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抗烙的功夫不够,许是想念罗大可乱了意念,坐在炕梢的米安多连续挪移坐位,面露不适。对面坐在炕头的孟宪启看在眼里,伸腿下地,说去看看灶坑里的火是不是着了起来,需要灭掉,不然炕太热。回来时,他手里端着拌凉菜的铝盆,给饭桌上的凉菜盘添菜。

“火没着吧?”

“没着。”

“就是还没习惯盘腿坐炕。其实农村这样挺好的,烧炕做饭取暖,不像城里,做饭是做饭,取暖是取暖,费二遍事。”米安多语速缓慢,坐在炕上的腰身也不如往常直挺,她干脆端着酒杯向后靠到炕柜上,感觉也凉快许多,不觉连喝两口酒。

“还能烤干衣服。”孟宪启笑着补充。

“还能熨烫衣服。”米安多大笑。

“嗯!那是我的独门武功。罗馆长表扬我好多次。”

 

米安多扭头瞥一眼孟宪启的马蹄表,过二十点了,春晚该开始了,某人这时候还没到,一定是有了情况,没准不来了——嘴上却说:

“孟校长!你在乡中心校上班时,有没有哪个老师穿得比你利索?”

“没有。”  

“你第一利索?”

“第一。”

“有没有哪个女孩子喜欢你,追求过你?”

“没有。”

“骗人。”

“真的没有。”

“如果我是你班里学生,我可能喜欢上你。”

“可能。”

“如果是那样,我可能追求你呢。”

“我会劝你理智。”

“与师德有关?”

“无关师德。”

“那算什么?”

“理智。”

“但我真心崇拜而且喜欢孟校长。你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特殊的一位,最值得敬重的一位。”

“言过了,酒精含量太高。”

两人同笑。

“但是我不太可能追求你,孟校长!”

“好姑娘。”

“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那主任不高兴。”

两人哈哈大笑,举杯畅饮。

“她也是个好姑娘。”

“你说那主任是好姑娘?”米安多眼睛有些湿。她知道孟宪启不会当面这样赞美那凤楼,那位重情重义的那凤楼今生今世可能也不会听到孟宪启当面说出这番话,又联想到自己以及闺蜜何茹的情感生活,不仅感慨人生的拧巴,举杯一饮而尽。孟宪启也不劝阻,打开第二瓶,给两个人分别倒酒。

“《罗生门》135女主角说过一句话,我记得清楚,她说女人爱的是充满热情的男人——但我不是。”

“不对。首先,你孟校长的热情藏得太深,不走近感受不到。那主任了解你。”

“我太老了,女人不喜欢老男人。”

“大错。你孟校长有一双不平凡的眼睛,能洞悉一切的不平凡。不平凡是不会老的。”

“哪里!我有什么不平凡,说出去让人笑话。”

“我说的不平凡俗人当然不懂。我说的不平凡是指能在接受生活不易的同时,发现生活里的有趣与不凡。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这就是青春。那天,我们一起看《天使爱美丽》136时,我就在想,孟校长就是艾米丽。当然,我当然知道,孟校长断不会一个人去影院看电影,更不会像艾米丽那样在黑暗中转头观察其他观众的表情。你是藏着的,藏得很深。”

“里面有句台词:缘分就像环法比赛,我们等啊等,结果他一转眼就走了。是不是有这样一句?”

“有的。”米安多敬佩孟宪启的记忆,一时间脑海里尽是《天使爱美丽》里舞台布景样的场景,迷宫样的场景,色彩浓烈。艾米丽得到的幸福也像舞台布景样绚烂,由上天亲赐。是的是的,上天喜欢这样安排人与事,上天喜欢做人的主人。那么,编剧们书写的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希望的?被现实感动到,自然要书写现实;如果现实让人失望,编剧们可能会书写希望吧。

人简单,而世界就是童话本身。米安多从孟宪启身上体会到这些。

 

米安多由艾米丽想到上天,想到编剧与现实,一双眼睛水润多情,眼距越发宽了,眼神在孟宪启脸上额头上的皱纹与那张貌似严肃终日紧闭的双唇间游移,心思也从艾米丽身上移向孟宪启。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孟宪启心灵的褶皱里,终日有清流浸润,那是七星山逶迤而下的清流,是陷马沟汩汩而行的清流。微醺的她猜不透这山这水如何教化出独一无二的孟宪启,而他又如何奇异地吸引着自己,一时间,耳边恍惚响起《无法松的一生》137里的祗园大鼓,各种花样打法,由缓至紧,声声入心。

“就这些吧,不多喝了,吃点凉菜吧。”看见米安多不停擦汗,孟宪启率先把酒杯撂下。

“东屋不是还有好多酒?不是还有个酒窖吗?”

孟宪启难得地大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而白的牙齿,足以气晕沈州所有牙医。

“我是有些热。出去一会儿怎么样?走走凉快凉快!”说着,米安多转身下地穿鞋。她喝了大半斤50度白酒,这是她的历史之最,加上孟宪启家的热炕头,她头晕眼热,心焦难耐。

“那就走走。回头再吃饺子。”

“吃不下了。我吃的太多了。”

 

罗大可听到的人声的确是米安多。

她一个人在赵平打理好的冰道上打着出溜滑,脚下轻飘飘的,几次跌倒,躺在寒凉至极的冰面上,身心舒畅。这夜的温度已过零下20,空中有烟花,天上有星,春风远在千里之外。孟宪启拄拐站在陷马沟旁,脚下是冰结一处的荒草,看着米安多恣意滑行,由着她滑来滑去,时而双臂上扬,时而五体着地,有一次甚至脸面朝下趴在冰上,半晌未动。

罗大可走过来时,正赶上米安多又一次摔倒。他心里起急,要上前去拉,偏就听见米安多说话。

“那你说,孟校长!如果我也在七星乡中心校,我不是你的学生,我是你同事,我爱上了你,你会不会答应?”米安多气喘吁吁,躺在冰上,大声嚷嚷着。

罗大可立即收脚,屏住呼吸。

“不会!”

“为什么?”

“你不可能是我同事。”

“不对。你说的太不对了。谁都可能是谁的同事,我凭什么不是你同事。”

“你是个好姑娘。”

“跟那凤楼一样?”

“对。”

“不对。那凤楼有家能归,有女儿在身边,我统统没有。我是孤家寡人。”

“你不是。”

“我是。”

“好吧。”

“孟校长!我是爱你的,我要是不爱你,就不会留在桃花吐。你说实话,我赖在桃花吐不走,你烦不烦?”

“不烦。”

米安多躺在冰上大笑说:“认识你好几个月了,我知你心,这句话不假。没错,你必须爱我,不能烦我。如果你也烦我,这个世界就没人爱我了。”

“不会。”

“谢谢!我知道。可是孟校长,跟你说,过完年我就该走了。我该回沈州了。”

 

有泪从米安多的眼角流出,流到寒凉的冰上,粘住一绺头发。米安多由之任之。一直以来,米安多怀疑罗大可的人品、性情与用心,始终逃避着他,用足了力气。可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她是那么被他吸引,不得不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欣赏他的随性潇洒与奔放。今儿个一整天,她都在等待。她始终在等待。此前所有的路程都为了今天的等待,甚至她的一生都为今天的等待。上天可以作证,寻常日间,散淡接触中,热烈讨论中,一个眼神,一声轻叹,他们早已认识彼此胎记……然而,她全力等待的那个人没有出现。也许再不会出现。

就在一天前,不,是一个小时前,她都坚信自己今天就能看见天堂的模样。

眼下,她确信,自己已被重重丢在了荒凉的桃花坡。天堂远在天外。

 

罗大可也为这一天等待着,活着。

从认识米安多开始,只这一刻他开始怀疑。他没看到米安多的泪眼,当然也没听出米安多因为等待而失望而难过。

他以为自己看见了米安多与孟宪启之间的烈烈燃情。

眼前米安多与孟宪启之间的谈话内容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也许他俩的关系今天有了突破?也许两人早有默契,现在不过是简单戏耍?再没自己什么事了,从来胆大无忌的罗大可突然拘谨起来,一种从未出现过的谨慎细胞虫进入他脑壳,他几次迈出的脚最终收了回来。

 

孟宪启开始大声喊叫米老师,说不能睡在冰上,说能冻死。说罢,孟宪启小心翼翼拄拐走下冰道,一手拉起米安多。孟宪启的身影不比以往,仿佛高大许多,罗大可认识多年的那个独身寡欲的男人不见了。

不知谁脚下一滑,米安多与孟宪启两人一起跌倒。罗大可的身影在杂树荒草丛闪了一闪,到底没动。另一侧蹲伏的蒋冬晨也没动。几个人都太专注,都没留意到近处另外有人。

孟宪启艰难爬起,一手拄拐,一手拉起米安多,说:

“走!回家。”

“我今天就住你家里好不好?”米安多晃摇着,被小心拄拐的孟宪启小心扶着,“我可不可以住到你家炕上,那里暖和。它咋那么暖和呢……”米安多舌头是硬的,困意上来,脚步趔趄。

 

蒋冬晨没动,看着舅舅与米安多头里走回村子,又看到罗大可远远跟在后面,待到周遭安静下来,才慢慢起身,走下冰道,一个人打起出溜滑。

他不喜欢米安多,今晚的一幕不过是一场诱惑秀,鬼知道这个城里女人安的什么心。可怜的舅舅,一生光棍,一世洁净,看样子已经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拿下。今天晚间,舅舅那铺铺着地板革的炕上,估计要上演乾纲之振,年过五十的舅舅终于迎来与女人肌肤相亲的时刻。唉!怎么活成这样?

想到此,一股熟悉的怒气在蒋冬晨身体的隐蔽处扶摇升起。他在冰道尽头,在靠近西大甸的地方慢慢滑出一个圈来,然后站定,遥望不远处隐约可见的七星山。

怎么,自己被城里人赶回乡下老家,然后城里人又不远万里侵入此地,侵入桃花吐?

不行!绝不可以!这是我的地盘!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二十三节

 

注释:

135、《罗生门》—1950年日本电影,导演:黑泽明,主演:三船敏郎、京町子、森雅之、志村乔

136、《天使爱美丽》—2001年法国电影,导演:让-皮埃尔.热内,主演:奥黛丽.塔图、多米尼克·皮诺

137、《无法松的一生》—1958年日本电影,导演:稻垣浩,主演:三船敏郎、高峰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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