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小麦辞职，桃花吐第一个知道消息的是孟宪启。正月初六下午，孟宪启吃过早饭，拾掇昨晚就干透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平后，摆放到炕梢，压上被褥。每过半月，他都要集中收拾自己的衣服，该洗洗，该叠叠，然后铺妥压平。
这一招，还有用小苏打刷牙，都是当年跟齐柊红学的，再没忘记。
院门、房门接连响过，季小麦来了。
“小麦啊！炕上坐。初几上班？赶不上跑黄河了吧？”孟宪启每次见到季小麦，都禁不住骄傲。这是桃花吐第一个研究生，是他从小教大的学生。
“孟校长！我初七回去上班，但我会回来跑黄河，然后我可能就不再走了。”
“怎么回事儿？”孟宪启心头一愣，放下手里活，也坐到炕沿上。
“您给我们上课时说过的真正的自由，我一直记着。”
“我说过什么恐怕我自己都忘了。”
“您说真正的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我不想再回市里当公务员了。”
“突发奇想？”
“也不是。我不想干这活不是一天两天了。”
“有多久？”孟宪启表情凝重，猜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直。从一开始到现在。我一直忍着。”
“你爸说，你们单位，数你年纪最轻，学历又最高，很有前途的。”
“我在食堂负责采买。”
“嗯！”
“从干上这份工作起，我内心就没平静过，就一直琢磨着如何离开，琢磨着什么时候离开。”
“可是，你爸你妈对你现在非常骄傲啊！”
“那是他们。真正的人生不该拘泥于别人的期待，哪怕是家人。”
孟宪启想起季广发预言过，说小麦不出十年就会升为处长。
“孟校长！早先我看过的一本书里写着，如果遇到开心的事情，人会有飞的感觉。可是自从上班，我一直感觉自己在爬行，甚至是蠕动。
“全乡都在以你为荣。”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坚持着。可是我最近开始想，我这一生到底为谁而活？为啥而活？是为面子，还是为内心深处的自在。”
“如果……是你深思熟虑，倒也没什么，只是事关你前途与命运，需要谨慎。”
“上坡路总是难走的。但努力上去后，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而所有捷径都是下坡路，我不稀罕。”
孟宪启嘴巴紧闭，暗自点头。
“我想得很认真。世俗眼光所谓的前途，不过是生活在城市，又是市级机关的编制，挣钱虽然不多，但生活足够稳定。一定时期以后的所谓将来，我也可能像别人那样升职，幸运的话当个负责采买的科长处长什么的。我的一生一眼可见，为此我心惶恐。”
“但是，你毕竟离开农村了，这挺不容易的，多少人求而不得。”
“从离开农村这个角度看，我的确算是成功。可是，我并有找到我希望的快乐。”
“跟赵平有关系吗？”
“没有。您怎么这样问？”
“没什么，”孟宪启听二杏妈说起过赵平与季小麦，“辞职后怎么办？干什么？”
“回村就业。我心里有个计划，还不成熟，需要好好想想。”
“这几天过春节，咱们村是热闹着，出去的人都回来了，但是一过十五，大家吃完元宵，跑完黄河，该走的人就都走了。桃花吐不比从前，十分清冷。你离家也好几年了，未必了解村子现在的情况，也不一定喜欢，我担心你找不到你希望的那个快乐。”
“我有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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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孟宪启带着季小麦来到书屋。米安多在，赵平也在。孟宪启让季小麦到隔壁喊来程丽，招呼大家坐下，说你们先都放下手里的活，听小麦说话。众人一时觉得发生了大事情，面有疑惑及担心。
“跟跑黄河有关吗？听说李洋张罗得可欢了。”程丽眨着眼睛问。
“不是。应该是个新闻发布会。我刚才已经跟孟校长说了一些。我要先跟大家强调下，一会你们听到的，不是随便说着玩的，所以一定要认真对待。我要说的，是我很久以来的一个念想。就在这个春节，我的念想成熟了。”
“哇呜！前奏好长。”程丽笑着说。她注意到，赵平不错眼珠地看着季小麦，眼神里满是狐疑。
“我将辞职。我要回桃花吐了。”
“什么？”程丽一惊。
“什么？”米安多不敢相信。
赵平没问，但眼睛里透露的情绪分明比谁都浓烈：惊奇！惊喜！疑问！期待！
“我厌倦了现在的工作。你们都知道我考上了公务员，在双鹤市一个机关食堂干采买。村里乡里传得五彩缤纷的，但我实在干不下去了。我要疯了。”
米安多太理解一个人忍受不了就要疯掉的情绪。她想起《沙漠之花》146那部片子，想起那个逃离的奇女子。大家都是那么活，但她活不下去，故而离经叛道，一路逃离，逃得惊天动地，逃得死去活来，到底活出了自己应有的模样，活出了一个女人应有的色彩，终于成就了自己的《玫瑰人生》147。
“你要回桃花吐？有什么计划？”程丽的眼睛里有火苗在窜。
“我要办一个乡居实业公司，让城里人蜂拥而至，以此彻底改变桃花吐。我希望你们帮我参谋，更希望我们一起干。”
“乡居实业？”程丽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原以为自己会在桃花吐孤老一生，没想到会遇见赵平、米老师，如今又多了一个季小麦。
“简单说，就是在桃花吐开民宿酒店，同时整治桃花吐村的村容村貌，让大城市的人们来咱们这里旅居、游玩、住宿，或者发呆。咱们开发利用桃花吐的特有资源，提供城里人需要的服务，然后挣他们的钱，过跟他们一样的日子。你们说，好玩不好玩？”
“想过没有，你这个举动，冲动的比例有多大？”
“很大。但是，无冲动，不历史。是不是孟校长？。”
“我教学的时候是说过，一定意义上说，历史就是冲动造成的。”
米安多心头即刻暖意弥漫，几天来对罗大可思念与失望纠结反复的情绪一时释然许多，当即接住孟宪启的话头补充道：
“不仅历史，生命的进化，生命旅程的趣味与意义在某种程度上也源于冲动。”
“没错，”季小麦挥舞了一下小拳头，像早期的革命者，“上天赋予人类肾上腺素，就是要拿来用的。”
“很难很难！知道吗，”程丽泪水溢出。季小麦的勇气及自己回村后的辛苦遭逢让她感慨万千，“即便你想象到了前面的沟沟坎坎，想象到了风雨雷电，可是最终要面对的困难还是远远超乎想象。”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大不了扒层皮。再说，我还有你们。”
“那，城里人凭什么要来桃花吐住宿、游玩？我们没有旅游资源啊！”
“我们有。我们有城里人没体验过的乡村生活，比如农田，菜地，没有雾霾的阳光天，清新的空气，最主要的，我们有一份城里没有的闲适。别小瞧鸡鸣狗叫，这个生活背景很难得，城里人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没错，我说的就是体验二字，这不是一般的旅游，这是生活体验。让城里人体验钢筋水泥之外的生活，体验农村特有的味道。”
“我们有七星山和桃花坡，”赵平饶有兴致，“可以开发许多游玩项目，可以把小鸡放到桃花坡上，城里的孩子们来了，可以到坡上捡拾鸡蛋。”
“你们怎样看？”孟宪启问大家。
“有些突然，需要想想。”程丽说，眼泪止住了，眉头却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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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小麦说：“我要试试。我盘算过，成功的概率为50%，这就值得一试。一个人认识自己，认识世界，都是需要时间的。我读大学，读研究生，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白了自己最终想要什么，知道了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的读书经历为我扩大了眼界，提供了选择空间，提供了多种可能。你们想想，双鹤也好，沈州也罢，基本上都是各路乡下人的聚集地，有祖上过去的，有上一辈过去的。城市化大发展之前，他们当中谁有能耐谁有野心谁就进城闯天下；城市化迅速发展的现在，大家只要愿意，都可以进城捞机会。但无论是早年间进城的乡下人，还是近些年进城的乡下人，骨子里都有摆脱不掉的乡愁。另外，天生有些人就是不喜欢钢筋水泥，或者闯荡累了，想找个清幽之地歇歇脚喘口气，这就是乡野之需。这些天我一直琢磨这些，我觉得这是我的机会，也是桃花吐的机会。也是这个春节，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桃花吐的衰败，原来我见到的大多数人春节后都要与我一样离开桃花吐，原来桃花吐已经是一座人烟凋零的村落了，不应该呀。我自己也一样，春节期间我回到家乡，见到父母，见到你们几位，见到了七星山和桃花坡，春节一过我就又是一位前途足可预测到三十年之后的食堂采买，这一切我都不甘心。我决心把自己的命运与桃花吐的命运拴到一起，干一番事业。钱是个好东西，人人喜欢，可是，我们一定要通过自己喜欢的事情去赚得，这才是生活的意义。如果你们几位同意我的想法，也相信我的决心，就与我一起干……”
季小麦慷慨激昂，一度哽咽。几年来的努力与思考都是为了这一刻的转身。自己的将来也注定要为这一刻的决心而努力。
无论以后多难，总好过不知为啥而活。
说者豪迈，听者感慨。不觉中，众人对季小麦的感情悄悄发生了变化，均在喜爱中加入了敬爱的成分。与此同时，季小麦非做不可的大事，也成了每个人的必选项目。一颗颗飘浮的心依次落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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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米安多怀揣无法比拟的兴奋书写新一章散文体自传，她把全称由原来的《放逐》改为《在远方》：
“是的，冲动是魔鬼，是地狱之火，但也是阳气所在，是力量的源泉，是非凡气魄与非凡才能的结合体。季小麦的选择让我看到，桃花吐人有了一种新的觉悟，那就是主动选择，这是前所未有的，其中暗含‘自由意志’的概念，而这一概念涵盖时代生活的方方面面。
“无论如何，季小麦的选择，无论高度还是厚度都强过我的选择，是一次了不起的自我认知，堪称壮举。
“默默无声的日子里，大家都在自我治疗，以不同的形式，也许目的明确，也许隐晦，但都是生命体验，治疗的形式有出逃，有回归，有冲动，选择各异。
“事到如今我敢说，孟校长不仅赞成季小麦的选择，还有可能一直希望她的此番选择。他就像《疾走天堂》148里警员菲力的父亲一样了不起。那个了不起的父亲，那个自己今生无缘拥有的父亲，明知儿子犯罪了，依然理解他，甚至帮助他。那个伟大的父亲眼见着儿子走上了一条绝路，居然给儿子带上买路钱，并与儿子拥抱诀别。我今生已无缘拥有这样的父亲。那么，如果我能找到真爱，我情愿像片中的翡莉一样，与情人携手死去，义无反顾，并且，死之前，我也要把头发剃光。
“果然啊果然，这就是孟校长，难得的一位乡村教师，不仅有广博的眼界，还有不拘泥的境界。他之安然乡野不同于季小麦回归乡里，前者是静处，后者是抗争，但这不影响他与季小麦同时认定乡村生活的多姿多彩，也因此才话里话外给季小麦点赞。与高人相遇，不能交臂而失之，这，也许就是我长留桃花吐的重要原因。不，不是长留，是永留。即将的回城，不过是处理几件事情，摘清过往。我马上就会回来，因为这里弥漫着春天的讯息，这里有看得见的希望之火。
“事实上，春天一直在桃花吐。从季小麦，到程丽，到罗然，也许还有赵平，大家无不自我选择。大家都在选择中重塑自我，努力成为自己最终想要成为的人。罗大可当然更是这样的人，比谁都是。我敬佩这家伙的所有选择，喜欢这家伙现在的生活状况，包括所有招式，包括骄傲，包括冒失，包括漫不经心，包括声音，包括走路的姿势，包括吸烟，包括一身烟味。我心甘情愿一如既往地选择他。上天只是暂时不想成全我的选择。上天可能还在考验我，考验我的诚意与耐心。无论如何，我都要坚持，坚持自己的选择。那家伙酒后说过一句至理名言：世上从来没有容易的事，除了提肛。”
自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五部分【且听风吟】 第三节
注释：
146、《沙漠之花》—2009年英、德、奥电影，导演：雪瑞.霍尔曼，主演：莉亚.科贝德，莎莉.霍金斯
147、《玫瑰人生》—2007年法国电影，导演：奥利维埃.达昂，主演：玛丽昂.歌迪亚
148、《疾走天堂》—2000年德意法美英电影，导演：汤姆.提克威，主演：凯特.布兰切特，吉奥瓦尼.瑞比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