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学校寂静无声,对应的南北两趟房都挂了灯笼。南趟房,一对红灯笼挂在公用走廊门口,把一面墙都映红了。北趟房是单独门脸,每个屋门两旁各挂一对小巧的灯笼,很有趣味。

旧学校已无废弃模样,分明是桃花吐的新地标。

 

罗大可挥洒着一身腾腾热气,拉开书屋房门,大步迈进。刚刚停车时,隔着带有窗花的玻璃,他看见屋内的两个人影,以为是孟宪启与米安多,果真那样,三个人将以看电影的方式过年三十了。纯粹的三个人,最舒服的格局,彼此喜欢,万事惬意,安静地看电影,然后议一议,心中无憾,天下无敌。

然而屋里的两人是赵平与季小麦。罗大可也不言语,眼睛都没眨一下,人就退了出来。就说么,两人一定在孟宪启家喝酒呢。这么个日子,这么个时候,一定是在喝酒,边喝酒,边等着自己。

 

罗大可把车留在学校,步行前往孟宪启家。村道本就不宽,冬天又有积雪累存,一车停靠,他车别想通过。

我不能推迟我的爱,不能推迟到春节后。就像来时一样,罗大可一路踏雪而行,一路默念这两句话,像是给自己鼓劲打气,又像背诵一道生命之旅的通关题。

空气里有硫磺的味道,年的味道。

若在城里,高楼圈围,硫磺的浓度会比这里高出好多倍,加上车声人声,总要比乡下热闹好多。万没想到,乡下过年竟然如此寂静。

罗大可尚不了解,乡下过年的热闹,总要等到午夜的到来,然后持续发酵,初一、初二直到十五,一天比一天热闹,花样也是越来越多。

安静让罗大可略有不安,一般来说,安静总是短暂的,常用来掩盖突然的炸,许多美国大片常这样开头。

 

很快,他看见孟宪启家房门口挂着的两只红灯笼。

西屋窗户亮着灯。

罗大可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松弛了一路绷紧的神经。那灯光是在等待自己。两位老友一定喝了不少酒。不要紧,随着自己进屋后一屁股坐到炕上,新一轮酒宴立马开始,然后一番畅聊指不定从哪个随便的话题就切入了,随心所欲,不一定深刻,或由浅入深,只随便一聊,三人就能聊出焚天大火,熊熊然。罗大可感觉自己饿透了,在家里先是招待多日前就上门订餐的一桌客人,然后陪兄嫂侄子吃了几口不知其味的东西,似乎连水都没喝。

罗大可心情好而急切,精神大振,三步并作两步,推门进院。大年三十,他要有所动作,米安多让他对桃花吐之外的事情毫无兴趣,无论如何不能再拖延再犹疑。

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能挂住吗?

他深信米安多也在等着自己,她美妙的眼睛能够表达所有,能够定义什么是爱,能够解释什么是爱,能够传达她爱谁。她存在的本身就是爱的召唤,就是爱的证明。不止一次,罗大可深信上天介入了自己的生活,才让米安多出现在自己面前。对不起了孟校长,你的眼神虽然告诉了我一切,但我给你留够机会了,几个月过去,你一直没有动作,怪不得我。

 

  房门挂着没有扣合的锁。

屋里没人?罗大可先是一愣,随后摘锁进门。房间是空的,灶间是暖的,锅盖是温的,锅里的水是热的,灶下是燃尽的玉米秸秆,但他今生的两个莫逆至交都没在。西屋炕桌上杯盘狼藉,八个盘子里都有剩菜,两个矿泉水瓶开着盖,空空立着,里面酒已尽。

宴席结束了,人去屋空。

罗大可内心荒凉,身上的筋肉似乎被人摘净剔光,只剩一副空空的骨架。他坐在炕沿上想了想,猜着两个人去了哪里,饿感全无。他想不透两个人去了哪里,大过年的,不在家里好好吃饭,难道出去串门子了?真真乡下人,就是爱串门子,就不知道自己会来一起过年吗?你米老师那么聪明,怎么就不知道我会来?怎么就不等我?孟校长你怎么就那么不够意思,去哪里了也不留张纸条?

交友不慎啊!怨不得别人。

罗大可使劲想,最后承认,自己的确没有明确表示过会来吃饭,只给了一句模棱两可的的话:

“没准你们吃饭吃到一半,会有不速之客上门呢。”

当时自己说完这话,米安多明显看过来一眼。孟宪启也并非无动于衷。几个月的促膝谈心,不该这么无感又无情吧!想着,罗大可起身,浑身瘫软,泄气的皮球样,挪移着脚步,一步一迟疑地离开孟宪启家,把门锁重又挂上。

 

罗大可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前往二杏家的杂货店。他想起蒋立宝、孟宪桂两口子回来过年的事。这就对了,他们一定会邀请孟宪启过去吃年夜饭,孟宪启就把米安多一同带了去。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谁让自己赶上了。嘿嘿!你们可得多加一副筷子。他不知道蒋立宝家的方位,需要打听,需要到二杏家的杂货店打听。此时,天上繁星点点,地上红光一片,家家挂着大红灯笼。硫磺味道渐浓,远近陆续有噼啪的爆竹声。

孩子们舍弃了春晚。

孟宪启家在村东,二杏家的杂货店在村西,离书屋很近,罗大可几次从门前走过,却从未进去过。

罗大可在桃花吐村踽踽而行,经过几个房前屋后燃放爆竹的孩子,前往一处不想买东西的杂货店,打探几个月前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的一个女人的下落,这境况让他一度恍惚了神志,疑似正与宋晓一起徜徉在横店某个电影场景,自己扮演着另外一个人。他看见一个自己,正一付忧心忡忡的模样走向另一个自己,走得孤独无助,矜持抑或猥琐。他觉得自己不该去二杏家的杂货店,而该就近就便拐进哪个农户家里打听蒋立宝家在哪里,都能打听到的。自己这是绕着远呢,再说杂货店也要过年,还能营业吗?但凡商家年三十营业,都是半天,过午关门。

这样想着,终于没有行动,恍惚中哪里也没去,脚步却也没停。他走过了二杏家的杂货店,又走过学校。

 

是的,他不能去学校,赵平与季小麦在书屋看电影,米安多和孟宪启没在那里——他还能怎样?要去南趟房吗?想啥呢?还能再猥琐些吗?……

罗大可转向,走向黑茫茫的七星山,走到村边了,前面是冬季里光秃秃的玉米地,风从山上吹来,野酣清冽,天地摇晃。罗大可回转身,继续走,走到桃花坡,一路向南,如横店街头,四周是虚假布景,宋晓没在身边……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一阵女人的笑声,底气很足很干净的女声的笑,开心放肆的笑,没有顾忌和拘束。罗大可停住脚步,平定幻觉,确定听觉,继而确定笑声来自米安多。

没错,是米安多的笑,伴随着笑,还有时断时续的喊叫,不是一般的喊叫,是呐喊,听不清具体内容……嗯……听到了一声“孟校长”。

罗大可脚下生风,循声奔向陷马沟。

 

七星山南麓几条随弯就弯的羊肠小溪七扭八歪汇成了有些模样的陷马沟,在桃花吐与李家盖之间穿过,一路向南,而后随便一个缓弯向了西,把桃花吐村圈定在七星山脚下。

如果这水继续以沟的形式流下去,该直接流进安邦河,然后入沈河,最后归大海。如果那样,好事儿之人丢个漂流瓶在陷马沟,指不定哪年哪月就能在太平洋的哪个岸边搁浅。如果那样,随便什么人站在陷马沟边,就该有资格说自己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呢。遗憾的是任性的陷马沟没按照人们的意愿前行,它绕过桃花吐,流过桃花坡,然后就没型了,姿态凌乱不堪,加上七星山其他细如牛毛的水流也纷纷汇集过来,硬是在桃花坡西酿成一片湿地,直径十几公里。从桃花坡西侧向西,一个缓坡下面就是那片沼泽湿地,水域丰沛,芦苇与苔草、小叶樟们相间而生,夏天水鸟成群,冬季冰封雪盖。水之所以为水,就在于它的自由随性,无法规定,或为山间清美的小溪,或为泱泱大河,或流连成一眼望不到头的无名湿地,想怎样就怎样,与天气无关,无历史牵绊。

 

任性的西大甸成全了数不清任性的留鸟,从麻雀,到乌鸦,到喜鹊,到一些桃花吐人叫不出名字的鸟类,它们几乎没有太多生存压力,一年四季饿不着,渴不死。它们比城里的留鸟体长肉多毛丰,它们不迁徙,不知愁。

米安多来桃花吐几个月里,从未到过那片湿地。据说夏日那里蚊虫多,去不得,水也野性,年年都有人在那里亡故,冬天更是残酷,冰封雪飘,那里会出现通常在城里动物园才能看见的野兽,而最恐怖的是,沼泽地的水深浅无度,一些地段看似冻实,人若胆大上去,没准会冰塌雪陷,人就沉了。

 

一个时期以来,米安多的自传没有进展,形同搁笔,每天耽于空想,留墨不多,最严重时一天写不了一个字。每天早起望山,渐成仪式,念想在女儿与单位之间轻轻飘过,然后长久驻留在罗大可三个字上,心乱如麻。有两天她坐卧不宁,莫名想让赵平陪自己去西大甸散心,都赶上赵平在忙着什么重要的事情,连天早出晚归。有一天米安多问起,赵平说忙着打理滑冰道,没说那冰道在哪里。米安多也没多问,后来也没再约赵平。她心里其实不在意西大甸或东大甸,只要罗大可来了,她的所有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当时的米安多不知道自己几天后会像孩子一样在赵平打理出来的滑冰道上戏耍,而心心念念的罗大可就在一旁的灌木丛中心碎一地。

最初的一个冬天,一些村民看到赵平推着独轮车晃晃摇摇一趟趟前往村南偏西桃花坡脚下的陷马沟时,并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加上他沉默寡言不与人交往的个性,大家又以为他在帮谁干活,心里笑着他傻,没人在意,直到几个半大孩子放寒假后沿着父兄儿时的习惯去陷马沟打出溜滑,才看到那里已经修整一新,冰面上的垃圾、冰疙瘩都被清理走,约百米长的冰道在阳光下银光闪烁。孩子们雀跃着跳到冰上,来来回回打着出溜滑,这是他们冬季里收到的最好礼物。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桃花吐的孩子们,李家盖的孩子们,那些放了寒假的中小学生,那些父母在城里打工只有爷爷奶奶或姥姥姥爷看管的孩子们天天都要来到这里,拥挤在这个实在不够长的冰道上。

有一天孟宪启也来了,站在沟沿上看,抿嘴笑,不说什么。

这个冬天,赵平继续着老本行,从上大冻开始就在陷马沟打理冰道。他往返多次,从旧学校的水房运来一桶桶水,独轮车上放着他能够找来的全部塑料桶,桶上盖着从中转站拿来的破棉被。来此滑冰的孩子们都说今年的冰道比往年好,似乎也比往年长些。赵平还修出了一个缓坡,孩子们可以直接坐滑,只需稍稍用力。在滑冰道的底端,赵平堆了厚厚的雪墙,隔开了滑冰道与西大甸。有两个家长捡起早年的技艺,先把两尺来长的木板绑在一处,再绑上几道粗铁丝作为滑道,做成爬犁。

孩子们玩疯了。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二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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