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在桃花坡上放羊的除了赵平,还有蒋冬晨。

赵平放着全村各家的几十只羊,队伍有些规模。羊倌儿老哈头今天去乡里办事儿,昨天找到赵平替班。赵平喜欢放羊这活,从不推辞,每月都要替上三两天。他学着老哈头的样子,在村里各条小街走一趟,甩鞭吆喝着,养羊户听到后,会各自打开羊圈,放羊出来投奔组织,然后一起出村觅食。村里羊群的数量总在变化,多则上百,少则二三十只,每年春节后羊群数量相对都少,春节期间的集中宰杀和贩卖使然,剩下的多是怀孕母羊。再过些时候,羊群的数量会有所增加,母羊们该生的生,该孕的孕,一些拿定主意一年里不再外出不再变化的家庭会买来小羊羔饲养。

 

冬季的桃花坡灿烂似春,景象出乎蒋冬晨意料。四处散落的红端木在明媚的阳光下添加了一份特殊的艳丽。远处七星山层峦叠嶂,各色树木呈现着各自的青灰墨绿,仿佛是个酝酿着奇妙消息的大好远方。

 

蒋冬晨牵着两只羊,神志一时恍惚。回来有些日子,他还一次没来桃花坡,景色竟与从前有了很大不同,心里不由酸甜参半。两只山羊一来不认识蒋冬晨,二来听到同伴的声音,不时叫着往大部队靠拢。幸亏蒋冬晨手里牵着绳子,才不至于失羊失态失面子。不过这样十分辛苦,毕竟坡上灌木丛生,怪石遍地,蒋冬晨的棉鞋一会就布满尘土,这是孟宪桂春节期间给他买回来的新鞋。蒋冬晨怒力牵制着两只不听话的羊,看向赵平的双眼杀气腾腾。

赵平目空一切,看也不看蒋冬晨这方,甚至不看羊群。他心里想着季小麦,想着她的事业与自己的身世,开始敬仰上天,敬仰让季小麦留在自己身边的造物主,自己终于有机会可以继续亲近她、帮到她。只是,自己的身世如何跟她照实交代?如何跟孟校长、米老师、程丽解释?这早晚是个问题。赵平一时无辙,喜忧参半的眼神在大山和天空间切换。

大黑看不懂这俩人类,一上坡就兴奋地在两人之间欢奔,完全忘记之前挨过的踢与踹,渴望与新旧主人眼神共交流,进而得到他们四双手的抚摸。

 

这一天,在桃花坡上看见赵平与蒋冬晨同时放羊却交臂而过没有交流的除了大黑,还有光棍老汪头。他来捡拾烧柴,手里拿着一条玻璃丝袋子和捆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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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安多夜里没睡好觉,早饭后顶着俩黑眼圈到书屋参加季小麦召集的首个碰头会,参加人员是个别主动或被季小麦动员而来的村民。赵平放羊前没忘把书屋的炉子点着。米安多过来时,书屋已然暖意充盈。她到西头水房接了水,洗了抹布擦拭桌椅,等着众人。

孟宪启第二个赶到,后面跟着季小麦。米安多的黑眼圈让孟宪启迷惑。季小麦也忽闪起大眼睛,用心探寻。米安多耸耸肩,说自己昨晚参加了新版《加勒比海盗》151的拍摄,紧着过来开会,尚未卸妆。

季小麦知道该是个笑话,却不知梗在哪里。

孟宪启明白:“就是说,这回请你当了主角?”年初的一个下午,他们讨论过《加勒比海盗1-4》以及约翰尼.德普的黑眼圈。

米安多笑了笑,讲起两只羊。

“冬哥干的。余伟跟我说过,冬哥要成立养殖公司,正在寻方便之所。”季小麦说。

“所以你此前找他一起创业,他不参加,是打好了主意的。”孟宪启若有所思。

“孟校长!您说冬哥在米老师隔壁养羊这事儿是冲我还是冲米老师?”季小麦小脸闪过一丝狐疑。几天来,她预想过几十道坎儿,独没料到蒋冬晨这一道。

“冲他自己。”

“怎么讲?”

“具体我还没看明白。先不理他,由他闹去。”

“如果我做个乡居公司的牌子挂到米老师隔壁,没准儿他就没地方养羊了。最东边那间旧教室被人装满杂物,他没法用的。”

“先别。你挡不住他的。”

 

有些话孟宪启决定暂时不说。蒋冬晨最终也许会索要赵平与米安多的房间,毕竟旧学校是桃花吐村的,蒋冬晨提出来,村里没人反对。作为乡村教师,孟宪启几十年来仅在桃花吐与七星乡之间活动,足迹所达最远不过县城集利镇,自知远不够所谓行万里路和阅人无数。他能推断出蒋冬晨要干什么,虽然一时不知他为何如此这般。如今的蒋冬晨已不是从前那般单纯而透明,他是浑浊的,变毛变色的,有着抑制不住的攻击性,如变色龙。唉!变色龙都是卵生,生下来就没见过妈妈,也因此诡异、多疑、孤僻、异变。孟宪启心中无奈,但觉得该以不变应万变,先密切关注,看他下一步动作,一边关注一边预备解决方案。

世间有一种崇拜叫米安多看孟宪启。即便爱恋着罗大可,日夜渴望与罗大可身心合二为一,米安多对孟宪启的迷恋也丝毫没有减损。她看出孟宪启的揪心,赞赏孟宪启的老成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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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渐多,三个人的谈话不得不中断,但米安多意犹未尽,她低声对季小麦说:

“据说最厉害的钢琴调音师能在百米之外听出哪个琴键有毛病。你们孟校长就是这样,他能隔空看相。”

此话说到季小麦心里。她能一步一步走出桃花吐,又果敢回来,皆因孟宪启的影响。

“就是。别看孟校长足不出乡,总能洞悉一切。当初我考学填报志愿时,一时没想好报什么。那时我年纪小,没有明确的爱好和方向,孟校长说实在想不好报什么就报农林,将来回乡种田你也是个好把式。你看看,都被他说着了。他从来就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导师,随便指个高远方向给你,但他会告诉你,怎样才能双脚站稳,怎样才能挺直脊梁,无论朝哪个方向走。”

 

人来了十几位。季小麦开始讲话。她娇小的身材站在屏幕前,站在包括孟宪启、米安多、程丽、余伟在内的村民面前平静地讲解自己的计划及步骤,其间分析了农村人的困惑,解剖了城里人的渴望,阐述了桃花吐的现状与未来,展望了连接城乡的必要性与可行性,最后说:

“就是这样,我们不单要把桃花吐的猪肉、羊肉和秋白桃卖到集利镇,卖到双鹤市,还要把集利镇、双鹤市乃至沈州的城里人请到桃花吐,请他们来领略乡野风情,来欣赏桃花坡和西大甸,来攀登七星山。咱们桃花吐的资源太丰盛了,完全可以写出一篇上好文章。千万别小看咱们的火炕,别小看咱们的菜园子,别小看咱们的跑黄河,人生趣味尽在其中。咱们好好设计,来一场乡村真人秀,让桃花吐的空房子住满人,让走的人回来,让城里人排着队来这里体验在电脑前在电影院里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桃花吐是我们大家的,我们不能丢下它,也不能丢下那些可怜的、渴望出城又无处可去的城里人。无论如何咱们要试试。也许,我们早些时候的勤苦读书,我们早些时候的远离都是为了回来,而我们渴望的开心、自由、富裕、平等、尊严,都在我们今后的努力中。桃花吐在等着咱们,在咱们意识不到的时候一直等着咱们,默默地等着咱们,而这个时代,以及咱们的所学所知所能,赋予给咱们的梦想以最大程度实现的可能。我深信,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全力付出,桃花吐就会贡献出它的最美。咱们所有人,也会活出咱们想象不到的最美……”

 

群情激奋。继季小麦之后,大家踊跃发言,有表态,有质疑,有提问。季小麦把功课做得足,一一解释。她一再强调,要在推进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会程过半,季小麦给每个人都分配了任务:包户调查,查清每家饲养的鸡鸭猪羊数量及饲养方式,查清每家常年居家人员以及每家的房屋情况、未来打算、农田现状——是租出去了,还是自己耕种,种些什么,经济作物有哪些……

孟宪启后来说,这是桃花吐从未有过的一次详细民调。

与会人员只米安多没接到任务,因为她即将回沈州。

“我会一直关注这里的事业。不过,”她顿了顿,一屋子都在看着她,“孟校长说过: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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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季小麦的回来,里里外外都该安慰到那凤楼,其实不然。

一度,那凤楼是桃花吐第一神采飞扬目空一切的女人。夏天,她粗壮高大的身躯穿着村里人不常见的艳丽连衣裙,迈着八字大脚,在村里几条有限的小路上坦克车样推进。她有两条特别惹眼的裙子,一条五色斑斓过膝裙,一条红色齐膝裙。“红色旺夫旺运”,她对始终关注她时装变化的二杏妈说。一入冬,她就穿貂,准时顺应节气。那是一件雪白的貂皮半长大衣,桃花吐仅此一件。

“人以类聚。我们圈里人都穿貂,比羽绒暖和多了。你知道县工商局刘副局长吧,她是件墨绿色小貂。胡文秀有两件貂皮,常穿的是一件黑貂。像我们这些穿貂的,里面就不再穿毛衣了,直接一件衬衫。这是现在最时兴的。”

 

程丽有一次跟妈妈顶嘴,说貂皮如果真的暖和,去南极北极的科考人员,还有那些登天的宇航员们为啥不穿貂皮,而穿羽绒?那凤楼想都不想,说:“你懂什么!这是身份的象征。我闺蜜们都穿貂,城里人也都穿。我如果不穿,就是给桃花吐人丢脸。”

程丽希望说服妈妈:

“我留心过,在沈州,那些有文化有见识的人,那些时尚而又文明的人 如今都在检讨,都不穿貂了,之前穿过的也不再穿了,因为穿貂不环保,不爱动物。再说现在显示身份的方法多了,人家注重个性伸展,谁还千篇一律穿貂?妈!现在人家都在笑话穿貂的人,又土又没文化,不过是显摆自己有钱。网上报道过,一些有钱人穿着羽绒服,花几十万去北极旅游一圈,或者花更多的钱去太空,这才有时代精神呢!”

 

那凤楼无语,一张大脸憋得通红,最后说:“子不孝父之过。你全部的能耐就是顶撞你妈。别光吹牛沈州人时尚文明如何如何,明天趁早给我回沈州,过你的时尚文明日子。败家熊孩子是谁的你给谁,你愿意给谁就给谁,别再给我添堵。”

这回轮到程丽无语,眼睛里泪光闪闪。就是这样,自打她带着小星星回家,娘俩无论说到什么话题,那凤楼总在送走小星星这个环节终结讨论。

娘俩吵归吵,在外面,那凤楼还是端得住架,每天坦克样携风带雨在桃花吐穿行,依然喜欢跟所有遇到的人打招呼,然后说几句她以为只有她才知道的七星乡集利镇以及双鹤市的情况,说说最近乡里开会的精神,说说闺蜜们的生活,说说自己与闺蜜们聚餐时的盛况,哪怕那聚餐是在几个月前。

 

但细心人已经发现,那凤楼的谈吐明显抽条,不再如从前一样聊天必说程丽之工作,之每月寄钱回来,不再细数程丽邮寄回来的礼物。她极力掩饰内心的塌陷,极力修复已经缺失的成功感。当年被孟宪启拒绝的伤痛趁火打劫,有机会就冒头扎她,朝她的肝区扎,她需要花些力气压制下去,不然会有泪水样的东西翻涌出来,挂在脸上。历史存留问题本来靠着时间推移已经忘却大半,女儿的举动如揭开旧伤疤浇灌新盐水,她自信心一泻千里,每天唉声叹息。如有化学家收集她吐出来的气体,里面一准满是气馁、自卑、无望等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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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举国上下过完春节等着过十五的关口,就在全七星乡男女老少企盼跑黄河的节骨眼,季小麦回到桃花吐——不是简单的回,是辞职。那么出名的季小麦说辞职就辞职了,丢了公务员的身份,本科生研究生都白念了,回归农民身份了,一无所有了,这这这……那凤楼吃惊不小,百思无解,随即窃喜:

女儿不再独自现眼了!

自己不再独自丢脸了!

季小麦读书比程丽好,身份比程丽牛,她都回来了,程丽不再孤单了。慢!程丽是因为吃了闺蜜的亏,季小麦是什么原因?

 

所有突然出现在桃花吐的人,一定都有不可告人处,有些人甚至有着天大的秘密,比如赵平,比如那个米安多。哼哼!不查便罢,一查准有惊天大事情。没错,所有突然回到桃花吐的人,背后一定藏着难与人说的秘密,比如蒋冬晨,比如季小麦——当然,女儿程丽除外,她是太傻太天真,着了武娟的道儿。

想着,走着,那凤楼腰板不禁挺直。她想起来了,这个冬天,她的大红提包里竟然没再放过披肩,这是不应该的,哪有穿貂而不戴披肩的道理?闺蜜们知道了一定会笑话自己。那凤楼暗叹,自己这个社交达人如今被女儿搅乱了脑子,从去年“五一”期间武娟抱着小星星来时就开始了,就一切不同以往了。不行,趁着季小麦回来吸引了大家的眼球,自己要行动起来,告别心慈手软,帮助女儿解脱,找回自己以往的光荣与骄傲。

 

自古倒霉上卦摊。心事满满的那凤楼去了沛白家,请她推算程丽的未来,尤其是返回沈州的日期。

沛白拿过程丽的八字,在纸上一顿勾划,大拇指从食指一路点到小手指,再从小手指回点食指,嘴里不停念叨,眼睛眯缝着,足足十多分钟才开口说话,从几岁起运,说到性格财气,又说到阳寿。那凤楼认真听着,希望渐弱,耐心皆无,冒然打断沛白:

“我女儿婚姻如何?还有工作?”

沛白瞟她一眼,说:

“一婚命,今年年底结婚,白头到老,一儿一女,都孝顺。”

那凤楼听得满心欢喜,心跳不已,盘算着赶紧催促女儿回到沈州,不然就错过了姻缘,忙又问:“工作呢?”

沛白师傅说:

“守家在地,不缺钱花。”

“守家在地?”

“嗯!不离乡土。”

那凤楼噌地起身,一脸怨毒瞅着沛白,半晌才说了句:“一点不准。”

 

骂归骂,她到底被沛白的话吓住。这可不成。她需要去趟县城,把包括胡文秀在内的几个闺蜜叫到一起,研究个可行方案。顾不得面子了,更顾不得女儿的态度了,得跟闺蜜们研究研究。她们都是有办法有路子的能人,能够帮忙解困。

 

本篇取自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五部分【且听风吟】 第六节

 

注释:

151、《加勒比海盗》—2003年美国系列电影,导演:戈尔.维宾斯基等,主演:约翰尼.德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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