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季小麦辞职回乡这事儿,农大教授王吉梅这样说:“哇呜!太出乎我意料,这哪里像理科女的选择!不过,你这丫头,胆大心细,绝不是冲动而为。”

季广发这样说:“你真要了你爹的亲命啊!哪有千辛万苦逃离农村又转身回来的道理!”

蒋冬晨的反应则是:“这丫头疯了吧?丢了工作,要在这么个无人知晓的靠山屯搞旅游,还要建什么度假民宿,怕是中了城里人的道儿,瞧好等死吧!”

不过,自古好汉护三村,他蒋冬晨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彼时,蒋立宝一家刚要上车回县城。

大年初五,蒋春晓送媳妇马芳华提前回了县城岳母家,让她跟儿子团聚,也让她好好将养肚子里的胎儿。小两口离开后,老两口与蒋冬晨长谈了一番,蒋立宝主说,孟宪桂应和,苦口婆心,想套出儿子的现状。他们心意诚诚,告诉儿子什么都不要紧,什么都不用担心,他们不在意儿子是否有工作,只要儿子身体健康,开心快乐,就比什么都强。

头半个小时,蒋冬晨低头不语,由着爸妈随意说,后来他仔细判断事态,认清这是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持久战,对方需要个交代,于是说自己心情不好,失恋了,也不想再回沈州那个伤心地。

 

蒋冬晨的解释让蒋立宝很失望。他直觉儿子说的只是皮毛,仅仅失恋就不回沈州了?就不上班了?就荒废了四年苦读?他第一次意识到儿子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成熟,也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坚强,待要说上几句,被孟宪桂眼神按住,遂想起之前两人反复商讨的策略,无论如何,不给儿子施加压力,暂且一切由之。

孟宪桂担心蒋立宝说出什么不当的话刺激蒋冬晨,抢着说:“不回沈州就不回,跟妈回县里,像你这样的大学生,县里恐怕还没有第二个呢。回县里跟爸妈一起住些日子,咱们好好商量商量,将来是在县里找个工作,还是去双鹤市。听说季小麦的公务员就是考的,她能考上,咱也能。”

 

蒋冬晨没有心情工作,也不情愿跟父母回县里,但他一时说不出反驳孟宪桂的理由,权宜之计是先答应下来,省却他们不甘不休的谈心,自己也刚好趁机出去喘口气。他心情很糟,来自爸妈的谈话、弟弟弟妹的眼神、村头村尾的交头接耳不算,还有许多压力无形且重。毛蛋的盲目追随让他欢喜让他烦,乡里乡亲没心没肺的问话闲聊他也羞怯,困扰巨多,万难摆脱。有时,明明身边无人,他似乎也能听见嘈杂声,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幻听呢?那可是精神病人的临床病症啊!也许,回趟县城也好,一方面安抚爸妈,一方面可以去安邦河边走走,整理好思路再做决断,当初他决定复习考学,就是在安邦河畔走了一个下午决定的。

 

但是计划没有变化快。

************************************

 

吃过早饭,蒋春晓驾车回村来接爸妈和哥哥。一家人收拾东,收拾西,一顿忙乎,临近中午,待要出发时,就见有人从院门口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朝院里喊叫,说季广发大闹书屋,恐要杀人,赶着去看热闹。孟宪桂吃惊,以为孟宪启出了什么事情,喊着两个儿子赶紧去书屋。

一家人与季小麦脚前脚后一起到达时,书屋已经挤满一屋子人。

季小麦一进屋就申斥父亲的野蛮举动,一双眼睛心疼地望向赵平,毫不遮掩。来人渐多,那凤楼的调门格外高起来:

“现在买火车票都要身份证,哪有到桃花吐一住几年不见身份证的道理!”

孟宪启脸色难看,接话说:

“什么时候开始,桃花吐要根据有没有身份证判断一个人的好坏?”

季小麦站在父亲面前,小身材胡萝卜一样挺拔着,小脸写满怒气:

“我今年25岁了。我有能力有权力安排自己的生活。你们能理解就理解,不能理解也不要迁怒他人。”

那凤楼碰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绝不肯放过。她扑啦啦前移大身量,拿胳膊肘撞了一下季小麦:

“哎呦呦!洗脚水泡茶,这话说得不是味啊!小麦!你要理解你爸,他是村长,一举一动不仅为你,也是为了咱们桃花吐全体。居民出行需要出示身份证,这是国家规定。我们不仅要查赵平的,所有人我们都要查。有身份证的,提出正当理由,可以继续住在桃花吐;没有身份证的,或者没有正当理由的,立马走人。”

她明说赵平,暗指米安多。米安多虽然身份证在身,可是从未拿出来给她这个妇女主任看过。

“那主任!你言之凿凿,貌似一身正气,是担心桃花吐人越来越多吗?”孟宪启厉声喝问。

程丽知道妈妈在生事,忙上前阻止:

“妈!您干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情况,您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别掺和行吗?”

这话让那凤楼既没面子也没里子,牙根紧咬,气急败坏:

“告诉你程丽,今天连你的事儿一起料理明白。正月十五一过,那个野孩子必须给我送出去,管她是‘五’娟还是六娟。你该上班上班,别在家里死囚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别当你妈好欺负!我那些闺蜜朋友都在看我笑话,县工商局刘副局长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早就跟我说过,这里面有问题,绝对不寻常。我那凤楼一世英名,还能被你们这些小人蒙唬住?”

******************************

 

现场主题纷乱,一片嘈杂。季广发怨恨难平,扑打赵平不到,索性撒泼打横,发疯一样脱掉羽绒服胡乱抽打,衣服被人抢下后又脱毛衣,继续胡乱抽打,完全疯掉,一个趔趄,竟绊倒在炉子旁边放置杂柴和煤的地方,不堪而狼狈。这位父亲被女儿的选择彻底打倒,失魂落魄,站不起来了。

季小麦与那凤楼一起上前搀扶。

蒋冬晨立在门边,静静看着,猜测着原委:“季小麦估计是被城里人欺负着了。她肯定是被城里人赶回了桃花吐。”

蒋冬晨肯定着自己的判断,心头有火苗燃起。他同情季小麦的回归,心疼季小麦的不得不。一个念头生发出来,不,是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他不能随爸妈回县城。他的阵地在桃花吐。他需要守护这里,守护这里的男女老少。他早就看不惯米安多一副骄傲的模样,摆明在打舅舅的主意,他不能不管。而赵平,根本不是哑巴,只是不屑与乡下人说话。是的,他一招一式分明城里人,却非说自己没有身份证,没准是个在逃杀人犯。这些人来到桃花吐,来到乡下人的地盘,挤占着本属于桃花吐的各种资源,学校,书屋,还有人心,居心叵测,必须面对。也该是他蒋冬晨行动的时候了。他要来真的、狠的,不止是拿棍捅他们。既然城里人不给乡下人立足之地,让太多乡下孩子受尽羞辱,无所适从,那么城里人也别想一脚控制城市,一脚霸占农村。

想来,可以,要有农村户口,要办居住证明。

对不起了,有我蒋冬晨在此,你们必须接招。

季小麦!回来就回来吧,不要紧,有冬哥在,瞧好吧!

蒋冬晨按耐着自己的万千情绪,看着人们争吵、拦架、劝说。他没有爸妈的惊讶,没有舅舅的气愤,没有季小麦的痛苦,也没有季广发的沮丧。所有在场的人,谁也不知道他的顺畅与开心,连续多日的无所事事无目的漂泊今天终止了,有种难以遏制的兴奋钻出烟囱,顺风而飘。他有了一个明确得不能再明确的奋斗目标,一个清晰的生活方向。今天开始,他要义无反顾地捍卫乡下人的权利与地盘,他要把赵平和米安多赶走,把小星星赶走,统统赶他们滚回城里或其他任何地方,离开桃花吐,随他们去哪里,最好去死。

 

就让他们在城里人的垃圾堆里雾霾里烂尾楼里自生自灭吧!

 

赵平你要知道,桃花吐身材最高的人是我,不是你。米安多,你这个白发老太婆,居然把守身如玉的舅舅迷得不知左右了。季小麦,不要再说自选自愿,你的不得已我清楚;你的仇恨,冬哥我来报。

蒋冬晨双目炯炯,横扫书屋。前些天砸碎赵平与米安多玻璃一事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反应,甚至杳无声息,令人丧气。也怪自己,如此动作太小儿科,没有技术含量不说,力度也不大,关键是不明不白。赵平与米安多即便难为了些,也是短暂的,万一他们误以为是哪家顽童的手笔,自己还真就白忙活了。不行,新方向需要新思维,需要全新方略。

********************************************

 

天擦黑儿,大多数人散去。季广发依然坐在地上,季小麦站在他身边,孟宪启坐在不远处。米安多本想离开,赵平跟着要走,季小麦喊住米安多,拽住赵平。

她把毛衣披在季广发身上,挨着他蹲下来。

“爸!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您也要理解我。在那个食堂,我能看到未来十年甚至几十年后的自己:采买如果做得好,我会升值为食堂管理员;如果再做得好,我会在总务处谋个科长、处长什么的。就是这样。”

“这不是挺好吗?这不就是为国家为社会做贡献吗?”

“可是为自己呢?我总要对自己负责啊!”

“怎么就对自己不负责了?你能坚持住,能稳住,一生有靠,老了有退休金,就是对你自己最大的负责。你连这都不明白吗?”

“可是我不开心,我没有一天开心过。我天天焦虑,失望感失败感天天烦我。”

“可是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啥叫开心?回来种地开心吗?”

“我不一定种得好。”

“就是啊!小麦!你放弃的不是工作,你在扔掉你的积蓄,扔掉你能用一辈子的存折啊!”

“爸!不会,将来,我许能挣到更多。”

“城里的工作都没了,你能更多到哪里?”

“世界这么大,不一定非在城里有份工作才能活得好。”

“城里的工作不好?怎么那么多人拼命也要进城?你太傻了丫头!多少人想了一辈子、几辈子也没成啊!可你说丢就丢了!”

“爸!我丢的不是工作,是焦虑,是纠结。您愿意我天天不开心吗?您愿意我不开心一辈子吗?”

季广发被问住。他怔了一怔,身体和语气都软了下来:

“可是,爸也不愿意你种一辈子地啊!回到乡下,有啥出息?就是种地,黑天白天忙乎那点地,直到你老了,胳膊腿再也动不了。这样就开心了?”

“爸!时代不一样了,乡下有许多机会。您就信我一次。我不是冲动,不是胡来。我有计划的。”

“计划?啥子计划?”

“很长,一时半会说不清。爸!您先起来,咱回家说行吗?”

“可是……可是,最起码,你要事先跟我们商量一下。”

“事先商量你们会同意吗?”

“当然不会。可是最起码,我们会劝你先在城里找份别的工作,然后再辞职,得有份差事托底啊!你现在连回头路都没有了,你叫我跟你妈还活不活?我们那么多年辛辛苦苦为的是啥?上天有眼,上天可怜我和你妈,上天一直在赏你,赏你脸,赏你饭吃,可是……可是你却成心拒绝了上天的赏赐,你自己把饭碗打碎了。你这不是傻吗?”

“爸!本来我是这样想,在机关顶多干一年,让你跟我妈高兴一年,然后我就走。但是,这个春节,我看到赵平和米老师,突然醒悟自由与开心比工作重要。”

“我就说么,一定有人带坏你了。”

“爸!我都多大了?我是轻易被人带坏的人吗?您也太小瞧您姑娘了。”

“你连工作都没有了,将来谁不小瞧你?”

“爸!别人不重要。我不小瞧自己就行。我辞了这份不喜欢的工作,就是为了日后不小瞧自己。”

“你就说,是吃饭重要,还是开心重要?”

“您说的没错,吃饭当然重要。其实,这个春节,我除了体会到开心以外,还找到了我想干的工作。”

“什么工作?乡下有什么工作好做?”

“爸!我春节休假回家之前去看了王吉梅教授,她要我帮她买些猪肉。”

“那又怎样?”

“我先是给她寄去几斤,没够吃,因为她把消息告诉了身边的亲戚朋友,好几个人跟她要,都点名要吃农家肉。我让赵平帮我四处寻找,赶着又送去一些。王教授按照城里的价钱给我结了账,还要另外给我跑腿钱和油钱,我只收了肉钱,就这也赚了二百多元。”

“二百元就让你不知道北了?”

“不是。爸!您听我说。这二百元启发了我。这是个极大的事业,是个非常有前途的工作。城里人需要真正的乡下猪肉。王教授跟我说,有多少她要多少。”

“还有小杂粮。”赵平补充着,被季广发打肿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怪异,演恐怖片无需化妆。

“你给我闭嘴。”季广发伸手怒斥赵平。

“还有干果。”赵平不为所动,继续补充。

“其实不止这些,王教授的另一个愿望彻底启发了我。她托我帮她找间民房,她想到乡下住些日子,她想换个环境住住,希望有山有水,能够切身接触大自然。爸!我被提醒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不单单是王教授的愿望。我想起我上班时一些同事的日常闲谈,他们也说起过同样的愿望。当时我还笑呢,我说我这头费尽力气来到城里,你们却渴望去乡下。爸!城里人已经不满足从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简单旅游,越来越多的人们渴望旅居异地,去自然山水之间,去清幽之地真正地休闲、隐居、静修、冥想。他们不仅仅是走走看看,还要体验,多角度体验。爸!我们桃花吐,就是个大好的深度体验之地。爸!我要做个大事业,做个前途无量的大事业,那就是连接,连接城市与乡村,连接现代与未来,连接人类与自然,连接自由与发展,这既能解决我的吃饭问题,也能解决我的快乐问题,还能振兴桃花吐。爸!好多人不是走了吗?不是进城了吗?我要让更多的人来,让城里人来,让他们把桃花吐的房子住满……”

 

那天,季广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最难对付的,是那些有致命幻想的人。

城里人把小麦教坏了。他眼里噙泪嘀咕着,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不把女儿送进城里读书。他深觉城里人的思维与乡下人不一样,季小麦着了城里人的道儿。

 

本篇取自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五部分【且听风吟】 第二节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