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眼下,此时此刻,我做乡居事业,是得天时地利人和。”

季小麦站了起来,面朝大家,姿态端庄,一脸认真:

“如果我生在几十年前,生在那个水电不通、吃穿都愁的年代,我会留在城市里,那里信息相对发达,沟通相对方便,机会相对也多,生活有质量;如果我是演艺人士,我会留在城市里,城市越大越好,知道我、喜欢我的人越多越好;如果我好大喜功喜面子,我也会留在城市里,没准儿还会努着去更大的城市,争取更大成就以亮瞎他人眼球;如果我喜欢权力,擅长人际交往,我会留在公务员队伍,谋求所谓进取……可我都不是。眼下的我彻底厌倦了我的工作,从上班第一天开始就困苦茫然。这个春节,我受王教授委托,帮她办了点小事儿……我走了桃花坡,爬了七星山,过了刀脊……我见到了你们,尤其认识了米老师,认识了赵平……我突然顿悟。一条出路在我眼前呈现,一条我主观自选的出路。我理解这是造化,是天助神帮。

 

“这是个网络时代,人在天涯海角,瞬间沟通,信息纷繁。也因此,一些城里人开始自选一种为父辈不理解不赞成的生活,居家、自禁、蜷缩,拥有一只手机,就拥有了天下,用手机工作,用手机通联,用手机生活,一个月不出门是常态,一个月不见人不孤单,一个月不生火做饭没问题,因为网络无所不能。这是了不起的网购时代。

“可是,话说回来,网络真能解决所有吗?换言之,城市真能满足时代人类的所有心理需求吗?非也。久居家里的人们,久居网络世界的人们,心底或需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远离山水的城里人,心底或需要一个没有人工斧凿的乡野风情。人们的眼睛或需要在某一时刻从屏幕上移开,人们的情绪或需要在某一时刻放飞野外,放飞田垄之间。

“还有恋爱的人们,可能会像我厌倦食堂工作一样厌倦了歌厅影院,他们需要一个青山绿水的去处,需要离开熟悉的天色与人群。长时间躲在城中角落的人们或需要邂逅,希望躺在山坡上晒太阳,需要僵硬的双手离开键盘,换拿放羊鞭。或许,单是躺在桃花坡上听听七星山刮下来的风声就能让人焕发青春呢!考大学报考自愿,许多可怜的孩子为了能上大学,随便报考学科自愿,一些深有经验的老师都清楚如何指导学生报偏科、冷门,说这样空间大,容易成功。发展乡居事业就是这个时代的偏科、冷门。我要逆人流而动。我们离开城市。我们回归乡里。我们的空间实打实,不虚拟。我们的做法就是脚踏实地,依托网络。我们要利用网络来宣传我们的现实,展示我们的产品。桃花吐就是我们的产品,桃花坡、七星山、绿荫田垄青纱帐都是我们的产品,纯粮笨猪溜达鸡黑山羊都是我们的产品,我们的所有就是我们的产品。我们不虚拟,我们立足原地,把线上的人拽下来,把人们的情感、体验、购物粘连到一起,打包到一处。我们的青春期到了,我们要面朝世界,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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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书屋下起小雨,清澈的雨水浸到砖地里。

季小麦一番话入耳入心,所有人都被打动。

春天来了。

在赵平眼里,季小麦已经不再仅是一只美丽的蝴蝶,而是一只翅膀结实展翅翱翔的鸟,比喜鹊大,比海鸥大,天鹅一般,自己需要仰视。

滴答滴答!程丽的泪流得最为汹涌。那凤楼为她设定了截止日期,也就是正月十五,没有几天了。正待她步入绝地之时,季小麦的事业为她燃起希望,一条宽敞的大路出现在眼前,她不再悲切,她要跟季小麦一起创业,为自己,为小星星,为这块生养之地。

“不是一时冲动?”她含泪问季小麦。

“不是。不是冲动,不是脑袋热,而是真的有了灵感。我爱桃花吐,我想跟桃花吐一起美好起来。”

“具体怎么做?”程丽泪眼汪汪地问。

“洗澡。孟校长说过:‘不洗澡的人,硬擦香水是不会香的。产品的名声与品质,来自我们踏踏实实的努力,来自真材实料。有德自然香。”

 

孟宪启的眼睛不易觉察地湿润了。毋庸置疑,他是那个心里最激动、最感骄傲的。他深深了解季小麦。她与蒋冬晨虽然同是出身乡村,同为进城大学生,性情却截然不同。她不与社会深度摩擦,真诚善良,心态稳定,无论在中学还是在大学,都如孟宪启一般苦行僧样坚持、勤奋,不过敏,不伤人,也不自伤,是学妹们的楷模,是城里人的榜样,是所有老师们的期望,更是桃花吐的标杆。蒋冬晨看似强硬,其实内心极为脆弱,总有难以抑制的紧张与冲动。最初,单纯的季小麦对社会,甚至对自己的未来,都几乎不采取能动姿态,总是被动地、毫无抵御地接受来自周围的影响,让考学就考学,让读研究生就读研究生,让学习农业就学习农业。她是好孩子,听话,走正道。

孟宪启理解,季小麦的成熟源于她求学路上的积淀。学习乃思考之源,从这个角度看,沿途考学不为过。当然,重新选择更不为过。她已经开始独立思考,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要什么。

孟宪启当然也知道,赵平是个催化剂。季小麦年年回桃花吐,没见到赵平之前,她没有这样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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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内心有光,照亮周遭。

没有人比米安多更了解孟宪启此时的心情。她的感动与其说是来自季小麦,不如说是来自孟宪启。他就是《心灵捕手》150里那个尝尽人间苦痛却情感丰富的心理学家桑恩。曾几何时,她本人以教师的权力为孩子们竖起一道高墙,学习、升学、忘我、无他,为家长长脸、为学校增光,这些都是她砌墙的材料,令孩子们不闻墙外事,令孩子们逐渐迷失,失去自我,失去应有的快乐,失去对自由的追求及对选择权的捍卫,一个个在还没认清自己需要什么的情况下就开始被动选择了,极其盲目,极其可悲。今天,她彻底领略到孟宪启的了不起。他最大的功劳,可能就是他最大限度地肯定并支持孩子们选择自己的方向,在读完高中,有了一定认知能力和常识积累后,怀揣自强、自尊、自信去选择,具体做什么则不重要。

 

作为一名家长,作为一名不成功的老师,作为一名失去耐心、厌烦旧有工作与生活环境的独行客,米安多对季小麦的理解也远比其他人更广角更深入。联想到自身经历,她几乎可以肯定,每一代人,都是在反抗长辈的过程中成长的,同时通过对传统、对固定模式的质疑、分辨甚至否定来定义自身,只不过程度不同,手段不同,角度也不同。而究其一生,人们真正需要的东西,或许都在不显眼的地方,或在角落里,在粗浅的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为了找寻它们,人们常常需要穿过假山假水,需要走过雾霾深锁之地,或者烟花柳巷,沿途充满虚妄的诱惑和肤浅的欢乐,太多人止步于途中,有的掉入陷阱,有的窒息而亡,更多人不知所以地了此一生。幸运者,常常要经过诸多错误的选择,才能最终抵达正确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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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性之间一旦产生纯天然的亲近与好感,有时会比异性之间的吸引来得猛烈,忠诚度更高,也相对持久。赵冬平与许世豪、罗大可与宋晓、孟宪启与罗大可、蒋冬晨与毛蛋都属此例。

五岁不到,毛蛋就成了蒋冬晨的尾巴根儿,用毛蛋爸妈的话讲,毛蛋的屁股长在了蒋家炕沿儿上。仿佛毛蛋就一个心眼儿,仿佛毛蛋眼前的人都死光光,只剩蒋冬晨。从小开始,每天早起吃完饭,毛蛋就一个高儿蹦到蒋冬晨家,等着他一起干所有,玩耍便玩耍,上学便上学,上树便上树,爬山便爬山,凡事一起做就是。蒋冬晨是大脑,是领袖,是独一无二的头。毛蛋从不打横,永不出岔。毛蛋不是他自己,只是蒋冬晨的影子。这个优良的习惯一直保持到蒋冬晨离开桃花吐,随爸妈到县城谋生。蒋冬晨也算对得起毛蛋,他从小学到中学所有的打架,有一半是为了保护毛蛋,谁欺负毛蛋谁就是他敌人;另外一半则是为了保护蒋春晓以及他看着顺眼的人,包括程丽、季小麦、大杏、余伟。

蒋冬晨随蒋立宝到县城做家装一个月后,毛蛋也跟着去了,与蒋冬晨一起学习木工手艺,由于一直没掌握要领,不久改行做了油漆工。对于蒋氏家装企业而言,毛蛋是最初的工种组成,是第一代油漆工,但他的全部业务能力基本都体现在对蒋冬晨的忠诚上,其余概不重要,包括后来的快递,以及再后来的殡葬服务。

 

所以这天,当蒋冬晨让毛蛋从家里牵两只羊来用时,毛蛋二话不说,当即回家牵羊。毛蛋妈追问做啥,他说是借用。临了,看到老妈死死把住羊圈拉门不让动,这才说是蒋冬晨要用。毛蛋妈说谁用也不成,说有几只母羊已经有孕,即将产羔,万不能动了胎气。毛蛋说你帮我挑,挑没怀孕的羊,挑公羊。毛蛋妈说公羊也不成,公羊要用来配种。毛蛋无奈,只好掏出1000元钱递给老妈,以每只500元的价格牵走两只老而瘦的羊。毛蛋妈也算讲理,说回头你把羊牵回来,我还钱给你。

 

蒋冬晨见到两只羊,面有喜色,并未计较斤两与毛色,这让毛蛋开心,随即感觉生活十分美好,绝口不提牵羊到手的细节。蒋冬晨知道毛蛋妈仔细,因此猜测毛蛋一定费了些功夫,搞不好还得花钱,只是自己囊中羞涩,无力出手,便对毛蛋说先欠着,将来要还。毛蛋并不在意,只要蒋冬晨需要,别说两只羊,就是把他家全部的羊拉出来,不管是黑山羊、绒山羊,还是小尾寒羊,他都没问题。别说才区区1000元,就算10000元,他也没问题。当初蒋冬晨去县里打工时,毛蛋一度难过,待跟到县里见到蒋冬晨,立即阴霾尽散。

蒋冬晨去沈州读书,让毛蛋着实虚度了两年时光,心里没有底,生活没有目标,好不容易自己也去了沈州,做了快递小哥,有机会见到蒋冬晨了,没想到又惹恼了他,被当众轰走。他灰溜溜回到桃花吐,捡起祖上传下来的活计,行走于方圆数十里,操办白事。在毛蛋万念俱灰安心立命的时候,在毛蛋有生以来最孤独的时候,蒋冬晨回来了。这让毛蛋既开心,又担心,开心的是又见冬哥,生活立即有了重心;担心的是蒋冬晨有朝一日重又离去。

所以说,蒋冬晨要羊这事儿让毛蛋心里平整很多:

这是要在桃花吐干一番大事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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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午夜,米安多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猛然间被吓醒,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分辨出这不是惯常熟悉的赵平屋里大黑的哼唧与扑腾,而是另一侧房间里的羊叫,绵里有刺,底气十足,咩咩咩!

西屋的大黑明显受到刺激,配合着汪汪叫了两声。连续几天的兴奋,干扰了她的睡眠,每天都只在后半夜躺下,又睡得含糊,以至于这天晚间,她勉强敲下几百字后,积攒的困终于发力,不到九点就躺到床上睡着了。

蒋冬晨牵羊走进南趟房,米安多不知道。赵平在此住得久,习惯常有村民放闲余之物在其余空房间,因此没太在意。

 

米安多披衣而起,拿起手电,穿鞋出门。西屋也有了响动,赵平出来,打开走廊灯。两人对看一眼,同时向东走去,赵平在前,米安多在后。东屋门外锁鼻子扣着铁丝,赵平拆开铁丝,两人开门进去。手电光里,站在两只瘦羊,地上扔着草,不知是给羊吃的,还是给羊铺的。看见陌生人进来,两只羊缩退到房间一角,温柔而无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十分生动,持续表达着莫名心声:

咩咩咩!

 

第二天,前来牵羊的蒋冬晨与刚刚走出房门的赵平走了个顶头碰,两人在不宽的走廊里擦肩而过。蒋冬晨傲慢而多疑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赵平。其实他回到桃花吐以后,一直在拿这样的眼神去盯所有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像幽暗的山谷里隐藏的大型猫科动物盯着猎物一般,死死地,想象着即将到来的痛快撕咬。

蒋冬晨注意到,赵平正以同样的目力反盯自己,一动不动地。他的脸,青紫犹在。

“必须时,我需要给他再加点颜色。”蒋冬晨憧憬着。

大黑不识教训,从赵平身后噌地窜到蒋冬晨身旁,被蒋冬晨一脚踢开。它委屈地哼哼两声,跟着赵平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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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毛蛋是蒋冬晨的天然兄弟,那么赵平就是他的天敌。他从第一眼看到赵平起,就自然生成了仇恨。赵平独有的挺直的腰背和清冷的面相是他愤怒的培养基:这绝对不是桃花吐人惯有的,全村全乡乃至全县也没人这样,那是与许世豪一样臭气熏天的德行与做派。蒋冬晨骨髓里生出的恨意难以遏制,他不允许这个身份不明的城里人在桃花吐立足。

城里是你们城里人的城里,留给我们乡下人的都是你们挑剩的。剩下的才属于我们,剩下的一切都归我们所有,家装、力工、瓦工、零工、清洁工、快递、外卖……然后你们也许腻歪了城里,也许你们作奸犯科,也许你们怀揣歹意,来到乡下继续拿你们想拿的,抢你们想抢的,舞动各色大旗盘剥豪夺,一切都有道理,强词夺理,义正言辞,名正言顺,都合法,都堂皇,想怎样便怎样,不迟疑,雄赳赳,气昂昂,装模作样。你们习惯了,你们用挺直的背膀就能唬住我们。你们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就能蒙住我们。你们知道桃花吐人去屋空,于是你们趁虚而入,不仅骗住了我舅舅这样足不出村的老人家,还要欺骗季小麦……她一定在双鹤市受了委屈,无法与他人言说。

与其说季小麦的回乡刺激了蒋冬晨,不如说蒋冬晨一直在等待一个可以公然行动的机会。季小麦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不允许季小麦落入城里人的魔掌,不允许赵平这个身份可疑之人在桃花吐为所欲为——居然当着他的面与季小麦眉来眼去。蒋冬晨要一一实施计划,向兄弟们向全村父老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与决心,他要把赵平以及米安多赶出桃花吐。

别想侵占我的土地,别在我的地盘兴风作浪。我蒋冬晨要代表乡亲们打出不欢迎的大旗。赵平必须走人。米安多必须走人。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五部分【且听风吟】 第五节

 

注释:

150、《心灵捕手》—1998年美国电影,导演:格斯范桑特,主演:罗宾.威廉姆斯,马特.达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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