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安多离开桃花吐一周后,罗大可带着一辆小卡,出现在桃花吐旧学校。小卡载来一张双人床,这是他用一整周时间打造出来的,准确地说,是他在蒋立宝的指导下日夜兼劳精心打造的。送走米安多,他转身去建材市场买来木料,直接拉到蒋立宝所在工地,亲自操刀,打造了这张独一无二的双人床。床头是一块实木,他在上面烫了四个字:米声米色。

罗大可掏出钥匙打开米安多的房间,与小卡司机一起把原来的旧床搬回中转站,把双人床抬进房间。他把司机与小卡打发走后,一脸庄重地对着七星山说:

“初来乍到,多多关照。”

 

如果说此时的罗大可还有什么人生理想,那就是在床单上与米安多翻滚到世界的尽头,此后余生都是她。

事实上,米安多的火车还没开动,他已开始思念。

从这天开始,桃花吐旧学校的走廊热闹起来。每天天一亮,两个男人分头起床,先后去书屋。这前后,走廊会有人来,牵两只羊出门去桃花坡,走廊里脚步踢踏,咩咩声声。每天天黑后,两只羊与两个男人陆续回来,各自睡觉,呼噜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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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大可不习惯吃早饭,午饭、晚饭都铁定在孟宪启家里吃,白天就在书屋度过,看看电影看看书,晚间则每每喝酒至半夜,说东说西,说书说山说电影,一字不提米安多。两个男人都很满意这种生活质地,觉得早该如此。一些时候,他们聊季小麦,聊她的选择,展望她的事业。

“小麦想拿自己家当桃花吐1号院。她把事情想简单了,以为季广发在乡里买了房子,村里这房子就可以交给她处理了。”

“结果呢?”

“结果季广发不出手,根本不让小麦动这房子,也不再提装修乡里房子的事情。”

“村里不是空了很多房子吗?”

“空是空着,可是没人出手。这里是村里人的大后方,养老的地方。”

“也是。换我也不出手。”

“没人出手。”

“小麦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应该想到这条路不好走。”

“她没想到第一个堵路的是季广发。”

“亲爹有时更坏事儿!”

“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搁浅了。”

“没有。”

“怎么讲?”

“我把桃花吐1号拿到手了。”

“什么意思?你不是要拿你的房子开工吧?”

“就是这么想的,跟小麦谈过了,问题解决了。”

“你住哪里?”

“孙娘的房子。她去世后房子一直空着,儿女们都在城里就业安家了。小麦帮我租了下来。租金一个月100元,小麦出。孙娘的承包田也归我种。”

“然后呢?”

“然后她来翻修我这房子,全部的钱她来出,之后的经营她来做,五年后或者房子归我,或者出租给她经营,由我定。怎么样?”

“合适。”

“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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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一盘花生米,一盘炝拌土豆丝,一碟酱缸咸菜,一瓶孟酒,说着,聊着,你一句我一句,一天又一天,不知夜深,不见心烦。
    “其实,咱们眼前的山水都不是静止的,你今天看这副样子,明天看依然这副样子,若不细心,你会误以为景致一成不变。这是相对的,是人类短寿带来的错觉。只有永生的神灵才能亲眼看到草木的发育,石头的堆积。时不时,地球表面就会重组,沧海忽然桑田,只是人类太卑微,无缘看到。高山早晚会因为腐蚀、磨损而老化的,新的平原随时出现,新的大陆板块一直在海底孕育呢。”

“所以,老早年间,一个叫詹姆斯.赫顿的地理学家说过:‘我们既没有找到地球起源的痕迹,也没有找到终结的可能性。’”

“就是这话。所以说,人类不能太固执己见。”

“既然如此,孟校长!你说我们人类是幸运,还是卑微?”

“我们过于幸运,因为我们实在卑微。”

“你给学生们上课时,谈论哲学问题吗?”

“几乎不。哲学不是用来谈论的,要在生活中体会。”

“幸运已然不易,体会关于幸运的哲学问题就更难了。”

“全看造化,看上天是否待见。”

“你让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些及时行乐的人是最知道自己卑微与渺小的人。”

“完全同意。他们明白自己在宇宙洪荒中的地位……”

“以及出现的偶然性。”

孟宪启与罗大可,是两种看起来截然相反的颜色,蓝色与红色,混在一起,创造了另外的颜色——紫色,一种有些复杂的色调,它即代表细腻,代表历史,代表高尚与深沉,也代表一种与众不同的思维,时常跨越过去与未来,跨越理性与浪漫。两人都坚定地认为米安多迷恋着对方,迷恋着对方的思想与品质,迷恋着对方的独特与深情,同时也都承认,三个人的情义无轻重之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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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三人这一切,赵平近水楼台,看得比别人都清楚,深觉友谊长青,爱情美好,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只是他未能再深体会,一来本就不习惯包打听,二来自己另有专注。眼下,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季小麦身上,满眼都是她,每天除了完成季小麦交给的各项任务,余下时间就是陪同,没有条件。这天季小麦开着爸爸的宝来车去双鹤市,赵平理所应当地坐到副驾驶座位,气质保镖+秘书。季小麦在双鹤市住了六年多,来来回回要么爸爸开车送,要么自己坐公车,很少自己开车。她是路盲,原本熟悉的街道她能驶出戏剧性,忽而死胡同,忽而是五面通风的转盘道,若不是有导航,她能一脚油开到山西大同。赵平领略过几次,对此深信不疑。季小麦咯咯笑不停,各种自嘲,说换个角度看世界可能会有新收获。

 

赵平由着她开向任何方向,由着她笑个没完,对于此行能不能顺利完成两项计划根本不在意。只要他能坐在季小麦身边,只要耳畔有季小麦的欢声笑语,随便她去哪里,随便时间之水任意流淌,他不想关掉水龙头。

“你会开车吗?”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季小麦貌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算是会吧。”

“算是?”

“开过,不熟。”

“哦!那今天就不指望你了。”

“慢慢开,不急。”

 

仗着双鹤市城区不大,总人口不过200万,两个人总算顺利地办完了两件要紧事儿,一是见到孙娘的儿子,签下一份租房协议,上打租一次交付了半年的房费,共600元;二是拜见了王吉梅教授,请教桃花吐1号院的装修思路。王吉梅教授果真有想法,认真修改了几处,包括入门处要有洗手池,公共客厅要有书桌,要建一条回廊连通房门与院门,晴天遮阳,雨天避雨,晚间闲暇时喝茶说话等等。季小麦一一记下。三个人说话之前,王吉梅的丈夫和儿子都过来打了招呼,然后各自回屋,再没出来。

王吉梅留两人一起吃午饭。季小麦说时间不够,回去还有事,说罢告辞。客人离开后,王吉梅的丈夫走出来,见夫人一脸不高兴,知道事由,说了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算作慰安。王吉梅叹了一口气,说:

“多好的姑娘,咱没福气做人家公婆。”

“也是,你们学校也没福气留住人家。”

“可不,这么大的双鹤市硬是也没福气留住人家。”

“儿孙自有儿孙福,古人总结出这句话,不知道采集了多少样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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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小麦、赵平返回康谷县城集利镇,并没急着回桃花吐,而是去了蒋立宝父子的家装工地。这是一家大户,上下两层楼,200多平方米,在县城很是惹眼,装修过半的房间已现浓郁的欧风。季小麦到时,蒋立宝父子正和几个工人吃午饭。季小麦直接说明来意,谈了自己的计划,邀请蒋立宝帮忙,找人设计桃花吐1号院,设计费用随行就市;冻土解冻后动工,请蒋立宝公司施工。蒋立宝听后很是兴奋,忙说好事儿好事儿,自己一定全力以赴。季小麦谈了自己的装修思路,其中融进了王吉梅教授的几点意见,最后强调说:“千万别设计成西洋风格和复古风格,我就要纯粹的乡村风格,不怕土,要土得别致,要实用,要简约。”

“没问题,我尽快找人设计,初稿出来后拿给你看。”

“全靠蒋叔了。”

“哪里。你这也是为了桃花吐。”

“那是。”

“小麦!冬晨是不是也参与了你的事业?”

“我找过他,他拒绝了。不过不要紧的,如果他在桃花吐不走,早晚会参加。”

“他现在都忙些什么?”

“放羊。”

说着话,蒋立宝留两人一起吃饭,说青菜馒头都是蒋婶做得送来的,还热乎着。季小麦婉拒,说村里有事,急着回去。目送季小麦与赵平的背影,蒋立宝不禁叹息,回屋对蒋春晓说:

“同样是回村,你看小麦,是个干大事儿的料。”

蒋春晓点头,说:“我哥要是能娶小麦就好了。”

蒋立宝哼了一声,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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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蒋立宝,季小麦把车开到康谷县集利镇最繁华的饮食一条街,两侧店铺林立,行人络绎。

“咱俩找个地方吃点喝点。我请你,感谢你今天的陪同。”

赵平掩饰不住喜悦,想起季小麦一路推说村里有急事要办,原来是要两人单独就餐,忙说:“好啊!吃完饭,回去我请你跳舞。”

仿佛是故意配合,赵平话音尚未落地,肚子就咕噜噜响了起来,声音很大。季小麦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甚是开心,问道:

“你喜欢吃什么?”

“烤串。”

 

在集利镇街头,最不难找的就是串店。串店名称大都从双鹤市顺来,“哥俩好”、“骨肉相连”、“小九妹”、“你来我往”等等,而双鹤市串店的名称大都是老板从省城沈州仿来的。季小麦把车停在“炉火青春”门前,熄火锁门。两人进屋后坐到一处靠窗的座位。系着红色围裙的团团脸儿女服务生递来两张塑封菜牌,然后站在桌边等着点餐。时值下午两点,客流最少,服务生饿着肚子等待工作餐。她相看着两位客人的面相,感觉都不烦人,忍着肚饿,按着老板的叮嘱介绍串店的特色:

“什么串都是后厨烤好再上。我们是正宗的沈州特色”。

两个人点了牛羊肉串,点了熟筋、鲜蘑以及几样烤青菜。季小麦给赵平要了两瓶双鹤啤酒,给自己要了豆芽儿拌饭。

 

季小麦注意到,赵平吃东西很干净,虽然一次性往嘴里送的东西不少,但送完后闭嘴咀嚼,送是送,嚼是嚼,分得很开,且嚼时挺胸抬头。孟校长在课堂上不止一次说过,吃饭要闭嘴咀嚼,说这是他从外国小说里看到的,说既然看到了,人家说得也对,那就要学习。他提醒大家将来无论做什么,吃相总要注意的,那是文明程度的标志,透着教养。

“你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是什么?”季小麦把一块肉筋送到嘴里。

“就是这顿。”赵平笑了笑。

“我不信。”季小麦笑着捂着嘴,大眼睛弯成一道缝。

“真的。”赵平看上去不像说谎。

“你在桃花吐吃过的最好吃的饭菜是什么?”

“孟校长做的凉拌菜。”

“我也是。用油梭子拌白菜丝,还有土豆丝、干豆腐丝、海带丝、胡萝卜丝,还有粉丝。”

“还有香菜,木耳,葱丝,蒜末。”

“孟校长的凉拌菜真是一绝。”

“嗯!”

“你会做吗?”

“不会。你呢”

“也不成。我在王教授家做过一次,好像什么都放了,但味道明显差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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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店里仅剩赵平、季小麦一桌。工作餐终于开始,七八个服务员围坐一起,主食大米饭,一盆白菜炖豆腐放在桌子正中间。赵平喝光了两瓶啤酒,季小麦又要了两瓶,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无意间也喝了一杯。她看了一眼赵平,发现赵平正看自己。

“我刚才竟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你知道吗?”

“我以为你就是想喝。”赵平看着季小麦,笑着说。

“可能。”季小麦笑了笑,有些难为情。

“一起喝吧,回头找代驾。”

“或者请罗然帮忙。”

“就是。”

“你能喝多少酒?”

“一瓶吧。”

“这都快三瓶了。哦!你说的是白酒!你喝多过吗?”

“多过。”

“你喝多时什么样子?”季小麦好奇心泛起。

“很不堪。”

“不堪到什么程度?”

“提不起来。”赵平脸上闪现一丝不快。季小麦打住不往下问。

两人又要了几样串,豆腐、鸡心、鸡脆骨,又要了两瓶酒。

“你觉得米老师会回来吗?”季小麦丸子头歪着,用心问着这个她心里放不下的问题。

“会。”赵平非常肯定。

“为什么?”

“米老师与罗馆长他俩都很认真。他俩看对方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

“就凭这?”

“就凭这。”

“啊!”

“怎么了?”

“不怎么,此时,我就想‘啊’一声。”

“啊!”赵平随即跟了一句。两人一起笑。

“你恋爱过吗?”季小麦把丸子头歪向另外一面。

“没有。”赵平看季小麦的眼神过于专注,引得一旁服务生窃窃私语。

“骗人。”季小麦笑着,轻轻摇头,“我不信。”

“真的。”

“那,有过女人吗?”季小麦不依不饶。

“有过。”

“几位?”

赵平犹豫了一下,“不记得。”

“很多的意思?”季小麦心里的失落难以遮掩。

“嗯!都过去了。”

“怎么叫过去了?”

“就是句号。”

“变成独身主义者了?”

“没。”

“喜欢程丽吗?”

“喜欢。”

“程丽在追求你。”

“她是个好姑娘。”

“你会答应吗?”

“不会。”

“为什么?”

“那主任不会同意。”

“狡猾。”

“不会。”

“为什么?”

“程丽头发太长了。”

季小麦低下头,丸子头正冲着赵平。她把一串烤豆腐连口吃下,不知其味。

两人结过账,嘱咐老板帮找代驾,然后出外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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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阳灿烂。

一个年轻男人走过来,面有愧色,胆怯地问他们有没有剩饭。两个人都见过要钱的,没见过这样的。赵平先是一怔,然后伸手向季小麦借钱。季小麦掏出一张十元票。赵平说再借我点。季小麦又掏出一张五十元。赵平把两张钞票一起递过去。年轻男人接了过来,轻声说了一句谢谢,返身奔向街角。那里有位年岁大的老妇人坐在树墩上。年轻人扶起老妇人,走进串店。

代驾要十分钟才到,两人在附近来回踱步等待。季小麦脚步明显踉跄,她没喝过这么多酒。赵平伸手扶着她。

“你知道我爸一分钱也不肯帮我吗?”

“孟校长说了。”

“幸好王教授帮我五万块。我卡里有三万块,都是我这几年攒的。小时候的压岁钱我一分都没花过。”

“你爸希望你在双鹤市发展。”

“他根本不懂我。他没有孟校长的眼光。我们的计划幸亏有孟校长的支持,他不仅把房子借给我折腾,还资助我五万元钱。你说我得怎么报答他!”

“我要有钱,我会一分不剩全给你。”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手里的启动资金能应付一阵子。孟校长说我还能贷款五万元,基本就够了。”

“先别做大,慢慢来。”

“就是。赵平!你会一直跟我走下去吗?”

“你可以把所有脏活累活都交我。”

“你不许走开。”

“我不会走开。”

季小麦似乎走累了,把头歪在赵平肩膀上。

赵平一只手在后面小心托着她,感受到她纤细的腰身。这是他与心中的黄色蝴蝶最亲近的时刻,他希望时间凝固,一切永恒。有几次,他想说点什么,比如亲密的话,或把季小麦紧紧抱在怀里,但习以为常的理性止住他。他迷迷糊糊明白季小麦的心思,却自觉没有资格爱上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生动最可爱的姑娘。他还没有解除对自己的禁锢,没有走出自责环节。是的,他还没洗净自己。他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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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季小麦好想把头埋进身边这个大男人怀里。这个大男人像一座雄伟的山一样突然横亘在眼前,傲然挺立。这个相识不久的陌生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她有了从未有过的亲近感,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季小麦由衷希望,将来的岁月里,这个人一直在。她还从来没这样浓烈地希望过什么,即便当初考大学、考研究生,也从未这样希望过。季小麦清楚,如果没有赵平,自己辞职回乡的决心不会下得如此决绝,头也不回。然而,自己对这个有着巨大魔力的男人一无所知。在这个千头万绪的时刻,在这个计划刚刚孕育、一切尚属飘摇的时刻,自己要放慢走近他的脚步,不能吓着他,也不能吓着父母亲。他们已经被自己吓着了,他们已经脆弱不堪,再也经受不起另一个恐惧。

 

“大傻子!”这是季广发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即便找来赵平干活,也禁不住背后这样称呼他。而就是赵平漠视一切的态度,目空一切的眼神以及浑身散发的骄傲,骨子里的挺拔,深深吸引着季小麦。在她眼里,赵平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力量,都与众不同。

他的眼神深邃无比,在某个他看向远方的时刻,分明有梦幻之意。

还有他的步伐,第一次看到时,季小麦就目不转睛了。整个七星乡,整个农大,整个市直机关,都没有一个男生这样走路,步子很大,脖子直挺,腰板青松样。

“我不会走开。”季小麦听罢心头一暖,眼睛湿润。她避开赵平,看向七星山的方向,看向桃花吐。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五部分【且听风吟】 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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