热烈,比电热毯比火炉子还热烈。他是主动性的,是冲锋式的。房子险些被点燃。

而米安多,哪里还有一点书卷气,哪里还有一丝娴静。

“走了那么远的路,才见到同行者。”

“暴风雪里是能唱小夜曲的。”

“事实证明,上天是爱我的,这些天的空房我没白守。”

米安多把脸贴在罗大可胸膛上,贴在毛丛里。

“知道我为啥离开这么长时间?”

“不知道。不敢想。”

“我自由了。”

“哦!”罗大可貌似不经心,心却敲鼓一样欢跳。

“我自由了,所有,家庭,工作,头发,全算上,我净身出户了。”

“历史需要重建。”

“从此余生。”

*************************************************

 

米安多在省城沈州办理自己离婚离职事宜时想到的就是重建二字。重建二字负载众多,包括她与罗大可的爱情以及今后的生活,包括她正书写的自传,包括她记载在自传里的日常观察,包括她观察到的其他人的生命历程与重建,当然更包括桃花吐的重建。米安多渐渐意识到,不知不觉中,她的文字早已跳开她自己,更多记载了桃花吐、桃花坡以及新近结识的男女,由此她体悟到,人类所谓历史,可能就是偶然史、离奇史与神奇史,所有的偶然、离奇、神奇都隐藏在那些寻常不过的生活场景中。那些所谓寻常其实都有使命,它们是阶梯,是历史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仪式,都是用来建立新秩序,或矫正旧秩序的,最终目的是使来往的人们彼此接纳、相互融入,重建生活。她与罗大可的爱与重建,所有身边人的爱与重建,就植根在桃花吐这片神奇而又平凡的土地上。

米安多激情满满,信心十足。她尚不知,未来要发生的一切远超她的想象。

 

两人起床洗漱时,罗大可说起了乡里即将联手安邦星业集团开发桃花坡墓地的事儿。米安多意外而伤感,苦笑道:“1984年的《美国往事》16里,罗伯特.德尼罗饰演的主人公在拜祭昔日兄弟的墓地时,被墓地经营者好一番推销,说他是否想过建造自己的天堂。我们终于在几十年后开始比学赶帮超了,也要在活着的时候研究死后去处。”

米安多说话时,耳畔有乐声,如梦如烟,感伤飘忽,疑似排箫。

“给我买个奶油蛋糕,然后想对我怎样都行。”她声音低缓地背诵着影片里的台词,若有所思。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五部分【且听风吟】 第十三节

 

注释:

161、《琼宫恨史》—1933年美国电影,导演:鲁宾.马莫利安,主演:葛丽泰.嘉宝,约翰.吉尔伯特 

162、《女性瘾者》—2012年丹、德、法、比、英电影,导演:拉斯.冯.提尔,主演:夏洛特.甘布斯

163、《冬天的故事》—1992年法国电影,导演:埃里克.侯麦,主演:迈克尔.瓦雷蒂,赫尔.菲里克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