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凤楼在季小麦召集的议事会上带走程丽一事在蒋冬晨心里泛起一层爽脆的水花,咕嘟咕嘟冒了十几分钟泡泡儿。娘俩都气冲冲的,所为何事?

他想起那凤楼的托付,也记起有人说过程丽与小星星如何如何,谁说的,说的什么,当时他想着别的事情,没太留意。也难怪,一直以来,他腹内装满不堪往事,许世豪、杜若、沈州、烂尾楼……他就像个大肚蜘蛛,整日里吐不尽的苦丝,结不完的怨网,自己身陷其中,自甘被绑,再无心他人他事。可是今天,咕嘟咕嘟的泡泡不停翻涌,声音还越来越大,直感觉一屋子水汽,连火炕都湿透了。

 

转天早饭后,蒋冬晨去旧学校牵来羊,带到余伟家,让他去放,自己则拐到那凤楼家里。他算好了时间,那时,程丽该带着小星星去了托儿所,程永福则去邻居家玩一毛钱的小麻将。

那凤楼见蒋冬晨来找自己,最初没太理会。人是要往高处走的,乡下人的最终目标是离乡进城,这样的人有能力,有发展,值得敬重。反过来说,凡是离城回乡的人,都是无能之辈,是可悲的,甚至是可疑的。为什么回到农村?一准是混不下去了,或者,实在混不下去了。如果这两者都不是,那么一定就是说啥也混不下去了。这样的人是被时代抛弃的,不配她敬重,包括季小麦,包括可疑的赵平与米安多,甚至包括自己的独生女儿程丽,自然更包括他蒋冬晨。正义在胸,那凤楼完全忘记曾经的托付,正眼不瞧蒋冬晨,眉毛挑得高高,十分贵气,随手拿着一块抹布,东擦一下西擦一下,没有明确目的。

“从小我就拿程丽当亲妹妹。我从小就看不得谁欺负我妹妹。别人怕得罪武娟,我不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程丽被她欺负成这样。”

蒋冬晨一开口,那凤楼的心就被按住,一张灰暗的大脸越发惨淡,一屁股坐到炕沿上,长叹一声,泪水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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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分钟后,那凤楼的泪水止住了,蒋冬晨成了她至亲知己,两人的心紧紧贴到一处。蒋冬晨心情也大好,一切出乎自己意料,一切比预想的好,一切尽在掌握。虽说小星星是武娟的孩子,武娟也在乡中心校读过书,大家天天操场上见面,但她毕竟去了深圳,还接走父母弟弟,全家已然摇身变为城里人,这就得另当别论了。人都是要变的,尤其是进了城的人,自然会从头到脚地改变,从里到外地改变,越来越没良心,越来越拿乡下人不识数。那些没改变的,都是没有机会改变,他们有两条现成的路:要么挨着,要么躲回乡下

“说到底,冬晨!咱们乡下人总是要吃亏的,见识不足,心眼不够。别看程丽在沈州又是上学又是上班的,临了临了还是被城里人欺负了。我原来只担心她被城里坏男人欺负,没想到是被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欺负了。唉!这人啊!一进了城,就变样了。你就说武娟办的这事儿,我不说谁信啊!不瞒你说,我见天诅咒她,诅咒她全家老的小的个个不得好报。可气的是程丽到现在还不让我说武娟的不是,死命护着她,说什么同学一场缘分永远什么什么的傻话,你说她是不是傻透腔了?”

 

那凤楼终于找到知音,找到组织,心里话再也挡不住了。一个身材全村第一庞大的女人这一刻非常小鸟,非常羸弱,全身心依附蒋冬晨,仇怨满胸,苦水如昏黄老汤,哗哗倒在蒋冬晨身上:

“多少个月音信皆无,害程丽不能照常上班。就说程丽单位装修,一时不忙着去,可也轮不到给她武娟看孩子啊!你说武娟还是人吗?要遭天谴的!”

 

蒋冬晨本来不喜欢那凤楼,但如今恨透欺负了程丽的人,自觉穷要帮穷彼此照应。他坐在那凤楼家西屋炕沿上,吸着那凤楼递过来的烟,把烟灰点在炕沿上摆放的烟灰缸里,感慨乡下人再身大力不亏,也得惨遭城里人戏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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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出正月,那凤楼这天穿着一件大红毛线衣,避邪的渴望足满,在蒋冬晨对面一会站起,一会坐下,像一棵浇水过多肿生胀长的巨型植物,任情绪起伏,两只大大的眼睛盯着蒋冬晨,长长的睫毛一时毫无美感。对于这个主动找上门来的人,她十分珍惜,全心指望。

“冬晨你说,程丽会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不会。我了解程丽,她不会说谎。对了,武娟拿抚养费吗?”

“最初是拿的,没多久就断了,也没个信,死活不知。”

“抚养费一断就说明有问题,马上就应该报警。”

“不光程丽不让,孟校长也不让,说要搞清楚事情再说,又说既然程丽不同意,我就不该掺和。我也考虑了,一旦报警,警察来了指不定一番里里外外的调查,就会调查到程丽单位,指不定到时候人们会说三道四,对程丽不好。程丽老大不小还没结婚,我怕影响她处对象,好说不好听的。”

“那主任!您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找到武娟。是,她一家都去了深圳,可她该有亲戚在,找到她的亲戚们,悄悄把孩子送过去,那样程丽就解放了。”

“怎么还悄悄?这完全说不通。咱们就正大光明地把孩子送过去,爱要不要。”

“对!他们爱要不要,反正我们是肯定不要了。”

 

蒋冬晨的脸色如钢似铁,心底同时升腾起钢铁般的意志。他嘴里叼着烟,离开那凤楼家,脚步稳妥踏实,不像当初刚从沈州回来时的深一脚浅一脚。哼哼!当初那个城市如何对他,那些眉毛高高跳起的城里人如许世豪之类如何对他,如今他就要如何迎头对之,绝不客气。乡下人要反击了,城里人可要接着。

那凤楼站在家门口,看着渐渐走远的蒋冬晨,看着他坚定的步伐,不禁暗暗慨叹城里的教养,才几年的光景,冬晨这孩子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神以及说话的语气都有长进,敢想敢说有主意,再不是乡下人模样,一看就受过教养。唉!她一声长叹,胸口冷气淤积。说到底,城里人与乡下人到底不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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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冬晨不知那凤楼一直在身后望着他,琢磨着他,感慨着他的变化,也不知自打他回乡,毛蛋和余伟的心里,也有着与那凤楼一样的感慨。他也不知,沈州几年大学生活的熏陶,他的一切都已悬空,或游走在城乡之间,既不城,也不乡,难有归属,且哪里既不是现在,也不是未来,都是过去时。人们都意识到,蒋冬晨不肯谈及沈州,也不愿谈及大学或爱情一类字眼儿,任谁说起,他都不接话,必要时投以冷漠的眼神。他并不知,无意间,他时而显露的见识与胆识已不同过往,也不同周遭。

有一次,毛蛋酒后在七星乡邮政储蓄所唯一的柜员机取钱时气囊囊地说:

“哪天老子不耐烦,就砸了它,取走所有的钱。”

一旁等候的蒋冬晨鄙视地哼了哼,说:“五十年前ATM就问世了,那时候你奶奶才出生没几年,你也不过是春天里的一阵风,连个影儿都没有呢。它比你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聪明。信不信?”

“比孟校长聪明?”

“当然。”

“我看未必。”

“自然要比我舅舅聪明,甚至比我舅舅的N次方还聪明。”

“太玄了吧!”

蒋冬晨白了毛蛋一眼,扔掉手里烟头,伸脚踩灭,冷冷地说:“它有一万多个零部件一起运转,这头面朝大街,那头连着智能软件系统。机器人,懂不懂?”

“哪国发明的?”

“一定是咱国。”余伟抢先回答。

“阿里巴巴发明的,对不对,冬哥?”

“不对,应该是中关村发明的。”余伟不服。

“要脸不啊,你们俩?”

“冬哥!哪国发明的?”

“这种高技能的东西应该是德国人发明的。对不对,冬哥?”

“错!英国人发明的。”

“管他谁发明的,哪天我急着用钱,心情又不好,就砸了它。”

“即便你跟我舅舅联手,也取不出一张钞票。在你得手前,里面的钞票已经跟胶水或者酸融为一体了。”

“啥意思?”

“ATM里的钞票是存放在塑料箱里的。里面的胶水或酸一旦得到指令,能够瞬间溶解钞票。”

“妈的真不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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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的月亮在23万英里远的地方照耀抑或影响着全体人类包括桃花吐村民。看似一捧如盘大小可供赏玩的月亮,其实体积庞大,重力非凡,与地球的关系亦不是简单的不离不弃,而是彼此牵引,相互作用,其力量覆盖地球表面,渗透内里,人类不知所以,只知月有圆缺,江河有汛。米安多无人指引,放下一切来到桃花吐;罗大可选定米安多,头也不回;季小麦忽然归来,如无声春雨;赵平踏遍山河,独晕倒在孟宪启脚下;蒋冬晨百折灰心,终回到出发地。一切有因,一切继续。

 

这晚,蒋冬晨在家里煮了开水,泡了方便面吃,然后吸着烟,一边筹谋如何寻找武娟的亲戚,帮那凤楼解除心头之患,一边等待毛蛋和余伟的到来。蒋冬晨回村后,三个人迅速完成与儿时习惯的对接,每天一早一晚,总要凑到一起见个面。毛蛋来时拎着一瓶酒,余伟来时带来一条不详信息:

乡里即将开发桃花坡,修建一座能容纳上万骨灰盒的高档商业墓地。

“上万?桃花吐有那么多高档死人吗?”

“季广发说是面向全县,乃至双鹤市。他说如果发展好了,就乘胜开发七星山,那就指不定几万了,甚至更多。”

“桃花吐这不是要给城里人守灵吗?”蒋冬晨坐在自家炕上,披着孟宪桂春节期间买给他的迷彩羽绒服,康谷县最时兴的一款。

 

余伟眨巴眨巴眼睛,搜索着记忆,渴望多为蒋冬晨提供些信息。他今天放羊回来,把两只羊赶回旧学校南趟房米安多隔壁旧教室,锁好门后并未急着回家,直接去了书屋。他希望见到季小麦。早些时候一起上学时,他最喜欢的女生就是季小麦,无奈季小麦学习好,一路顺风考上大学,然后读了研究生,又在双鹤市工作,与自己再无一毛钱瓜葛。没想到季小麦突然回到桃花吐,还再也不走了,余伟心底已然熄灭的火焰撕拉一声燃烧起来。既然季小麦回来了,就说明她不嫌弃这块土地,不嫌弃这块土地上的人,就说明自己还有希望。于是,但凡有机会,余伟就往季小麦身边凑,不仅是为蒋冬晨打探消息,还有自己难以抑制的迷恋。

“对了,他们好像说,不白占用咱们的桃花坡,以后桃花吐的人死了,可以埋在这块墓地,价钱折半。”

“放屁!我们现在就可以葬在桃花坡,一分钱不花。”毛蛋义愤填膺。

“乡里开发?乡里哪来的钱?”蒋冬晨毕竟是学经济的,首先想到投入的问题,谁开发谁受益是公理。修建商业墓地,投入不能小,尤其选中桃花坡,工程之大之难更是可以预见,桃花坡看似寻常,其实是石头根基,不好清理整治。他把乡里的几家企业想了一圈,几家收入加到一起也没有李立国一家收入高,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涟漪,问道:“你在书屋还听到什么?其他人都说些什么?”

余伟眼睛转了转,说没再听到什么。

“就季广发一个人在说,季小麦她们都没说什么,感觉都不很对心思。”

蒋冬晨一双清冷的眼睛有些黯然。毛蛋骂了一句完蛋货,不满余伟让蒋冬晨失望。余伟灰头土脸,起身到外面解手。零下18度的天气让祖辈在户外解手的桃花吐人吃够苦头,尤其妇女,无论凌晨,还是半夜,都要到外面解手,都要把裤子褪下大半截,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和屁股,解小手还好,时间短;每次解大手最是遭罪,一蹲几分钟乃至十几分钟,完事后屁股冰冰凉,总要一路跑回家里坐到热炕上,把自己一点点焐热。余伟是伟大光荣的男生,只需解开前门,只需露出一个点,用手护着,就能在严寒里完成代谢任务,最后一滴尿尚未滴到结冰的茅厕坑,他突然想起什么,一边缩回那露着的头,一边转身回跑,进屋后没等站稳,就说: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季广发提到安邦集团,说乡里是与安邦集团联合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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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以来,李洋父子连天出入县乡政府机构,频频游说县乡头脑。李立国在商界混迹多年,知道路径,带着李洋逐一拜访,也是有意让儿子见世面,攒阅历。开发墓地,不仅要打通乡一级政府,做通党政两位主管领导的工作,还要过县民政这道关,县民政不批,谁都没辙。为了迈过这道门槛,李立国动用了多年用心打理的县工商税务几位朋友,以及一位虽然退休,但在康谷县一跺脚依然地动山摇的老领导,因此眼见着沿途绿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李家父子心旷神怡,彼此的信任与爱超过以往任何时候。每个全力奔忙后的夜晚,父子俩回到李家盖村,回到占地200多平方米上下三层楼的家里,都要在二楼小客厅停留几十分钟,交流白天经历所得,总结经验教训,规划第二天的行动策略。

 

胡文秀身体不好,每天独自早早睡下,第二天总是全家第一个醒来,指挥厨子给丈夫与儿子准备早餐。如今家中男人努力,事业有望更上一层楼。美中不足的是儿媳耍性子,带着孙子久居娘家,不知归期。亲家不过是县里的一个科级干部,自家两个男人几次带着上好的猪肉去表现、道歉,都无果而返,谱摆得也忒大了些。胡文秀深信,家里两个男人正在积极开创新事业,待一切有成,万众瞩目时,不愁儿媳不归。在这一点上,李立国与妻子一样满怀信心,倒是李洋态度暧昧。有儿子在,他当然希望一家三口团圆,只是妻子平时太任性,太不好伺候,身心早已疲惫。重要的是,桃花吐村的季小麦回来了,不是简单回家过节休假,而是辞职回乡创业。如果说程丽是一朵鲜艳的牡丹,那么季小麦则是一株别致的铃兰花,对他另有说不清楚的吸引力。如果说程丽的归来让他欣喜,他按耐不住献过几次殷勤,那么季小麦的归来则让他讶异。小麦!你能创什么业?你有什么资源与资本?

每个人青春期的偶像都是心底永远盛开的花朵。季小麦的归来催化着李洋的成长,他渴望工作,夜以继日,项目告成的盛况不时在脑海里幻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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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一锅鲜美清雅的海鲜汤里放了一把芹菜,李洋父子要在桃花坡开发墓地的消息完全取代了连日来人们对季小麦筹划公司开发民宿的热议,村里乡里都沸腾了。桃花吐村闲着的男女,在玩麻将的时候,串门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去乡里洗澡的时候,去乡里跳舞的时候,不失时机地传播议论开发墓地的各种消息,各家自留地里的坟包和一些人家房前屋后的新旧坟冢也似乎不安分起来,有谣言说夜里听到坟里有动静。七星乡刘副乡长刚刚死了岳父,本想在县里最大的墓地康山墓园买块墓位,张乡长听说后找到刘副乡长说:“兄弟!先别急着买,先把骨灰存放起来。桃花坡马上要开发新墓园,那里的风水最好,不高不低的坡度,背山迎水的,福及子孙。你要在那里买块墓地,价钱还会优惠呢。”

 

与此同时,乡里下发了严格整治乱埋乱葬的文件,督促各村加大力度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不到两天时间,桃花吐村民忘记了季小麦,全心全意讨论起即将开发的桃花坡墓地。讨论中,人们分成两派,赞成派说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就要集中规划墓地,不能再跟过去一样随意埋人,坟包处处;反对派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改了桃花坡的风水,说桃花坡与七星山一脉相承,分割不得,说桃花坡上的红端木和秋白桃树是十几年来桃花吐村民一棵一棵种下的,景致难得,也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成果,村民的心血不能白费。

 

二杏妈很兴奋,积极参与各种规模的谈论,抒发的观点不很一致,常随各种声音的高低变化而变化,家里的杂货店理所应当成了谈论区。她不再关注天天抱着孩子经营幼儿园的程丽,不再关注莫名其妙突然归来的季小麦,女儿二杏是否上学也由她自己,至于米安多,回不回来实在无关紧要。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五部分【且听风吟】 第十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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