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过年，羊要吃草。桃花吐羊倌老哈头初三要走一趟亲戚，头天傍晚放羊回来找到赵平，托付放羊之事。初三一早，赵平拿着鞭子牵着大黑去了季小麦家，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桃花坡放羊。
“好呀！”季小麦高兴得原地转了个圈，两眼笑成两只飞起来的蝴蝶。蝴蝶飞过的地方，野花盛开。
季广发推门从里屋出来，没好气地数落赵平：“你这不是扯吗？大过年的，小麦怎么会跟你一起去放羊？”
季小麦说：“爸！是我要去的。我年前跟赵平说过，让他哪天放羊喊着我。我要体验生活。”
“早点回来吃下午饭，大过年的。”季广发扫了一眼赵平，扭头回屋，浑身关节迸出着火的噼啪声。
小麦妈坐在炕里，含笑望着窗外的女儿。
“你姑娘不知深浅跟傻子混在一起，当妈的居然笑得出，你傻不傻？”
“你姑娘个头小，只怪她爹妈个头都不高，她这才一见到个头高的就愿意一起玩。”
“灭自家威风。”
“别瞎操心了。你姑娘不傻，过了年，一回去当她的干部，自然就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还啥放羊不放羊的。”
门外，季小麦站了片刻，歪头想了想要带什么东西。大黑在两人间嗅来嗅去，它是桃花吐第一个清楚两人气味相投的家伙，内心欢愉，尾巴摇个不停。季小麦站在赵平面前，小小巧巧，像树上掉下个秋白桃，脸色也是一样透明的粉白。小巧玲珑的季小麦看着眼前高高大大的赵平，觉得他直愣愣的秃头与他略显伤感的眼神太过违和，无法协调，骨架中另有股掩饰不住的执拗，像极桃花坡上随处可见的青石。
两人都有想摸一摸对方脸颊的企愿。
“你要多穿。旷野里冷。”赵平在季小麦的注视下挪移了眼神，“要戴手套和围巾。”他说着，眼神飘向桃花坡的方向。
“旷野！”季小麦喜欢这个富有诗意的词汇，下意识分析着旷野与秃头的联系，回屋取了手套、围巾，然后两人挨家领羊，赶着羊群从学校北墙西行，走上桃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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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西部影片里的景色都没这里美。”赵平有些骄傲，仿佛季小麦是外来客，自己是桃花吐土著。
“你都看过哪些西部片？”冷风中，季小麦红扑扑的脸蛋与坡上间或生长的红端木交相辉映，一双探寻的眼睛闪烁着蓝光，说不准是对赵平所看影片好奇，还是对赵平本人好奇。
“也就几部吧，《日落黄沙》142、《正午》143、《决斗犹马镇》144，比不上米老师。”
“《决斗犹马镇》？跟《决战刹马镇》145有什么关系？”
“《决战刹马镇》是中国西部片，跟《让子弹飞》4一样。”
“感觉《让子弹飞》更像政治片。”
“有点儿。”
披雪的桃花坡北面是披雪的七星山，西面是披雪的西大甸。不久前的一场雪，把红端木枣红色的枝干映衬得火辣辣的。孟宪启曾向米安多这样介绍过：“一片枣红色枝干在冬日阳光下发出火焰般的光芒，生机盎然，里面仿佛另有个欢腾的世界，让人感觉有孩子在树丛里嬉戏。”
红端木的枯叶呈灰绿色，高高挂在枝头，似坡上的风铃，如早春的花，任凭风吹雪打，始终不肯落下。它们是羊群在这个冬季里的食物之一，其他食物还有秋白桃的落叶，还有石丛间依稀露出的枯草，毛毛糙糙的。羊群踩着熟悉的村路，跟着半生不熟的羊倌，在向阳的桃花坡上分散开来，寻找吃食。
大黑在羊群中跑来跑去，学着主人，把走得过远的贪嘴羊赶回群里，尽职尽责。它看不明白在赵平与季小麦之间飘来飘去的眼神，听不明白人类男女的对话，也无法预知此时季小麦心里翻涌的情愫以及各种念头。一边是咩咩的羊群，一边是人类流盼的眼神，大黑享受着简单的自由，不求所以。
不同的物种在正月初三一起踏足桃花坡，在零下18度的严寒中激激灵灵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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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平与季小麦在桃花坡放羊时，李洋正在自己现代化的办公室紧张忙碌着。空调送着暖风，冰箱冰着鲜奶，空气净化器同时加湿除躁，电脑显示屏展示着他连续两天的工作业绩。他在给县里书写开发商业墓园的可行性报告。他从未书写过如此重要的文献，既要陈情，又要考虑土地、环卫、消防、工商、税务、民政等多个部门的审批标准。父亲李立国已经打探明白，最终这个报告要递交省政府批准，所以，李洋有生以来第一次使出浑身解数遣词造句。于父母，于妻儿，于县乡，于未来，成败在此一仗。他要大书特书可行性，要把自己做过的市场调研一一摆明，资金初步预算800万元，承担者，安邦星业集团。
万事有前提，大事需铺垫。李洋跟父亲谈了一个计划外的计划：为未来的伟大工程宣传造势，安邦星业集团今年将承办七星乡独有的民间活动，正月十五跑黄河。
李洋的辛苦没有白费，他的开发墓园可行性报告得到父亲首肯，甚至视若珍宝。从这一天起，父母看他的眼神发生了历史性改变，儿子终于长大了，可以子承父业光大门楣了。李洋记住了这一历史性时刻，知道媳妇与儿子的回归乡里仅仅是个时间问题。
“待我事业成功，看你如何面对。”
话说谁的青春都得受困点什么，不堪的容貌，或身高，或家境，或发肤，或牙口，或声音，或姿势，或知识，或智商等等，被困者之痛苦无人能言，日日窘迫，矮人一头，不见天光。李洋最大的困窘是他几乎没有自己的名字，人们提起他，通常会说“李立国的儿子”。
为了把跑黄河办出规模，办出水平，办得脱离往年的穷酸，李洋拿出祖传全部智商，请来身边的伙伴、随从、死党，让他们连续多天头脑风暴，集思广益，汇集了30多条建议。李洋选出自己中意的建议交给父亲相看，得到父亲盛赞，先期投入10万元，不够后补。李洋亲自拟好的广告宣传语是：“先跑黄河去百病，再看七星好运来”。
李家父子心底未来的广告宣传语则是：“今跑七星黄河，明睡百年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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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洋日思夜想要在平静如海的七星乡扔下一个绝响炸雷。平静如深海海底的桃花吐却被另一个炸雷率先炸翻：季小麦辞职了！季小麦回村了！
时值正月初九，村里打工的、上学都在等待十五的到来，十五一过就走人。一石惊起千层浪，人们交头接耳，奔走相告，不肯相信的，不敢相信的，各种议论，各种猜疑，桃花吐乃至全乡瞬间沸腾。紧跟着的一个消息让人心痛，小麦妈昏迷过去，被紧急送到乡医院抢救，那院长亲自上阵才救活她，据说还要住院观察两天才能回家。
一个消息未凉，另一个消息又热腾起来：季广发疯了，整个人失语失控，到处寻找赵平拼命。那个兼流浪汉、傻子、哑巴于一身的赵平迷惑了季小麦，让季小麦一夜变傻，做出如此糊涂之举。
消息被一一证实。
中午不到，桃花吐人陆续听到了来自桃花吐书屋的吼声。季广发把赵平堵在屋里，怒吼炸天，把由女儿的冒然决定带来的震惊、失望及对妻子的怜惜、担心化成一连串老拳，不停气砸在赵平瘦削的脸上。彼时，赵平刚刚送完一车垃圾进七星山，回来时又捡了半车枯枝，留作引火之柴。
“你这个来历不明的畜生！”季广发没有解恨，继续跳着脚挥动拳头。赵平脸颊肿胀，鼻血流出。他并不还手，只是招架，忙乱中眼睛遭到一记重拳，视线模糊起来。程丽最先听到声音赶来，冲到两人中间，高大的身材下意识保护着赵平。钱双月、米安多、孟宪启等众人陆续赶到。
“广发！你这是干什么？”孟宪启嗔怪着，一旁程丽与米安多忙着帮赵平处理伤口。
“你是不知道啊！小麦她傻了吧唧辞职了！她没有工作了！”季广发浑身颤抖，声音里夹杂着哭腔，“我和她妈这么多年的努力和指望，这回全完了。”说着，季广发怒火又起，操起身边凳子抡向赵平。众人一齐上前阻拦。程丽心疼地看着五官走样的赵平，眼睛不禁湿润，扭头怒斥季广发：
“你哪里像个村长，分明是土匪恶霸。你这样打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少跟我扯犊子！什么法律？我姑娘被他坑了，你问他负什么责任。”
孟宪启神情肃穆地看着季广发，并不说什么。倒是季广发按耐不住一腔悲愤：
“小麦初七离家，说是回双鹤上班，结果今天就回来了，大包小裹拿回不少东西，都是她的衣服被褥，说是不干了，不再是城里人了。小麦！我们的小麦本来好好的，这回没了工作了。”
“你家小麦辞职，跟赵平有什么关系？”程丽不满。
“有什么关系？这个春节，小麦一直跟他在一起，一起去过县里，市里，三十晚间也在一起，就在这个倒霉的不正经的书屋看电影。我家小麦傻透了，被这个流浪汉骗了，把工作丢了。”
赵平侧脸对着吼叫的季广发，并不在意，眼神是飘的。
“小麦辞职，感情只跟咱们说了，并未告诉家人。”米安多帮赵平处理着伤口，小声嘀咕。更多的话她没说出口：到底不是一个年代的人啊，貌似不错的单位，说辞就辞了，比自己强太多，年纪轻轻就知道要什么不要什么，是个硬人啊！想自己犹豫了那么久，在沈河岸边徘徊了那么久，到现在还模棱两可着，虽说过了十五就回沈州去了断，到底是听不到一声脆响的。
“嗯！”赵平闭着眼睛应和着，伤口不疼，心里有火苗被点燃。这是他满心祈盼却又不敢相信的结果。几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上天对自己不薄，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在心头激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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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讯赶来的那凤楼感觉不是很好。季小麦辞职的消息让她震惊，她能体会季广发的心情。她并不清楚，在米安多、季小麦眼里，城市千篇一律，乡村各有千秋，这在她与季广发眼里恰恰相反。也因此，季小麦回村的消息让她十分警觉。女儿程丽带着小星星已经在桃花吐住了好几个月，疑点多多，她这个当妈的每天心情都不爽。她早就注意到女儿的眼睛喜欢在赵平身上流连，也喜欢谈及赵平。一个没身份证、没来路、没去处的男人牵动着女儿的目光，这是个莫大隐患，只是其中诸多不可能让她犹豫不决。今天的事件颇为意外，即便只有季小麦一个受害者已然天怒人愤，更别说女儿很有可能是另一个受害者，或是隐性受害者，作为妇女主任，即便不为帮助村长，她也必须有所作为。
“赵平的问题是该解决了，”她走到近前，严肃地说，“赵平！你要想在桃花吐继续待下去，必须拿出身份证，否则，今天你就离开这里。”
“你这是干什么？”孟宪启也严肃起来，“你这不是添乱吗？”
“我在工作。我是村干部，有责任为村民的安全负责。”
“早我就看他不是好东西，没赶他走是可怜他，可他也不能这么害我呀！”季广发跟着不依不饶。
“差不多就行，都别上纲上线。别啥事都往一起联，见啥人都往坏处想。”
本篇取自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五部分【且听风吟】 第一节
注释：
142、《日落黄沙》—1969年美国电影，导演：山姆.佩金法，主演：威廉.霍尔登、罗伯特.瑞安
143、《正午》—1952年美国电影，导演：弗雷德.金尼曼，主演：加里.库柏、格蕾丝.凯利、托马斯.米切尔
144、《决斗犹马镇》—2007年美国电影，导演：詹姆斯.曼高德，主演：克里斯蒂安.贝尔、本.福斯特、罗素.克劳
145、《决战刹马镇》—2010年国产电影，导演：李蔚然，主演：孙红雷，李立群，林志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