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可听到的声音来自村西南桃花坡脚下那段陷马沟，来自那块被赵平精心打理过的滑冰道。
此前独自在夜色下的冰道上恍恍然漫无目的打着出溜滑的蒋冬晨听见了由远而近的男女说话声，透过树丛看见舅舅与米安多向这里走来，立即鼠样窜上沟沿，隐身南侧的杂木荒草丛。
于是，年三十的夜幕下，点点繁星的穹宇下，烟花腾空绚爆的时节，几位成年人不约而同来到陷马沟冰道，全无设计，鬼使神差。那些白天占据着陷马沟冰道的孩子们各自在家享受着一年里最为气派豪硬的美食，观赏着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央视春节联欢晚会，肉足饭饱后又先后奔跑出屋，尽情燃放等待了一年的爆竹，硬生生让出这块幽静之地。
本来，这个三十年夜饭，铁三角注定要在一起过的，这是三人共有的企盼，也都提早开始努力。在约会这个问题上，女人通常比男人来得认真，如果不然，纯属故意。以米安多为例，她吃过早饭就来到孟宪启家里帮忙，饭菜都是做的四人份，带上了赵平和罗大可，午夜的酸菜馅饺子也都提前包了出来。
多年来，为了看到完整的春节联欢晚会，村里家家户户渐渐养成傍晚开席、早吃早收拾的习惯，以便晚八点准时观看春晚，有些人家甚至从晚六点就开始观看春晚前期直播。这是未来一个月里的重要谈资，该赞的赞，该乐的乐。对于春晚节目，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挑剔，他们照单全收，没有不喜。大家一早一晚路上相遇，通常都会念叨几句。
菜谱是孟宪启精心琢磨的，写好后贴在墙上：老母鸡炖榛蘑土豆块，酸菜五花肉炒粉条，鲤鱼炖宽粉，排骨炖土豆块，土豆丝炒青椒，木耳鸡蛋炒土豆片，芹菜土豆条，还有孟宪启的拿手绝艺，由白菜丝、土豆丝、干豆腐丝、海带丝、胡萝卜丝等共同组成的东北大凉菜。四个人，八个菜。孟宪启主厨，老母鸡、鲤鱼与排骨属于大菜，都提前用足功夫做得，放进大海碗，扣上大盘子，放到炕头温着，其余菜品也都备好料，码在案板上，单等罗大可一到就开做。
米安多笑着端详菜谱。
“怎么样？”孟宪启问。
“八个菜，六个加土豆，两个加粉。”
“所谓年夜饭，就是要做最可口的。”
“米老师要小心才是，反正我已被孟校长传染得无土豆不香了。”赵平蹲在灶前烧火，乐得插话。
孟宪启兴致很高，补充道：“我是绝对了一些！一般来说，桃花吐传统的年夜饭，只要有鸡、鱼、酸菜粉和凉菜这老四样，就算合格，老传统了，一些家庭后来加了许多花样，可是这老几样一个不能少。”
“少什么也不能少土豆就是。”米安多有意取笑。
“仿佛我也就会做这几道菜。实在没有创意。”
“土豆最君子，平和不争锋。”
“但我估计你们也是吃腻了。”
“没事儿！如果吃腻了，或者不可口，我就夸盘子周正，赞美筷子笔直。”米安多故作认真。赵平率先笑出声来，孟宪启乐得露出一口白牙。房间里满是喜气。
似乎想起什么，孟宪启问米安多：
“早些时候，村里来过几次放映队。我记得看过一部电影，二战片，里面有个男人被迫要对一本他看不上的书表态，他翻书看着，意味深长地夸那本书印刷不错，装订很好。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电影？”
到底是影迷，米安多想都没想，张口说出《第八个是铜像》129：
“阿尔巴尼亚电影，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片了。”
“嗯嗯！”孟宪启点头，眼神里满是赞许。
赵平默默记下电影名，想着回头找季小麦一起观看：
“电影好看吗？”
“说不上，年代感很强，可以浏览那种”。
赵平明白，米安多的意思是可看可不看，他需要另寻佳片奉佳人。
季小麦与赵平有个电影之约。季小麦说自己家会在傍晚五点多种开饭，饭后她会到书屋看电影，让赵平准备个好片。赵平心里生草，暗暗盼着孟宪启早些做饭，为此他积极投身厨房劳动，从水案，到烧火。
北京时间18点整，罗大可依然没有消息。赵平等不及了，他绝对不肯让季小麦去书屋的时候扑空，说什么也要提前候在书屋，要让书屋暖起来，要烧上一壶开水，大过年的，还要备些瓜子。这是赵平来到桃花吐后从未有过的自觉与目标，他不会让任何事情耽误。于是他说；
“孟校长！我随便先吃点什么，就吃您的东北大凉菜吧，然后我去书屋。我不等罗馆长了。”
“今天书屋可以不开，估计也没人会去。”
“什么情况？”米安多过来问，她注意到赵平不似往日安稳，不时查看孟宪启家柜台上摆放的那只马蹄表。
“季小麦说好一会去看电影。”赵平边说边盛了半盘凉菜，又盛了一碗剩米饭。他注意到这个菜量最大，可以分吃。
“那我们就一起吃吧。你等我把那几个青菜做了，咱们一起吃，边吃边等罗馆长。”
孟宪启的提议正合米安多心思，她嘱咐赵平稍等，自己去厨房帮忙做菜。毕竟罗大可没肯定说要来，这头无需一厢情愿地等，没头没序的。米安多手机里有罗记私房菜馆的电话，那是她来康谷县前在网上抄下的，但此时不能冒然打过去，大过年的，你问人家来不来，没准人一大家子正热热乎乎吃着喝着，你叫人家怎么回答？人家怎么回答你心里才不尴尬？况且，米安多记着自己上次去菜馆时穆红看过来的眼神，不算友好，怨怼明显。她没搞清里面的情绪，不知来头。
各就各位吧，彼此不叨扰，不莽撞，各自过自己的年三十吧。
转眼，米安多把几盘菜端了上来，赵平在孟宪启指导下拿了两个矿泉水瓶的酒，给米安多和孟宪启满上，也给自己倒满一杯，三个人吃菜喝酒，彼此祝福，情真意切。这是米安多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在外过春节，不是家却暖过家，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内心时而饱满时而空落，情绪纷繁。
早晨起来打开手机后，她看到几条留言，一周的储存。
女儿李子夕在三亚发来问候，除了替李松柏打探自己何时回家以外，还有多张她与男友一起游玩的照片。隔着屏幕，米安多能感受到两人蓬勃的青春气息和浓浓的爱意。
似乎，自己与李松柏从未有过此番情景，总是清汤寡水。
何时回家？没错，一定是李松柏让女儿问的，铁定他不会亲自询问。从前两口子一起逛商场走散时，无论多久，他也不会打电话联系，似乎她不打电话，他是能坚持到地老天荒不为动的。米安多清楚，李松柏的收入比自己多出一倍不止，因此他笃信老婆不会离开他，永远。
呵呵！
何茹也有留言，问自己何时回沈，说了许多知己凋零的话，最后告诉她年糕收到，比第一次邮寄的还好吃。
何时回沈？要不了几天的。
几杯酒下肚，孟宪启与米安多的脸都微微泛红。赵平喝掉自己的一杯酒后，简单吃上几口菜，就匆匆离开了。望着他的背影，孟宪启轻轻地说：
“这就是青春吧！”
这话在别人说来，一定会配以表情，至少也要挪动五官中的一官，传达些心情出来。孟宪启不会，他简单一说，表情如常，与热情无缘。
“羡慕。”米安多应和着。
跟过去一样，两人吃菜喝酒，随便聊天，范围很广，并不刻意，什么都能聊几句，交流信息与见解，起伏不大。
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只要罗大可在，三人之间立即生成另外一种风格，一种近乎大学生宿舍与辩论赛之间的气息，谈锋雄健，兴致盎然，轻松活泼，时有玄机。单纯两人如今天这般，或只是孟宪启与罗大可，或只是罗大可与米安多，都不成的，都显安静。只有三人同在，才有那种独特的氛围，言语间充斥着日常思考，颇多共鸣，隐喻连篇。米安多注意到这一点，知道三个人都喜欢三个人同在的场景，少一个人会平静许多，多出三人之外，则会生出另外的味道。为何一定是三个人才具备如此魔力、张力和诱惑力？数学怎么说，三角形最稳定。感情里的三角稳定吗？如何解构？也许要再看一遍《午夜巴塞罗那》55，还有《祖与占》130，以及《法外之徒》131。一定要看，最好拉上另两个人一起看才有趣。
还有《罪孽》132，千里追凶的惊悚片，反省加救赎的概念，其实也在讲述三角关系，讲述俩男一女的纠结。两个男人，一个外向，“不像能持家的男人”；一个内向，“会是个好父亲”。故事编排得好，抓捕情节紧张刺激，很有年代感，故事推进十分有诚意，不虚荣，不炫，冷不防就有刀扎心，那些无以为力又摆脱不掉的景象引观者跟着无奈：阴天、漏雨、蟑螂、躲避、呕吐、爱而不得、仇而禁杀，时时难忍，处处不得已，绷紧的弦随时断裂，与其说这些是特殊战场的特殊景象，不如说是世俗生活的日常。电影把男女三角感情的纠葛放进了抓捕纳粹的背景框架中，真是好本子。结局当然好不了，三角关系未必稳定，时机到了自然崩塌。
对了，《低俗小说》83里的扭扭舞，应该是致敬《法外之徒》吧。到底年代不同，跳法也不同，前者自在，节拍任性；后者规矩，三个人神情不同、心思不同，但步调一致。哎呀！不管怎么说，那个跳舞的约翰.特拉沃尔塔当真是个跳舞高手，看似漫不经心，滑稽可笑，但功夫扎实，不比《周末夜狂热》差133。米安多由约翰.特拉沃尔塔的青茬胡须想到罗大可，心跳不禁加快。
“1977年，他可不是大宽脸啊！”
这天，米安多是特意打扮了自己的。她穿了一件年前特意从七星乡百货商店买来的鸡心领藏蓝色绒线开衫，里面衬着自己初来桃花吐时穿的那件灰色丝质格子衬衫。如此打扮，她分不清是为即将到来的三人大年夜，还是只为罗大可。她想念他注视自己从不躲闪的眼神，后悔之前对他的责怪与逃避，换是现在的她，换是那天走廊的情景再次出现，她不会再逃。是的，今晚对她很重要，如果可能，她要跟他说说自己的婚姻，说说自己的打算。她想跟他说，春节后，她要离开一段时间，回沈州把婚离了，然后回来，利利索索一个人。她猜他一定会认真听。自己来到桃花吐纯属上天的旨意，一住就是几个月，痴迷一个随性散漫的家伙，看来人生的不确定比不如意多，因此更迷人，更有诱惑力。那么，生命之途，是不是要走过许多弯路，犯过许多次傻，做出过许多错误的选择，才能寻到正确的方向，抵达正确的地方，才能最终成为幸运儿，才能知道上天一直在眷顾自己？
又喝了两杯，米安多的脸红透了，情绪亢奋。她在等待罗大可，罗大可来后，三人自会舒心畅谈。米安多突然好想跟两个男人聊聊自己最近的白日幻想，她要告诉他们俩，如果有来生，她希望孟校长做自己的父亲，而亲爱的罗馆长，她希望自己12岁时就能遇见他，她会毫不犹豫地与他私奔，去天涯海角。
《太阳照常升起》134里怎么说：“你离我十米远，我就会开始脸红。离我两米远，我就心跳加速……你离我太近了，一闻到你，我就随时可能昏倒。就好像一下子得了各种病，可是不难受。”
“青春最有资格，最有权力，对不对？”孟宪启看上去十分安静，像个谈论考古问题的学究，“青春也最无法无天，有各种豁免权。”
“同意。无经历，不青春。”米安多拿起装着孟酒的矿泉水瓶，给孟宪启加酒。从程丽与钱双月的只言片语里，米安多知道孟宪启有着独特的青春经历，心里企盼他什么时候主动讲给自己，也许今晚就能。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二十二节
注释：
129、《第八个是铜像》—1070年阿尔巴尼亚电影，导演：维克多琪卡，主演：Vangjush Furxhi、Piro Mani
130、《祖与占》—1962年法国电影，导演：佛朗索瓦.特吕弗，主演：让娜.莫罗、奥斯卡.威内尔、亨利.赛尔
131、《法外之徒》—1964年法国电影，导演：让-吕克.戈达尔，主演：安娜.卡里娜
132、《罪孽》—2011年美国电影，2010美国电影，导演：约翰.马登，主演：海伦.米伦、萨姆.沃辛顿、杰西卡.查斯坦
133、《周末夜狂热》—1977年美国电影，导演：约翰.班德汉姆，主演：约翰.特拉沃尔塔、凯伦.琳恩.高妮
134、《太阳照常升起》—2007年中国、香港年电影，导演：姜文，主演：姜文、周韵、陈冲、黄秋生、房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