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万众遍山刨煤炭

  工厂、机关与学校,几乎都建起了好几米高的炼钢土炉。没过几天,似乎刮过一场12级台风,全县各处的高炉全部熄火,总算让“科技人员”的头脑冷却了几度,也给策划指挥的领导们上了一场活生生的科普入门课,似乎这个时候才懂得“炼钢需高温‚高温要煤炭”的启蒙道理,又促成县里的决策领导层当机立断,将千军万马转移到采煤的战场上。

  县里的几所中学宣布全面停课,师生全部开赴生产建设第一线。三中的一部分师生修公路,另一部分开往县城东郊的铁萝冲附近新建“东风煤矿”。

  出发前,校领导做动员:同学们,大家都知道,我们的高炉没炼出钢,原因是燃料不过关,火力不足,达不到钢水所需的高温。现在有了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地质专家在我们县里勘探到了一个露天大煤矿。只要扒掉表面的一层土坯,下面全是优质的煤块,储藏量全省第一。县政府借助大跃进这股东风,火速行动,几天之内就在那里建起了一个波涛壮阔的煤矿工地。今天县里又指派我校师生作为教育战线的代表上矿,以便组成工农商学兵各界人士参与的采煤大军。这是上级组织对我校全体教工和同学的高度信任。我们决不能辜负党和人民的殷切希望,一定要发扬愚公移山的伟大精神,为建设大煤矿做出我们最大的贡献!同学们,大家有没有信心!

  本来就喜欢哄闹的年轻学生们,放开嗓门狂喊:“有。”

  领导一挥手,高声喊“出发”。

  各人背着简单的行装,经过半天的急行军,队伍浩浩荡荡来到这个露天煤矿的工地。一周之内,这里已经聚集了数千近万个农业劳动力,他们都在这一片黄土山坡上安营扎寨,吃、喝、睡、拉全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工棚里。那种人山人海的喧闹环境,红旗如林的热烈场面,惊天动地的战斗氛围,欣喜若狂的激动心情,追风逐电的劳动情景,像淘金一般诱惑着人们。

  工地上整天24小时不收工,名曰三班制,实则从清晨干到深夜,只有两班串。到了夜晚,让我首次看见了电灯,小学老师讲过的苏联老大哥使用的先进灯具,刚进初中就成了现实,亲身沐浴了共产主义的光芒,心情倍感激动。我还首次见识了高音大喇叭,那里不时发出宏亮的音响:

  劈山采煤我抢先,

  革命重担落我肩,

  欲问力气有多大,

  月亮星星一担兼。

  谁不愿意为家乡的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谁不愿意为开采露天煤矿而拼死一搏!宣传队员站在路旁的高处,有的擂鼓打锣,有的敲着快板,有的吆喝口号,有的挥舞红旗,像马戏团里的驯化师一样,诱发挑着泥土重担的人群,犹如潮水一般地竞相追逐。

  早已入寒冬,我们男同学正如马戏团的一群小猴,疯狂到赤膊上阵,穿梭不停地运土,女同学也是单衣出场。就这样不假思索地手挖肩挑,从早上干到深夜,好多天后掘开了一个几十米见方的大坑,眼下依然一片黄土,别说煤炭,就连乌沙黑石也没找到。

  同学们都发急了,其实老师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但他们必须给学生打气:“同学们,不要性急,不要动摇,勘探总会有些误差嘛。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眼前的窘境并没有唤醒疯狂的人群,在不可能冷静思维的政治气氛下,在只能妄想成真的宣传鼓动下,在一切行动听指挥的号令下,大伙又满怀豪情地转战到旁处,将新开坑地的黄土和石头填充到先前打造出来的坑洼里,实现地毯式的搜掘……

  一个大白天,我上临时搭建的厕所,经过农民伯伯的工地,路旁留出一个高高的圆柱形土堆,顶面仅能容下两只脚,上面却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形如塑像。

  我不知是什么玩意,便走过去细细察看,顿时大吃一惊,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中年汉子吗!垂着手,低着头,一副痛苦不堪的脸蛋。准是个地主分子或者坏分子,又犯了罪,在这里罚站呢!

  过路的人们都会过去看一眼,停留几秒后一声不哼地走开,却在厕所里边拉边议:

  “他犯什么了?”

  “凭着自己出身好,说话不注意立场,听说是站在大跃进的对立面,伤了大伙的积极性。”

  “他说了什么?”

  “说什么这里挖不到煤,弄这么多人瞎折腾,领头的发疯瞎指挥,造成莫大的浪费。”

  “啊,原来如此。这个老几不识时务,现在只能一边倒,上边说什么都是圣旨,反不得。算他还出身好,否则准会跪在这里,甚至头破血流……”

  这种场面在我眼前也不是初次,见惯不怪,以为那人是自作自受。与旁观的众人一样,並没有激起我过多的同情与思考,更无"人权”之类的概念。

  就这样战天斗地数十日,近万人将整个山坡逐块翻个底朝天,刨地数丈依然是黄土一片……

  真可谓千变万化,日新月异,天天变个样。一个半天的功夫,犹如瘟疫即将爆发,各路人马如潮水一般,四散撤离。三中参战的师生们才得以“凯旋而归”。

  没有前一段的庆功会,没有下一步的动员令,一切都是那么突然,那么隐秘。我问班长:“喂,还没找到煤呢,怎么不挖了?”

  班长说:“我们学校挖的这一块地方没有产煤,但有另外的好几个地方都出煤了,听说昨天还向县里报了喜呢。”

  我显得很兴奋:“啊,是这样。那我们都到那块地方去挖嘛!”

  班长说:“采煤要讲技术,乱挖会造成铺张浪费,听旁边的民工干部说要留给真正的矿工来挖呢。”

  然而,六十多年过去了,至今没有见到"煤"影子。

  回学校的路上,看到不少沉甸甸而又黄灿灿的晚稻谷穗匍匐在田里,任其生根发芽。农民都乐滋滋地加入“工人阶级”的队伍了,以至无人收割入仓。多数同学都痛惜,有万般无奈之感。我说:“这些粮食全完了,多可惜!”

  一个家住县城的同学说:“现在的良种亩产几万斤,一亩地就能养活几十个人,还要这些孬种干什么。”

  有同学问:“你看见过这样的良种吗?”

  “没有,报纸上都这么说,还会有假?”

  另一个说:“我没说报纸上讲假,我只看到我们队上的干部将好几亩田里即将收割的水稻集中移植到一块很小的试验田,堆得那块田里的水稻密不透风。就这样对外宣传为高产实验田。”

  我和好几个同学异口同声:“哎呀,我们生产队的实验田也是这样干的……”

  几个月以前,生产队的淡队长带领几个青年民兵与积极分子包种了一块水田,面积不到一亩,田中插了一块“科学实验样板基地”的木牌,这是山沟里地理位置最佳的一块地,他们施加了最好的基肥,选栽了最壮的秧苗,又多花了好几倍的劳力实施精耕细作,细心阿护。

  样板田里的稻子长势固然优于周边的农田,但估计亩产难以突破500斤。可是别人放的卫星却是几万斤。快到验收参观的时候了,不知道是淡队长自己的发明创造,还是学习别人的先进经验,他领着几个年轻人,一天夜里偷偷加班,煞费苦心,将山坡偏僻地带即将收割的水稻连根带泥巴一块挖出来,将其迁移到这块实验田里,垒积了一丘密不透风的“高产”样板水稻田。

  社员们路过时都是指指点点,摇头叹气,但谁也不敢哼半句……

  淡队长哪会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见不得阳光”。但处在这个人人不甘落后的火红年代,他别无选择。

  人们的精神面貌始终沉浸在高度的亢奋状态中,不少人“解放思想”后焕然一新,完全脱离了正常思维的轨道,为不识真伪与优劣而沾沾自喜。部分干部与青年骨干,狂热到了发疯的地步,只知道为出尽风头和捞取荣誉而发射“卫星”,完全淹没了自身的良知与羞耻感……


  15.4  师生满坡修标语

  从“煤矿”撤回的师生队伍,浩浩荡荡经过县城,停下来休息片刻。没想到学校领导又一次下达战斗动员令:“……同学们,县城对面的山坡上有一个全县的重点工程,这里正在修建‘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和‘苦战三年改变湘乡面貌’两条巨型标语。每个字宽六十米,高七十米,占地六亩多。这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标语。县一中、二中、四中的几千名师生已经上山奋斗很久了。县里要求我们支援几天,集中力量打一场攻坚战,让这个全球第一的大型工程尽早完工。同学们再辛苦几天,大家有没有信心,打好最后这一仗?”

  疲惫不堪的同学们又被这个“世界之最”激奋了,狂劲大起,全场放声回应:“有!”

  在湖南省委及相关地委的撮合下,湘乡同醴陵两个县结为大跃进运动中互帮互学互比的兄弟县,开展对口竞赛,看谁能“多快好省”地建成社会主义的富裕县。

  有瓷都之称的醴陵县,十月份用瓷泥在一座山头上制作了一条鼓舞人心的大型标语。激发湘乡县委也做出重大决策,规划在县城关镇对面的东台山与塔子山两座山坡上,制作两幅巨型标语,全县尽管找不到珍贵的瓷泥,却可以在规模和气势上都压倒醴陵县,以鼓舞全县人民的革命斗志,让县委的战斗口号深入人心。

  县里成立了由县委常委、县委宣传部长亲自挂帅的工程指挥部,由县文教局全盘主持工程的实施,指示县一中美术组的老师领头,具体负责工程设计。要求这18个巨型汉字依两座陡峭的山坡一行型等距离展开,延绵数公里。

  全县主要劳动力都在大炼钢铁,以钢为纲,雷打不动。任务只好落实给县城里的几所中学。三千多名师生,按军事建制进行管理,以校为单位建团,下设营、连、排,按“字”分配任务,日夜奋战在山坡上,已经持续了好几周。

  我和同学们进入工地,只见山坡上数百面红旗迎风招展,“愚公能移山,师生能倒海”、“敢上青天战玉皇,敢下大海斗龙王”、“战天斗地,其乐无穷”等大型横幅标语随风摆动,发出啪啪的响声,犹如师生们喊出的豪言壮语。宣传队的锣鼓声、工具撞击石块的叮当声与师生们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初生牛犊不畏虎,那股热血沸腾而幼稚的亢奋与懵懵懂懂的无知无忧互相渗透,营造了一个呼天唤地的建设场面,其声势绝不亚于成年人为主的“煤矿工地”。

  师生们首先毁林平地,然后刨出笔划,最后用砂石、水泥与石灰灌造字体。一个笔划的占地足可以建造一个到几个篮球场,站在工地上只见一整片新垦的荒地,我问班主任:“老师,我们这里是个什么字?”

  “苦字,你正站在字中心的十字架上呢。”听到老师的回应后,我旋转一周,工地太大了,眼前朦朦胧胧一片黄土与石块,怎么也体验不出一个“苦”字来。

  县三中这支援军的主要任务是翻山越岭,到约十里外的酒舖坳石灰窑厂运石灰,要求半天挑一趟,毕竟都还是嘴巴没有长毛的孩子,空着手来回走两趟也不太容易。挑着担子如负千斤,一路上停停走走,跌跌撞撞,箢箕布满小洞,边走边漏,近十里长的山路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石灰,与其说是运石灰,还不如说是撒石灰铺路。到达工地后,我的箢箕里,70多斤只剩30来斤了。

  这天下午是第二天了,我们几个小个子同学早已精疲力乏,半路上有人提议休息片刻,立刻得到大家的响应……

  收工前,扫尾的老师发现半途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他的学生,吓出一身冷汗。近前一看才知是全部睡着了。

  老师慌忙边揺边喊,我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正前的西方已经吐出红艳艳的晚霞云彩,大地正在吞没暖洋洋的太阳。我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向老师交代,恰好老师先开口:“快把同学们叫起来,会感冒的!”

  我将同伴们一一叫醒,大伙提心吊胆,等着挨骂,我说:“老师,我们可不是偷懒啊。半路上只是歇歇脚,可怎么就都睡着了呢。”

  老师哪会体谅不到学生们的辛苦,他没有责备任何人,反而关切地说:“你们就这样睡到地上,容易着凉,会生病的。同学们加把油,明天再干一天,后天我们就回去了。”

  老师让学生走在前面,自己扫尾,边走边哼边吆喝,试图驱散大伙的倦意……

  年底竣工后,沿着320国道进入湘乡县界,数十里的行程内“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苦战三年改变湘乡面貌”18个银光闪闪的大字历历在目。湘乡县的党政领导们,就是这般“高瞻远瞩”,煞费苦心改变全县的形象,轰轰烈烈地打造了一项全球之最。到过湘乡的外地人士,无不望字感叹,再加上各类报纸与广播等媒体的传播,这个赤裸裸的面子工程誉满全省乃至全国。从而使湘乡成为“形左实右”的国内典范,将全县拖入“三年灾害”的全国重灾区。

  一年以后,湘乡县到处可见浮肿病。老百姓直言不讳,无不望字生叹:湘乡的大标语的确应验了“苦颤三年”的号召,让全县人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东台山乃湘乡县城周边最高的山峰,有凤凰寺等多处古迹与景点,山脚下有始建于1895年的“东山学校”。此地可以说是湘乡自然和人文历史的缩影,人称“东台起凤”。东山学校建校六十多年来,除毛泽东1910年就读以外,又走出了陈赓和谭政两位大将,还有著名作家萧三、著名社会活动家易礼容、革命烈士毛泽覃等一大批名人杰士。

  1959年2月,谭政大将参加革命后惟一的一次回家乡视察,18字巨型标语首先映入眼帘。陪同的县委负责人洋洋自得地向谭政介绍工程的巨大规模与耗资,谭政一面听着,一面望着,思绪万千。

  昔日上学时郁郁葱葱的森林,今日已变成光秃秃的荒坡,谭政心情十分沉重。大跃进以来,这位中共中央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军委常委、国防部副部长、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去过许多省市与当地驻军的基地,见识过多少这种令人心潮翻腾却又思绪无穷的场面。谭政只好风趣地说:“这条标语可称得上世界第一了,如果你们的生产也能创世界第一,那就要请你们去北京领奖啦!”

  由于谭政的政治思想“右倾保守”,1959年7月“庐山会议”后,不能“紧跟”接替彭德怀元帅主持军队工作的林彪,一年后的10月被林彪诬陷为“谭政反党宗派集团”而蒙冤撤职,降薪两级,被贬至福建省任副省长。文革中又惨遭九年监禁生活的煎熬,身心受到严重摧残,险些失去宝贵生命……

  1959年3月16日,湖南省召开全省干部大会,时任省委第一书记的周小舟直言不讳地在报告中提到:“湘乡县山头上的大标语,可说是世界第一,劳民伤财……”

  当年夏天,周小舟亲临湘乡县检查工作,神情严肃地批评了县委的主要领导,他说:“对面山上的大标语实在是浪费人力、财力、物力,劳民伤财,何必这样搞!”

  然而,在那个是是非非的疯狂年代里,四个月之后的周小舟在中共中央召开的“庐山会议”上被打成“彭德怀反党集团”的干将,贬至湖南省浏阳县大瑶公社任党委副书记,可能还挂不上副科级,实为接受劳动改造,直至1962年6月才调任中国科学院中南分院,只任个副院长,是不是个副厅职?

  然而,这也有力地证明,那个时代的革命干部,能上能下,绝对听从组织的召唤。不过这些情报都是老百姓在几十年之后才知晓的,当时可是最高级别的“绝密”信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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