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的陷马沟看上去比白天还不值一提,一条模糊的影带而已,两侧的灌木杂树荒草围拢着一沟冰层,实在无趣。即便在雨水充沛的夏季,陷马沟沟道最宽处也不过两三米,最窄处迈步可跨。在陷马沟汇入西大甸的地方,沟道渐宽且深。

蒋冬晨走过去,站在夏季荒长冬季干枯的杂乱草木间,看到渐宽的沟道明显被人收拾过,浇过水的,约百米长。

灰色的冰道在深沉的夜色里泛出敦厚的温暖的光。

蒋冬晨心里猛地一热,这分明是他少小时冬日里天天玩耍的地方,是他成年后几度魂牵梦绕的所在。

是下意识闪回的冰道牵引他于大年三十的晚间独自走来吗?

走回从前吗?

 

他紧走几步,走下沟,一双脚踩到冰道上,随即自然而然如小时一样,侧着身,双脚一前一后打起出溜滑。冰道质量不错,没有节子没有梗。蒋冬晨看见了透明冰道上小小的自己,从桃花吐一路出溜,过集利镇,到沈州城,飞一样的感觉。好久没有过的轻松自如着身附体,七星山似乎踩在脚下了。

来来回回无数次,他不肯停歇。有山风吹来,寒凉刺骨,冬季天际间特有的野冽,他呼吸畅快,神清气爽,远大前程被他一脚一脚划开,归到杂木荒草下,融进夜空里。夜空下,天地间,山无碍,水无妨,一切都不在话下。

 

忽有泪水滴落,落在闪闪发亮的银色冰道上。蒋冬晨在透明的冰道上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和一付不堪的骨架。那是自己啊!来来回回,他看见了影子一般轻飘飘的自己,看见了无足轻重的过往,却没看到未来。他继续打着出溜滑,速度变缓,刚刚隐藏不见的不安与怨怼重新浮出。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父母亲殷切的双眼,不知道如何应对明天。

同样,他也不知道,冰道是赵平收拾出来的,如他少年时一般无二,先是铲平沟里的冰棱,再清除垃圾,然后一桶水一桶水浇灌出来。

 

桃花吐村第一声鞭炮是季小麦燃放的。为了集中精力看春晚,季广发两口子早早备好年夜饭,三个人八个菜,年年如此,每道菜都要有剩,午夜吃饺子时再吃些,初一早晨才会吃光。季广发明显感觉到女儿的兴奋,他跟妻子也跟着莫名兴奋着。去年春节,季小麦还是一名即将毕业的研究生,今年就是双鹤市政府公务员了,地位远在县乡两级之上,不仅是响当当的城里人,未来也不可限量,给自己这个当村长的爸爸赚足面子,每天去乡里都腰板挺直。

公务员,谁不服?你考一个试试。

季广发尤其高兴的是,女儿没有忘本,提前一周休干部假回家过年。听听,干部假,只有干部才配休,十里八村谁休过?进入腊月,陆续有人回村,除了季小麦,哪个不是打工回来的?即便蒋立宝父子这样有了自己公司当了老板的人,不也仅仅住在县城,户口可还在村里,货真价实的乡下人,依然没有退休金,老了干不动了,还要回村种地吃饭。女儿小麦不同,退休后有退休金——估计要比孟宪启多出不少,一辈子衣食无忧的。

 

季小麦吃过饭后,拿起一挂鞭炮到院子里一通燃放,心情越发通透,无一丝阴霾,一张笑脸朝天仰着,仿佛夜幕沉沉的天际有无限景致。

季广发在屋里笑着对妻子说:

“你看你姑娘!这么大了,还喜欢放鞭炮,假小子一样。”

妻子说:“你姑娘从小就当儿子养,别看她今儿个是城里的干部,我看脾气秉性一点没改。”

两人满心欢喜,盘算着季小麦下一步该处个男友,然后结婚生子,最好生一对双。没说的,女儿好命,从当上公务员那天起注定会有好消息不间断涌来,像春天开化后的陷马沟一样,有些水大的年份原有河道根本不够用,汹涌的山水翻卷而下,在桃花吐与李家盖之间穿过,抢地占田不由分说,势头猛烈。

“爸!妈!我出去玩会儿!”

“大过年的去哪玩啊?”

“书屋今天晚间有我想看的电影。”

“不看春晚了?”

“不看,没意思。”

“早点回来,早点回来早吃饺子,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韭菜虾仁饺子。”

“妈!我能不能带人回来一起吃?”

“带谁呀?”

“没准儿。”

“行啊!我多包些。”

 

每个大年初一的早新闻,电视里都会播发权威部门统计出的各种数字,多少人看春晚,多少人在飞机或动车上过春节,多少个婴儿在年三十出生,等等。

没人统计这个三十夜晚,在桃花吐,我们熟悉的男女主人公们有多少人心潮起伏,坐卧不安。这个年三十注定与以往他们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年三十都不一样,这个年三十注定要改变他们的生命轨迹。

 

傍晚,罗大可被慕名而来的订餐客人按在厨房,一顿紧忙。订餐人是老朋友,一再嘱咐穆红要上心,指名道姓要罗大可亲自操刀,说客人里有两位分别从东洋及西洋回来,听说年三十要吃私房秘制肥肠,都很兴奋,瞬间扯下经年维护的优雅面皮。穆红也很兴奋,感觉自家大肠挂到了国门上,于是拿出老嫂比母之威仪圈住罗大可。直到晚间八点,客人口足肚满离开,罗大可才算解放,终于解开围裙,坐在自家餐桌上吃了几口穆红做的年夜大餐。他食之无味,一言不发,没多久,就起身上了二楼,转眼又穿着棉外衣下来。

“干吗?吃完了?”罗大力嘴里嚼着东西发问。

“我出去一趟。你们别等我,该干嘛干嘛。”

“别是去桃花吐吧。”穆红阴阳怪气。

“别说,还就是去桃花吐。农村过年热闹,我去瞧瞧,跟人家说好了的。”

“跟谁说好了的?你说你一个城里人,总往农村跑得什么劲儿啊!”

“你看你看,又是城里农村的,城乡差别都是你们这样闹腾的。人家农村,如今生活自有优势,不比你们城里差。再说,你一个县城人立在桃花吐人眼前是城里人,在人家沈州人看来,你也是农村人;在北京人看来,就是外省人;在上海人看来,全是土包子。”

“同意罗馆长。我也一起去。”罗然推开碗筷,起身欲随。

“别呀!你跟着去干嘛呀!给我好好在家过年,陪你亲妈亲爸。”

“你怎么不陪你亲哥亲嫂子在家过年?”

“耶!学会跟你亲叔顶嘴了是吧?告诉你,今天是年三十,你好好在家待着,别让你爸妈记恨我不把你往好道儿带。”

 

罗大可话里有话。当年罗然报考艺术类,全家都反对,罗大力甚至放出狠话,说报考艺术类混好了当个十八线演员,混不好一生嘚嘚瑟瑟没个人样,还不如去著名的鸿雁技校学习烹饪,回来把罗记私房菜馆做大做强。独罗大可同意侄子的选择。罗大可说毕竟是罗然要学,喜欢比有用重要,千金难买他喜欢。

四年后罗然毕业,原本要去双鹤市电视台或电台发展,但逐渐意识道,眼下新媒体崛起,电视台与电台这样的老媒体已入窘境,收入减少,尤其电视台,堪称陷入绝境,开支时不时都需贷款,减员通道大开,不需要人,尤其不需要没有背景没有介绍人的人。罗然悻悻然回到康谷县,以为广有人脉的叔叔能帮自己进得县电视台或电台或文化馆或图书馆发展,偏罗大可辞职之影响不减,许多过去的朋友不再是朋友,无力为侄子斡旋。

时逢一开婚庆公司的朋友相中罗然的声音和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以及一米八的个头,邀他去公司发展,说月入一万不是梦。罗然不喜欢,说婚庆不是正当职业,不想去。这让罗大力夫妇很上火,说儿子不实际,不成熟。又是罗大可站在罗然身边,鼓励侄子跟着心走。有叔叔帮衬,罗然有了底气,问父母:

“我暂时吃你们几天饭成不?”

罗大可相信罗然骨子里的志气,率先表示“太成了”,说怎么看你也不像啃老一族。叔叔都同意了,亲爹亲妈还能说什么,只能由着罗然日复一日地蹉跎。没多久,罗然生出开滴滴的念想,说这个职业适合自己,自由,随性,没人管,吃饭够用。他跟爸妈借钱买了一辆三成新的捷达车,当上一名司机,开始了自己的成人之旅,不到一年,卖掉捷达,换了一辆八成新的本田奥德赛,工作与心情都渐入佳境。只是穆红与罗大力时有不甘,时常抱怨罗大可的散漫做派影响了儿子,是个坏榜样。

罗大可话里有刺,罗然无力抵抗,坐下来继续与眼前的年夜饭拼杀。罗大可昂然出门,开车入座,一脚油给出,奔了桃花吐。

“亲爱的罗馆长!你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决定自己如何做,如果你不想仅仅跟她偶遇的话。”他狠狠地对自己说。

 

季小麦拉开桃花吐书屋房门。屋内,赵平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在他的生命里,还没有哪一时刻如此这般让他心焦难耐。

季小麦的微笑源生在血液里,不自觉呈现,像夜里的灯火照亮人心,像空中的月亮光耀四野。在冰冷的残酷的无望的现实中,季小麦的微笑让赵平周身已然凝固的血液开始涌动,直至沸腾。不过刚刚结识几天而已,赵平便知自己决然被一根红色的细如发丝的线捆住了心神,无力挣脱。

 

此前,他在孟宪启家匆匆吃过年夜饭,一桌硬菜他吃得不知其味,孟宪启精心烫过的酒也喝得粗糙,放下饭碗含糊地招呼一声,就下地走人了。他没听清米安多让他记着午夜前回来吃饺子,一门心思赶回书屋,捅开炉子,把火烧旺,又把白天精心准备的瓜子一类干果摆在桌上,自己坐到一旁,单等季小麦驾临。

大黑趴在他脚下,这是条懂事的狗。它耳能特异,听得出今天主人的心跳与往日不同。

“知道黑瓜子的另一个名字吗?”季小麦像回到家里一样随意自然。她脱掉棉外衣,坐到赵平身旁,捏起黑瓜子嗑起来。

“不知道。”赵平专注地看着季小麦那张灿烂的小脸儿,扔进嘴里的瓜子爆竹一样劈啪作响。

“毛嗑。”

“毛嗑?”

“对。早些年,老毛子的部队在东北驻扎过,他们还没进化好,胳膊上腿上毛发重,老百姓管他们叫老毛子。老毛子喜欢嗑这种黑瓜子,所以叫毛嗑。”

赵平心想冬天真好,长衣长裤能遮挡住自己腿上重重的毛发。

“这都是你现买的吗?”

“松籽和榛子是秋天上山采的。花生和瓜子是孟校长家地里长的。”

“你自己上山采的?”

“嗯!采得不多,经验不是太丰富。”

季小麦歪着头看赵平,调皮地问:

“那,你什么经验丰富?”

“放羊!种菜,做酒,养猪也行。”

“都是内行?”

“差不多。”

“可是在王教授家里,王教授问你杂粮的生产环境与小麦有什么不同,我发现你回答不上来。”

“嗯!我那方面经验也不够。但你没注意吗,在介绍桃花吐时,关于秋白桃,我说得还是很内行的。”

“那倒是。对了,我想知道,桃花坡上秋白桃多吗?”

“很多。春天时你会看到漫坡都是盛开的桃花。”

“有你种的?”

“我参与一部分。我来之前,孟校长就组织村民种了一些。”

“组织村民?嘿嘿嘿!这不像村民说的话,村民从来不说自己是村民。”

“他们说什么?”

“村里人。”

“嗯!”

“跟你说,我也种过秋白桃的。”

“还记得自己种过的树吗?”

“不好说,得找找。对了,今天看什么电影?”

“你说。”

“你定。”

 

本篇取自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二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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