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乡跑黄河进入了第二天，桃花吐村唯一的饭店好味菜馆继续着昨天的火爆。老魏还没起炕就有人来敲门订座，十一点不到就上客了。
老魏媳妇比娶儿媳妇还高兴，对老魏说：“要是天天都能跑黄河就好了。”
老魏笑她做梦。老魏媳妇使劲点头：
“我这是桃花梦！”
两口子边说话，边干活，笑逐颜开。
不久，孟宪启的拐杖从桃花桥响起，沿着村西大直街一路响来。笃!笃!笃!节奏独特，越来越近。包括二杏妈在内的好奇者趴窗张望，看到孟宪启拄着拐杖头里走，后面跟着一行人，罗大可，米安多，赵平，程丽……大家方向一致，三两说话，走走停停，时而交换位置，步履不快，以孟宪启的速度为准，脸上的表情都轻松愉快。孟宪启穿着半长黑色羽绒大衣，姐姐送的春节礼物，腰板挺直，身材仿佛比以往高些。几个人后面稍远些，跟着那凤楼与季广发，众人先后走进菜馆。
桃花吐消息灵通人士知道，孟宪启在给米安多践行，米安多明天回沈州。
消息格外灵通的人士知道，米安多不是彻底离开桃花吐，不过是回沈州处理一些杂事。与此同时，消息最为灵通的人士传播了一条绝对爆炸性新闻：米安多与罗大可那个了，这让那些一直以为米安多与孟宪启或赵平早就那个的人十分失望。
季小麦不在其列，赶巧她有朋友来访，没能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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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吐的头面人物群一进来，好味菜馆人气豁然上升，已经坐得的客人纷纷扭头观望这最为瞩目的一桌。罗大可与米安多天然地坐到一处，两人克制着才没把手牵到一处，但克制不住的目光热辣辣互望着，叮当作响，不打自招。孟宪启平静如常，没有罗大可想象的种种不快或不安，其他人心里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严重默许，心领神会，笑里藏笑。
好味菜馆迎来了建馆以来的高光时刻，四张大圆桌转眼客满。来吃饭的多是本村村民带着亲戚，亲戚们都是从县里或更远的地方前来跑黄河的。大家都是先跑黄河，然后一起聚餐，聊聊体会，说说从前过往。孟宪启这桌是四张大桌中的最大，人也最多。
只隔一个晚间，本该凝重的送行宴就变成了好友聚会，上天的指引真是随意转弯，翻手覆手。罗大可突然从伤心男变成了幸福男，米安多的行程也突然从不知归期到速速回返。在饭店摆酒宴请，在孟宪启是开天辟地第一遭。以往，他总是自己在家做饭自己吃，来人就一起吃，顶多年节期间去姐姐姐夫家团聚。
孟宪启带头举杯，大家轮番祝福，一切都在酒里：祝米安多一切顺利，祝她心想事成，祝她早早归来……情真意切，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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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广发有些败兴，举杯后唉声叹气，半晌说不出话来，旋即放下酒杯。
一直以来他苦心经营、使他傲立人群的成功之梯被女儿季小麦拦腰砍断，他跌得不轻，伤痛不止，没有爬起的力气。曾几何时，他一个会计，在蒋立宝突然离职后接替村长职务，这番幸运十分意外。最初，他也想如最初的蒋立宝那样大刀阔斧地干一番事业，最起码要把蒋立宝整治一半的桃花坡干完，把桃花坡西面通往七星山的木石相间的梯道修完，再把村里各条街巷修整一番，雨天不至存水，风天不至扬沙，在建设新农村这件事儿上贡献一个村领导应有的力气。
当然，季广发上任后，乡里也换了领导，工作的主攻方向、力度都随之改变，不再重视村容村貌的整治与改变，而是全力发展生产，因此，蒋立宝时代的大小工程都半途而废，自然晾晒。发展生产，一个基层村落要人没人，要基础没基础，要机会没机会，谈何容易？渐渐的，季广发挪出部分精力投入到自家位于乡里的杂粮加工厂。当然，当然，他每天都坚持到村部看一看，在村里走一走。
近些年村里进城的人家越来越多，留家守屋种地的老弱妇幼跟他们祖祖辈辈的先人一样生活简单，没什么念想，对村干部的要求也不严格。季广发清楚，自己不是全乡最优秀的村长，但也绝不是最落后的那个，虽然没什么作为，但也绝没做过坑害公家或占大家便宜的事情，不过是在闲暇之际经营自己的生意而已，权当闲来种地。说到底自己就是一农民，而农民此生最大的任务就是种地，就是干活，就是不能饿着自己。他曾跟那凤楼一样，以女儿为此生最辉煌的成绩。早在女儿考上研究生那年，他就在乡里买了五间砖房，计划在女儿工作以后，自己把家搬到乡里，把桃花吐的工作辞掉，让更年轻的人去干，自己则专心料理杂粮加工业。待女儿成家生子，如果需要，他跟老伴儿可以随时去报道，像其他人家的老人一样关照下两辈人，流尽最后一滴汗。没成想所有与女儿共荣的计划皆为泡影，心心念念的女儿突然回乡，再不走了，成为第二个“程丽”，整日在眼前晃不停，打不是，骂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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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广发心情憋闷，不见天晴，整日唉声叹气。没人能够安慰他，就连能说会道的那凤楼也不能。说来奇怪，自打季小麦辞职回乡，那凤楼每次见到季广发，心情都略感舒畅，小麦短小麦长地打探，直把他往角落里逼。如今看到米安多要回沈州，季广发心灰意冷到极点。他已经多天没跟女儿说话，可是此时，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跟季小麦说一句：“怎么样，城里人就是城里人，说来能来，说走能走，归根结底人家在城里有落脚处，拍拍屁股随时走人，你个傻女子，你有吗？”
孟宪启知道他心事未了，举杯敬他，悄声说：
“说到底，季小麦就是这里，”孟宪启指指自己的头，“这里出了问题。”
季广发老不开心：“你啥意思？”
“我早几年就注意到，小麦智力有问题。”孟宪启独自把酒喝下，也不看季广发，像是自言自语。
季广发拍案而起，这在他是少有的举动，也是孟宪启从未遭受过的对待。
“你什么意思？亏你还是小麦的老师，老校长，怎么可以这么说小麦？谁不知道小麦在乡中心校学习的时候样样功课都是第一？哪个老师不夸我们小麦聪明？你不也说过小麦不是普通的孩子，是你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吗！”季广发眼睛里悲愤交加，有泪水样的东西在闪动。
那凤楼担心事大，一方是敬重的男神，一方是直属领导，都是心平气和的人，万不能情急之下出状况，忙接话茬把季广发与孟宪启先后抢白一番，说季广发对季小麦期望过高，但季小麦对自己的能力有切实认识却是真格的；回头又说孟宪启去秋以来变得不如以往宽容厚道了，貌似见样学样近墨者黑，有些事情虽然是事实也不能张口就说，本乡本土的要互相照应，别着了外人的道儿。
那凤楼心里是一百个不服的，季小麦再优秀能优秀过程丽吗？季小麦不过是在双鹤市上班，程丽可是在省城沈州。别看程丽交友不慎被人摆了道儿在家待了十个月，可毕竟没像季小麦那样辞职，程丽说回去是能够回去的。说着，想着，她食欲大增，大口吃菜，大声咀嚼。
“好呀！你说得没错啊！既然你这个当父亲的清楚小麦自小聪明，知道她不是普通的孩子，那就应该相信小麦的判断，支持小麦的选择，为啥把自己搞成这样？”孟宪启看也不看季广发，也开始吃菜，他觉得好味菜馆的排骨炖土豆味道果然很好。
好你个孟校长，居然在这里挖坑让季广发跳。罗大可眼睛一亮，看向米安多。米安多正鬼道道地看着他。
米安多、罗大可看待世间万物，如果有十项观点一致，其中之一准是欣赏孟宪启的行事与为人；如果只有一项观点一致，也肯定是对孟宪启的行事与为人极其欣赏。看到孟宪启不动声色的模样，想起正月十五傍晚程丽的邀约信息，罗大可意识到，如今自己与米安多的一切都可能是孟宪启有意安排。老孟同志看出了自己与米安多的情投意合，猜到了除夕夜自己的误解，于是以给米安多践行之名给俩人设局栓对儿。一时间，罗大可为自己的偏狭、渺小甚至猥琐深感内疚，清了清嗓，端起酒杯，站起来敬孟宪启，说：
“孟校长看人无误，待人实诚。他说小麦行，小麦准行。咱们吃他的喝他的，也该听他的信他的。反正我信。总之，我敬孟校长，您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朋友，也是我全部生活的首席设计师。”
米安多意会，笑着起身一起敬酒。大家各有各解，纷纷起身举杯敬酒，气氛明显缓和。孟宪启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干，彰显一位制酒业者的职业操守和从未度量过的酒量。
季广发一时无语，也不敬酒，独自一饮而尽，嘴里嘟囔一句谁也没听清的话：“没孩子的人，说话就是轻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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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热闹时，菜馆门被人推开，季小麦领着几个人走进来，看见这头一桌子人，开心一笑，径直过来，介绍彼此。原来几位客人是季小麦的研究生导师王吉梅及其三位朋友。王吉梅长得白白胖胖，慈眉善目，是季小麦的恩师。她受季小麦之邀来七星乡跑黄河，感触颇多，全程兴奋。
季小麦本来打过招呼，定下一个单桌。
这边厢老魏有些为难，说没有空位子了；那边厢孟宪启招呼小麦一起过去坐，说桌子够大。赵平行动迅速，起身拿来凳子和碗碟。一大桌人越发热闹了，纷纷向王吉梅敬酒，感谢她把季小麦教导得好，都是季小麦家长的仿佛。真正的家长季广发反倒落在最后。他左一眼右一眼看着兴奋的众人，并不搭腔，看向王吉梅的眼神也不算友好。他严重怀疑王吉梅在季小麦辞职问题上没起好作用。
那凤楼最是高调，她站起身来，高高大大，气度不凡：
“王教授！我敬您！年前我去过双鹤市。我在市里有三个好朋友，我们总在一起聚会，她们的家我都去过。她们都住在高尚小区，楼房漂亮，园区就别提了，花枝招展，人畜两旺，进门必须刷卡。我不敢说自己比您熟悉双鹤市，但我真的太熟悉市里了，一个月总得去个一次半次的。我的两个朋友，孩子都在沈州上班，另一个朋友的孩子已经落户北京。有一个朋友明年也要跟着去沈州帮带孩子。城市化让我们不分彼此了。我认识的人现在都在往城里走，都在城里买房呢。人家都不差钱。现在让她们去加拿大买房也是买得起的。我个人担任村干部二十来年，对国家的发展形势和经济建设可以说非常熟悉，人就得往高处走对不对，国家也支持人们越来越好是不是，中国梦吗！所以我和小麦他爸都不同意小麦回村的决定。您是小麦老师，您怎么看她现在的选择？”说完，那凤楼看了季广发一眼。她不确定自己这番话是同情季广发，还是安心刺激他。
“您是小麦妈妈是吧？”
“不是，我是这个村的妇女主任，我叫那凤楼。我虽然不是小麦妈妈，但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那主任。失敬！是这样，最初呢，我是不同意小麦辞职的，但我后来被她说服了。我知道这孩子的性格脾气。她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看她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其实她最有性格，最有主意。她可不是一般的有想法，有胆量。她干什么都有恒心，有韧劲儿。我信她，我信她这样做一定有这样做的理由。您可能不知道，小麦研究生毕业时，我曾经想把她留在学校，留在我身边，但她执意不肯，坚持要到社会上去摔打磨炼，任我怎么说都不成。后来我想通了，我们学校的确太小，装不下她的心。”
“双鹤市政府那么大，也装她不下？”
“双鹤市没她心大。”
“换是您自己的孩子，您也同意她辞职吗？”
“我的孩子现在就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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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孟宪启的拐杖从好味菜馆响起，笃！笃！笃！极富韵律，向着旧学校而去。沿途人家好奇心强的都趴到窗口看究竟，于是看到孟宪启与罗大可、米安多、赵平、程丽、季广发、那凤楼、季小麦和几个陌生面孔漫步而行，方向一致。他们三三两两说着话，时而交换位置，时而停下彼此等待，以孟宪启的速度为准，一个个红光满面，轻松愉快。季广发虽然一路无话，却也不像早几天那样死了人似的。
一场聚餐结束，桃花吐的大人物们与他们的客人估计要去书屋看电影，或者开什么电影讨论会，像城里人一样。
沿途好奇心强的人趴在窗口，只能观看，却听不见一行人的谈话：
“有的人生之所以出了问题，是没开好头。”
“有的人生头开得挺好，走着走着，一不小心滑倒了。”
“有的人生头开得挺好，自己走得也挺好，但被父母一脚踢到路边沟里了。”
“也有自己开头开得不错，但遇人不淑，被朋友带进弯道的。”
“有的人生开头不错，但走着走着没路了，四周是山，不得已，只能摸索爬行，总要爬到山顶才能看见路。”
“有的人生开头不错，但走着走着没路了，四面是山，爬上了坡，爬到了山顶也看不见路，一辈子就待山上了。”
“有的人生开头不错，但走着走着没路了，四面是山，爬到山顶也看不见路，只好原路下来，抬头看，原来路就在眼前。”
……
一群人走在小小的桃花吐村，个个脊背挺直，面容祥和，竟有一丝浩荡之威，十分惹眼，都沾了酒气，状态放松，说话走路都不循常了，加上远近比比皆是的爆竹声声，都有了戏剧感。
“不是说农村的路都是……土吗？这多好呀。”王吉梅带来的一个同伴兴奋地说，她站在薄雪之上，仿佛见到了大世面。
“现在是冬天，路都冻住了。夏天可不成，晴天是土，雨天是泥。是吧，小麦？”王教授匡正着。
季小麦答应一句是的，加快脚步走到头里，引导一群人拐到孟宪启家门口。孟宪启以为季小麦想招呼大家进屋上炕坐坐，让几位城里人感受一番乡村特色，可是季小麦的脚步停在大门口，停在大门口的垃圾筐前。
“王教授！看看这段路怎么样？”季小麦说的路，正是赵平在孟宪启家门前铺就的一段路，材料是一些半截转头和从桃花坡捡回来的碎石。薄雪之下，别有风味。
“好！孟校长果真不同寻常，小麦在学校时最常念叨的人就是您啊！”王吉梅感慨道。
“路是他铺的。”孟宪启指着赵平。
“还有这个，王教授！”季小麦炫耀珠宝样指着孟宪启家门前的垃圾筐，“也是赵平放的。”
“了不起！了不起！多久装满一筐？”
“十天左右。”季小麦解释说
“然后呢？”
“连带学校以及幼儿园攒下的垃圾，一起拉到山里倒掉。”
“山里？”
“嗯！七星山有个石头坑，是早些年人们开山采石留下的，赵平说要填满它。”
“可是，塑料袋、汽水瓶怎么处理？”
“王教授!我们村的垃圾几乎没有塑料袋。没人舍得扔，都攒着用呢。汽水瓶也都攒着卖掉。”
“哦！是这样。这该也算城乡差别了。”
“王教授！我就是想让全村都变成这样，甚至比这更好，有像样的路，垃圾有人收拾，有地方存放。王教授！我不仅仅要经营桃花吐的绿色食品，我还要好好治理桃花吐，让这里像城市一样干净，然后把城里人吸引过来，把城里人的钱赚到手。”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愿景。生意生意，就是生出一个主意。你这个主意可是大写的。想没想过如何实现？”
“大体想过一个思路。”
“说说看。”
“我计划从经营民宿入手，把桃花吐开发成一个绿色旅游休闲之地，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让城里人来这里吃住玩，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走时再买些东西回去。”
“实现目标需要多长时间？”
“五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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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许多乡下人一样，桃花吐村民在平静如水的日子里不会放过任何一点新奇的人和事，沿途村民毫不躲闪地爬窗看戏样看着这群走走停停的人们，希望捕获些新奇的事情以供见面时聊聊。如一些观看者猜想的那样，这群人一起走进旧学校，走进书屋，分头找地儿坐下。季小麦陪着王吉梅教授坐到正中间，赵平捅炉子烧火，米安多则翻找电影。她脑海里飞快翻涌着各类中外影片的名字，随即锁定《人类之子》62。
没有比这部电影更适合今天看的了。
……克里夫.欧文扶着母子俩走出残垣断壁的大楼。沿途躲避征伐战乱的难民纷纷伸手触摸婴儿的小脚丫。正在作战的士兵们停止攻击，伫立两侧，聆听仙乐一般的婴儿哭声。有士兵跪倒祈祷……
王吉梅的抽泣声伴随着婴儿的哭声响了起来。一屋人都在沉默，或流泪，一个个红着眼睛。几个男人的表情格外严肃。
“小麦！你启动计划，需要不少资金吧？”王吉梅擦着眼睛问道。
“是呢！”
“老师出五万元，算是入股好不好？”
“谢谢王教授。以后您每次消费可以打八折。”季小麦羞羞的模样里包裹着兴奋，“我宣布，三月冰雪开化后，桃花吐1号客栈开工，“五一”正式营业。”
“小麦！我会是第一拨客人。”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五部分【且听风吟】 第九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