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亿万人众，哪个坐在苹果树底下捡到树上掉下来的苹果不是直接放进嘴里一溜烟吃掉？但凡能拿起来端详端详或者擦洗擦洗的也都勉强算得上不俗之辈，能由此琢磨出个万有引力定律的唯有牛顿，这就是传说中的万里挑一。
季小麦是那个捡起树上的苹果没直接吃下去的人。她端详且端详，擦擦又洗洗，虽然没再琢磨出个什么定律，却硬是把苹果揣进兜里，没吃。
初九晚间七点多钟，孟宪启坐在桃花吐书屋，内心翻涌出上述感慨。他不是一个人，身边坐着米安多、赵平，还有程丽。程丽掩饰不住兴奋，晚饭一吃完就把小星星交给父亲哄着睡觉，自己迎着那凤楼的怒目夺门而出。季小麦的辞职举动让已然无路可退的她突然有种找到组织的感觉。真好，一切都公开了，今夜无眠，必须去书屋，那里有战友，有空间，有温馨，有共同语言。
赵平白天挨了季广发的拳脚相加，积攒了晚间备受关注的资本。孟宪启来时带来一截芦荟，用水冲洗后掰开，露出胶黏的汁液，涂在赵平四处青紫的脸上。
米安多来时，带来一小瓶酒精，用棉签沾着为他擦洗了鼻尖、眼眶等患处。
程丽拿来的是消肿散乌的蓝色药水，她给赵平轻轻涂抹着，内心时而心痛，时而遗憾。
“我们看个电影如何？”米安多体会到大家的兴奋，以及兴奋中的紧张。今晚注定难眠，需要打发时间。得到一致同意后，她开始寻找电影。怎么那么巧，《沙漠之花》跳入眼帘，这是她几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还别说，虽然电影的时代、背景及故事情节与今天的气氛都不相符，但深层次自有一番意义与今天有关。
“如果继续忍受不堪，如果不逃跑，不跳离祖辈惯常的生活轨迹，怎么知道自己可以活得那么自由！那么美！”电影结束，程丽含泪感慨。
“要么死，要么死里逃生。除了死亡，多大的痛都是擦伤。”米安多不像评论电影，更像自言自语。
米安多的话让赵平瞬间理解了她的用意，不禁点头。此前，他一直觉得电影开头部分太过凄惨，与今天的气氛不符，心里甚至觉得米安多放送此片随意了。
从始到终明白米安多的只有孟宪启，尤其听到米安多刚才的话，他知道，这话不单单是影评，也不单单说季小麦，还在说她自己。几个月来，米安多说过自己在学校的遭遇，透露过不多的私事，而关于她的家事，她几乎一字未提。一字未提，意味着不想提，不可提，不忍提，不值一提。孟宪启也本着自己的一贯做法，对他人他事，你不提，我不问。他常常能在米安多的眉梢眼角感觉到不开心，不快活，感觉到她是因为那不开心不快活而离开，这该与季小麦的离开是一个缘由。看不见光亮了，亦如沙漠之花的活不下去。那么多的沙漠女孩，世世代代都那么悲苦地生活着，只有沙漠之花逃走了；城里那么多的“季小麦”，一个个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只有桃花吐的季小麦觉得无趣无聊，故而离开，成为传说中的万里挑一。没错，她就是桃花吐的牛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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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拉开，季小麦进来，见到大家都在，心生喜悦。她走到赵平跟前，从兜里掏出紫色药水，说是消肿散乌的利药。
赵平没有犹豫，主动配合，把涂抹着芦荟、酒精、蓝色药水的脸迎了过去，于是，一张脸蓝紫相映，越发绚烂。
要么与人隔绝，要么完全融入。赵平一步千里，跨越迅速。一屋子人都很开心。
“家里怎么样？你爸你妈没再难为你吧？”程丽凑过去，拉季小麦一起坐下。赵平有些紧张，问了一句：“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没人难为我。他们都安静下来了。”看到大家关心的模样，季小麦赶紧解释，“你们是不是为我担心？没事儿，我公布了这事儿，卸下了一块石头，彻底放松了。”
说是彻底放松，其实神经才开始真正绷紧。从小到大，季小麦第一次开始想事儿，想生命之旅这件大事儿。仅仅一个下午，季小麦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十岁。
“小麦！知道现在国际上最流行的高端生活是怎么个标准吗？”米安多有意活跃空气，她看出了季小麦的紧张。
“经济自由？”
“不对。”
“与奢侈品无关？”
“无关。事关行为方式。”
“您快说给我们听。”
“我也是从网上看到的。十大标准，也可以说是十大奢侈品：一是生命的觉醒与开悟；二是有一颗自由喜悦充满爱的心；三是走遍天下的气魄；四是回归自然；五是安稳平和的睡眠；六是享受属于自己的时间与空间；七是彼此深爱的灵魂伴侣，或叫性伙伴；八是任何时候都有真正懂你的人；九是身体健康与内心富足；十是感染并点燃他人的希望。怎么样？”
“说的真好。”程丽鼓掌。
“今天的你，广义上说，已经达到了高端生活的标准。”米安多深情地望
向季小麦。
“严格意义上说，我要为了彻底、全面实现这十大标准而努力奋斗。”
“我跟你一起。”程丽挽起季小麦的手臂。
“算我一个。”赵平貌似漫不经心地说。
“你可以面向桃花吐征兵。”孟宪启一字一顿地说。
“孟校长！您报名吗？”
“报名。”
“我也报名。”程丽抱住季小麦。她感激季小麦回乡带给自己的温暖与安全，与此同时，也彻底清楚了赵平的情感取舍，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眼睛再度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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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小麦没问米安多。初六下午，她知道了米安多跑完黄河就要离开的消息。
米安多也没接茬。她心头生出一丝悲凉，幽幽地说：
“我看过一部别致的影片，《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54，里面有个场景，一群人盲目地走，貌似趾高气扬，却分明走得茫然，走得急促，又分明没有尽头。摆明了是一部喜剧，却有不止一次的死亡、凶杀、偷情、谋杀、噩梦、鬼魂、贩毒、走私、拘捕、监禁、葬礼。最要命的是，观看这部影片会饿，要准备吃食，因为里面的男男女女一直在计划聚餐，先后8次聚餐，为了吃饭忙个不休，连做梦都在吃饭，却始终没有口福，一直没有吃到嘴。影片十分奇妙，把叙事与超现实结合在一起了，观影期间恍惚着，一时真假难辨，事后细想才恍然大悟。我可怜那些主人公，他（她）们在诸多舒适的生活环境中并没体会到舒适，甚至连饭都吃不上。”
“如果我不回桃花吐，吃饭除外，我未来的生活就是那样，”季小麦如同找到佐证，“就是那样，如人们尤其是我爸妈殷切希望地走着，一路优秀着，如所有人一样走在一目了然十分优秀的路途上，但最终难逃平庸，永远活在亲人、熟人、世人等等幻想与期望的框架下。人生苦短，我需要简单活一次，不端着，放下所谓身段，想到就做，任何抽象的理论，五彩的、虚幻的理论都别想再束缚我了。我要以任性与自由为翅膀，飞出我自己的轨迹，哪怕把脑袋撞到墙上，也不想重复别人的经历，过别人希望的其实无趣无聊的生活。”
“也许，小麦！也许有人会说，你现在的想法，你的选择，就是五彩的，就是虚幻的，就是纯理论的，是任性的。”
“也可能。”
“不一样，”孟宪启微微摇头说，“不一样的。你踩着大地呢，而且背靠七星山。”
“我们这些人中，骨子里，谁也没浪漫过孟校长。”米安多瞥了一眼孟宪启，满眼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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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来农村，社会如何发展？”程丽突然问。
“自然而然，均衡发展。你就说咱们村，那么多人去了城里，没有三分之一，五分之一总有吧。就全国而言，也是喜欢去城市的人多。喜欢去城市的就去城市好了。像咱们，走了一圈又回来了，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喜欢乡下的人也会陆续来到乡下，繁荣这里的经济、交通、文化、医疗。人一流动起来，就都发展起来了。”
“那样，我争取一年买一次秋裤。”
“不会回到从前？不会哪里来回哪里去？”
“怎么可能！绝对不会。”
“瞧你，就像你说了能算是的。”
“所以我要努力。”
“让厌烦城市的人都来我们这里。”
“也不是。厌烦城市的人多了。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离不开城市，离不开宽敞的大马路和商品的琳琅满目。对了，我们一起选择一下：你们都知道，在汽车发明以前，城市里满大街都是马粪味，都是牛羊的尿臊味。那么，一方面有牲口的屎尿骚臭，一方面是令人窒息使人患病的汽车尾气，两者之间，你们选择在哪里生活？”
“不好说，需要想想。”
“这是两难选择，比选择是吃有虫子咬过甚至有虫子在爬的青菜还是吃貌似洁净但喷有过量杀虫剂的青菜还要难选。”
“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发达的、现代的城市，各色福利多，热闹，好玩，机会遍地，虽然代价大了些。发现没有，所有带毒、致病的东西，都有诱惑力。”
“下水道是个特大福利。米老师！那部《第三人》40，还有《黑暗弥漫》149，都有下水道的场景，都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欧洲。奥地利也好，波兰也好，都有宽敞的下水道，四通八达，可以走人、藏身。桃花吐却现在还没有实现，就连县城也没完全实现下水道的通达。”
“没错。赵平！你看下水道心生感慨，我只记住一句《第三人》的经典台词，是大恶人哈里说的一句话：‘记得有个家伙说，在意大利，在博尔吉亚统治的30年间，那里有战乱、恐怖、谋杀、流血，但是他们孕育了米开朗基罗、莱奥纳多、达芬奇和文艺复兴。在瑞士，他们有兄弟般的友爱，他们有500年的民主与和平，可是他们创造了什么？布谷鸟钟。’这句话我想了好多天，被我记到了自传里。”
“你们扯远了。”程丽故意表示不满，以解平时照看孩子，不能一起看电影之妒。
“我们扯到电影上，不远。”
“只要说到电影，不管哪一部，哪一句台词，都不算跑题儿。对不，米老师？”孟宪启兴致明显。
“对的。”
“如果停电了，或者，我们回到过去，回到马车时代，满街牛屎马粪，人人穿布底鞋，你会如何？”孟宪启追问，像个挤过人群挤到事主面前的记者。
“我会像《第三人》的主人公马丁斯一样，当一切终了，自己为道义背弃了朋友，背弃了爱人的期望，心里空空如野，爱人从身边走过，希望也从身边走掉，一切了然，一切终了时，为自己点燃一根香烟。马丁斯能做的只有这个。我能做到的恐怕也是。”
“真好。你们没有扯远，说的都是正题。你们帮我找到了北，找到了行动基石。”
“说说看。”在季小麦面前，赵平转换注意力比谁都快。
“我想说，眼下，此时此刻，我做乡居事业，是得天时地利人和。”
本篇取自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五部分【且听风吟】 第四节
注释：
149、《黑暗弥漫》—2012德波法加电影，导演：阿格涅丝卡霍兰，主演：罗伯特.维凯威兹，本诺.福尔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